第346節(jié)
她聲音溫柔,從始至終都很包容,這讓呂雯不禁渾身輕顫,說道:“jiejie,你這樣安撫我,不是哄我的罷?” 哄得她回了春風樓,然后就不管她了,是不是? 她仰著頭,眼淚又涌了出來:“jiejie,你別哄我。如果你不想管我,你直說就是了,我也知道不該來求你。我們這樣的人,臟透了,不會有好日子的,但你還有。” 她抽噎著道:“不,算了,你還是別管我了,就當我今天沒來?!闭f著,就站起來,往外跑去。 “我說話算話。”于寒舟便在她身后說了一句。 呂雯聽到了她的話,卻沒有回頭,也不知信沒信。 她跟春風樓的那位mama回去了。臨行之前,鴇母倒是做了件人事,給那位mama塞了點銀子,讓她寬恕呂雯這一回。 那位mama回去后會不會寬恕呂雯,于寒舟不知道,只希望呂雯機靈點,留得一條命在。 呂雯走后,鴇母將于寒舟一頓敲打:“我說眉兒啊,你可千萬別犯傻,為了一些所謂的親人,就頭腦發(fā)昏,不顧自己的將來。她們哪里值得你自毀前程喲?至于那李公子,更是不可信,你萬萬給我記清楚了!” “我知道了?!庇诤鄣椭^道,“那位李公子,mama不要擔心,本來我就不肯跟他,他才拿meimei來要挾我的。” 鴇母一聽,這才滿意了,隨即冷哼一聲:“我倒要瞧瞧,這位李公子是什么人物,敢拿我的心肝兒做筏子!” 她去打聽李光的消息了,于寒舟便回了房間。坐下后,在心中思索起閔修然來。 這回閔修然答應幫她,雖說是他輸了的賭注,然而認真算起來是她欺負人了。事成之后,如何謝他,還要斟酌一番。 一轉眼,五日過去。 這一天閔修然派人來送話,他在湖心租了條畫舫,舉辦一場酒宴,想讓眉兒姑娘作陪。 往常也有這樣的事,鴇母并沒有多想,接了銀子就允許于寒舟去了。 于寒舟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才坐了轎子去了。 閔修然把她說過的人,幾乎都請來了。眾人見了她,都十分滿意,紛紛朝她點頭。 以閔修然的身份,不一定能把眾人都請來。他們清高自傲,最不屑向權貴低頭,有種就殺了他們,總之來不來要看他們心情。 但是聽到眉兒姑娘要來,想到平日里見眉兒姑娘都不容易,才欣然趕至。 “先生們好?!庇诤蹖Ρ娙耸┝艘欢Y,然后在閔修然的身邊坐下。 閔修然便道:“碧水清風,這湖中風景甚好,勞煩眉兒姑娘為我們彈奏一曲助興。” “是。”于寒舟應道。 丫鬟搬來了琴,擺在于寒舟的面前。男人們飲酒談天,于寒舟便撫琴。 一曲罷了,于寒舟見男人們的談興變?nèi)?,便笑著說道:“我最近在學說書,不如給大家講個故事吧?” “好!”立刻有人捧場,“那就勞煩眉兒姑娘了。” 于寒舟輕呷一口茶,潤了潤嗓子,這才講了起來:“我要講的這個故事,始于一戶姓王的人家……” 王家幺子,天生聰明俊秀,讀書過目不忘,一遍之后便能倒背如流。他很是為王家增添了光彩,在他十七歲那年,家里為他娶了妻子。 妻子嬌美柔順,十分的善解人意,兩人琴瑟和鳴,日子過得極是恩愛。 后來王家幺子考中了功名,去地方上做官,他的妻子帶著兒女跟隨。隨著王家幺子的官越做越大,他的孩子們也漸漸長大了。 長女嫻靜美麗,頗為善良,常常救濟窮苦的人。長子活潑開朗,仁厚俠義,人緣極好。 小女兒和小兒子也都聰慧健康,跟在妻子身邊讀書、學規(guī)矩。 于寒舟講得十分細膩,比如妻子生得什么眉眼,脾性如何,多么的溫柔持家,孩子們?nèi)绾巫鹁春蛺鄞魉?/br> 比如大女兒心地善良,常常幫助別人不求回報,被人贊美有加。 眾人都聽得入了神,不知不覺把自己代入了王家子的角色中,頗為滿意道:“此為佳婦?!?/br> “兒女孝順又聰明,實在美哉。” 代入王家子的角色,這段人生實在幸福美滿,無人露出一絲不滿。 然而于寒舟緊接著話鋒一轉,說道:“在王家子即將升遷時,遇到了政敵的構陷,在書房中發(fā)現(xiàn)了對天子不滿的筆墨?!?/br> 眾人一聽,紛紛大罵:“好生無恥!” “簡直歹徒!” “此人真是十惡不赦!” 于寒舟對于眾人會如此反應激烈,并不意外,等痛罵聲小一些,才繼續(xù)講道:“證據(jù)確鑿,王家子無法洗清自己的罪名,全家獲罪。” 男子被流放,女子打入教坊司。王妻不肯被污,劃破了自己的臉,卻沒有逃過厄運,不僅要伺候男人還要做粗活。她的兩個女兒,大女兒的年紀夠了,被安排接客。小女兒不過八歲,本該做個小丫鬟,卻因為有人好這一口,小小年紀就沒好日子過。 于寒舟講到這里的時候,也十分細膩,她甚至描繪道:“欺凌王妻的一個男人,還曾經(jīng)吃過王家的米,因為王妻時常帶著大女兒施粥贈藥。彼時男人看女人,高高在上,富貴美麗。如今女人滄桑丑陋,男人便往她臉上唾了一口,一邊折辱她,一邊罵道……” 在座眾人聽到這里都很不能忍。 一個個神情激憤:“恩將仇報!” “令人不齒!” 閔修然早知道她今日會做點什么,卻也沒想到她會講個故事,還是這么叫人膈應的故事。 他難受得茶都喝不下去了,擰眉道:“眉兒姑娘為何要講這樣一個故事?” 其他人也都面露不滿地朝于寒舟看過來,覺得今日的她實在不解風情,竟然講了這樣一個煞風景的故事。 聽得這樣的故事,酒還怎么喝?琴還怎么聽?哪還有心情賞風景?心情都敗壞了! 于寒舟便站起來,對眾人拜了一拜,才說道:“本來是有一事不明,想向各位先生請教,不成想?yún)s打擾了先生的雅興,是我的不是?!?/br> 眾人怎會跟一個小女子計較,雖然心中不快,也只得道:“眉兒姑娘言重了?!?/br> 隨即有人問道:“眉兒姑娘有何事不明?” 于寒舟坐下后,微微蹙眉,不解地問:“我聽了這個故事后,便跟人討論過,對王家女眷的責罰是否過了?” 眾人便沉吟起來。 顯然,王家子被政敵構陷,全家都是冤枉的,遭此厄運,實在令人扼腕。 但是他們明白于寒舟的意思,她絕不是想問他們,一家子冤枉的人遭此懲罰是不是過頭。而是,教坊司對女眷的壓迫。 “陳先生以為呢?”見沒有人說話,于寒舟便點了一人的名字。 那位陳先生思索了下,說道:“我以為有些過了?!?/br> 陳先生恰好極為喜歡王妻那一類型的女子,他已經(jīng)從于寒舟的細膩講述中,在腦中構建出一副立體的形象。一名喜穿藍衣的溫柔女子,愛重丈夫,教育孩子,憐貧惜弱,無一不好,實乃佳婦。 后來淪落到那種地步,被一個粗鄙之極的男人折辱,簡直跟剜他的心似的。 于寒舟點了點頭,又看向另外一人:“孫先生以為呢?” “有些過了。”孫先生道。 他家中有個女兒,剛剛六七歲的年紀,他一想到王家幺女被人狎弄,心痛得幾乎要碎掉。 于寒舟挨個問過去,大部分人都說過了,少部分人認為不算過火,對待罪犯就該是這種懲罰。 不過,即便是認為“沒什么”的人,也覺得那得了王妻恩惠的男子折辱她,非常令人不齒。 于寒舟問過一遍,便站起身來,沖眾人拱了拱手,然后說道:“我非常慶幸,自己長得美麗,否則我的下場便跟那王家女眷是一個下場?!?/br> 眾人一愣,想起她的身份,漸漸明白了今日這一出的緣由。 眾人的表情都不是很好看,覺得被她設計了。真正邀請他們來此的人,并不是閔修然,而是她。明面上是游湖賞景,其實是給他們下套。 教坊司的存在,在座眾人沒有不清楚的??v然他們踏足的都是高雅之地,卻也知道其他地方的污濁。 一想到面前這個女子的身份跟其他罪女并無不同,只是格外美麗、柔順、有才情了些,心中的感受便有些異樣。 再看她時,在欣賞當中多出了幾分輕蔑和鄙夷。一個賤籍女子,竟然如此不知身份,給他們下套。 “我呂家原有二十幾名女眷,現(xiàn)在仍存活的不過八人,前幾日我見到了自己一個小meimei,她實在是慘?!庇诤酆唵蚊枋隽藥拙?,然后道:“我想將她們救出苦海,卻又覺得不僅僅是她們身處苦海,數(shù)千名女子都身處苦海,未來還有更多人要遭受這苦難?!?/br> 眾人聽得這里,微有動容。 她即便不識相,拿俗務擾他們清閑,卻不是為了她自己,這讓他們略有些原諒她了。 就聽于寒舟繼續(xù)說道:“我讀書不夠多,人也不夠聰敏,實在想不到法子,只好請諸位先生來此。” 她十分誠懇地表達自己的欽佩和敬仰:“諸位先生乃是天底下最有學問,最敏捷多思之人,我想著,如果天底下還能有人給予苦命人一點公道,非諸位先生莫屬?!?/br> 頓了頓,略有悵惘地道:“假如諸位先生都想不出法子,這世間再無人可解。” 說到這里,她坐回去,撥起了琴弦。 又是那種憋悶的,掙扎的,反抗的,卻又總也突破不了什么的琴音,聽得人難受。 眾人聽著她的琴音,倒比方才聽她說話要觸動得多。一時間,氣氛變得僵凝。 他們看著坐在琴后的女子,她比往日里哪一次見過的都要漂亮些,也不知是不是此時添了幾分哀愁的緣故,更加令人心折。 眾人想起她往日的種種好處,以及跟她同樣情況的女子所遭受的折辱,再想到剛才她所講故事中的王妻、大小女兒,便嘆了口氣。 “犯下過錯,本應受到懲罰,但是這等懲罰,未免過于殘忍,有違人性?!币磺K了,于寒舟站起來,深深拜下,“請先生救命?!?/br> “請先生救下數(shù)千可憐性命。我等永遠感激先生,為先生立長生牌位,日日為先生祈福,感念先生的大恩大德?!?/br> 最終,諸位先生們還是被說服了。 主要是,他們不點頭,于寒舟就一直求,然后畫舫就一直不靠岸。 也是閔修然作怪,他把宴請地點設在畫舫,游至湖中心,這讓想要拂袖離去的人,不得不留在畫舫中——他們總不能躍入水中,逃回岸上,那樣還有何顏面? 再說,喝了一肚子水酒,人有三急,諸位頗好顏面的先生都忍不住了,急切想要上岸。 再被于寒舟一求,便半推半就,答應下來:“我等會聯(lián)名上書請愿,事成不與成,就看你等的造化了?!?/br> 原本,他們不愿意沾這等俗事。沾上了,若解決不掉,既跌名聲,又損顏面,還徒增煩惱。不如寄情山水,詩酒高歌,過這苦難人生。 但是于寒舟說得可憐,加上他們閑云野鶴久了,心中的確積攢了許多的郁氣。如今眾人有志一同,便順水推舟應了下來。 “多謝先生!”于寒舟深深拜下。 畫舫這才靠岸。 送走諸位先生后,于寒舟對閔修然道:“諸位先生聯(lián)名上書請愿,皇上不得不重視。若在朝堂上提起,你便幫忙應個腔。” 她讓閔修然幫忙出主意,比如一旦取消了教坊司中的事務,缺失的這一塊收入如何補足?可以讓女子耕種荒田,紡絲織布,刺繡,或者抄書,再或者教給她們別的技藝,分配勞作。 “我會說的?!遍h修然應道。 于寒舟這才松了口氣,對他深深拜下:“此事多謝閔大人相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