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節(jié)
她低垂著眼睛不說話, 閔修然坐在她對面,心里郁悶,也不知道說什么。 最終還是于寒舟先開口了:“我出爾反爾,只盼大人別惱我?!?/br> 閔修然心里發(fā)悶, 但還是道:“我不怪你?!?/br> 他其實舍不得怪她。 她這樣的情況,又是如此貌美聰明的女子, 他喜歡她還來不及,怎么舍得怪她? 于寒舟自然聽出他的真心實意。這時候的閔修然, 對她極是癡狂,說什么都是可以信的。 “大人不怪我便好。”她抬眼望向他道,“不如我彈一曲,給大人解悶吧?” 閔修然便點點頭:“好?!?/br> 于寒舟便起身福了福,然后走到琴后,坐下來,為他彈奏。 她們這些青樓女子,跟客人之間無非就是那么點事。彈彈琴,唱唱曲,喝喝酒,談些詩詞歌賦,聊些風花雪月。 她們便是這世上最浪漫的一群人,生得漂亮,又有才情,不會嫉不會妒,溫柔體貼,善解人意。 只有頂流的社會人士才有資格來這里。譬如文人,譬如富豪,譬如江湖俠客。 普通人想來這里,根本進不來。 但是其他的地方就不一樣了。譬如眉兒的親眷們,她們沒有她這樣的好運氣,被發(fā)配到的地方,十分骯臟殘酷。 至今眉兒沒有見過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也許她們受不了折辱,已經(jīng)不在世上了。也許仍然茍活著,卻如同行尸走rou。 她心里帶了一點情緒,奏出來的曲音便有些傷感,聽在閔修然的耳中,一顆心都揪起來了。 “我沒怪你?!彼滩蛔〉溃澳悴槐厝绱穗y過?!?/br> 他剛剛還氣她出爾反爾,可是此刻聽到她揪人的琴音,頓覺不忍:“你別怕,我不會怪罪你,我以后還會像從前一樣待你?!?/br> 于寒舟的琴音一頓,抬頭朝他望去。 這男人誤會了什么,她心中想道。這異樣的琴聲,是她故意流露的。本想通過傷懷的琴音,向他傳遞一種情緒,使他心生憐惜。然后問她,因何傷懷?可是遇到了什么難處?跟她出爾反爾有關(guān)嗎? 沒想到,他竟然自己得出了這樣一個答案。 雖然跟她期許的不同,但卻殊途同歸,她獲得了他的憐憫。 “是,多謝大人?!彼鹕砀A艘桓?。 她面上并沒有松了口氣的喜悅,讓閔修然心里更加沉悶了。 雖然她從前也不常常笑開懷,但是此刻,閔修然忍不住想道,難道她不信他,所以才這樣擔憂? 可是如果想要她相信,今日說什么也沒有用,只有日后他每次來見她,都待她如常,她才能相信。 閔修然情緒不佳,便沒有多待,起身道:“我走了,過幾日來看你?!?/br> “是,恭送大人。”于寒舟行了一禮,目送他離開。 人走了沒多久,鴇母來了。 “眉兒,你別難過。”鴇母一來,就坐在桌邊勸她,“你不跟他走,是聰明的做法。這天底下的男人,既然來風月場所廝混,又有幾個好的?你今日若跟他走了,來日他膩了你,又來怡香院,再領(lǐng)個回去給你做meimei嗎?” 她不時說著天底下男子無情,薄性,不值得信任。 而后話鋒一轉(zhuǎn),讓她不要對誰付出心意,即便付出了,也早早收回來。守著一顆心,才能游刃有余,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只有這樣,才能過得最好。 “我懂了,mama?!庇诤郾闳缢?,承認了。 鴇母的潛臺詞很明顯了,讓她不要對任何男子傾心,守著一顆石頭般冷硬的心,將男人們玩弄于股掌之間,狠狠賺他們的銀子。 賺的銀子怎么分?沒多少落在她們這些青樓女子的手里,都被教坊司拿去了,補貼國庫。 她們這些犯事之人的親眷,就是這樣的下場,命好一點如她,進了怡香院,賣藝不賣身,且因為長得最漂亮,伺候她的人是最多的,她被錦衣玉食的奉養(yǎng)著,論起物質(zhì)生活實在是不錯。 但是命差一點的,被賣去了骯臟殘酷的地方,過著不是人過的日子。 于寒舟本來不知道如何過作為眉兒的這一生?,F(xiàn)在鴇母給她出了主意,她便在心中思量起來。 鴇母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見她低眉順眼,很是柔順,眼中頓時露出滿意來。 過了幾日,閔修然果然又來看她。 但是閔修然來的時候,于寒舟正在招待一名富商。 那名富商的年紀在三十來歲,容貌只能算得上端正,外表也只能算是不惹人厭。他花了大筆銀子,才撬松了鴇母的嘴,見到了于寒舟。 此時,正兩眼灼灼地盯著于寒舟,很是激動和興奮,胡吹著自己并不怎么懂得的詩詞。 于寒舟面上含笑,目光柔和地注視著他,偶爾附和一句:“您真博學。” 富商便十分滿意,覺得這銀子花得太值了,還想抓于寒舟的手:“眉兒姑娘,我為你贖身,你跟我走吧?” 這樣容貌絕色,有才情,又善解人意的美人,他愿意傾半數(shù)家財來換?。?/br> “你沒有這個資格?!遍h修然徑直推門而入,打斷了富商的話,并將于寒舟拉了起來,塞到身后。 富商頓怒:“你是什么人?怎么進來的?” 怡香院有規(guī)矩,姑娘在招待客人的時候,別人不許進入。 閔修然就這樣推門進來,富商非常惱怒,他看著緊跟著跑進來的鴇母,根本不聽她道歉,劈頭就罵:“你們怎么回事?老爺花了銀子,嫌銀子不夠是嗎?做這一出,是想要多少銀子?” 鴇母只得討好:“誤會,是誤會?!?/br> 就聽閔修然冷哼一聲:“滾出去!” 富商震驚極了,但是當閔修然露出身份后,他便一臉敢怒不敢言的出去了。 鴇母跟在后面去送,各種賠罪。 閔修然關(guān)了門,就沉著臉走到于寒舟身邊,冷聲道:“你不愿跟我回去,卻愿意伺候這樣的人?” 她從前見到他,臉上可沒有一個笑容,現(xiàn)在對著一個富商露出柔和的笑容?閔修然當時怒氣涌頭,簡直想殺人! 在他充滿怒視的目光中,于寒舟對他也露出一點笑容:“不,我不愿意。” 閔修然一怔:“什么?” 她不愿意,為什么還笑臉迎人?此刻居然還對他笑了! 他很快擰起眉頭:“你不愿意,為何不拒絕?是鴇母逼你的,是不是?” “不全是。”于寒舟便道,小手拉住他的袖袍,扯著他坐下,為他倒了杯水,才道:“我不愿意跟大人回府,是因為心中不安。而我在怡香院,心里十分安穩(wěn),總不會沒我的一席之地。接待幾個不喜歡的客人,又怎樣?總沒有兩全其美的事?!?/br> 閔修然聽得這話,心里更悶了。 他很是想不通,擰著眉頭看她道:“你從前不是這樣想的?” 從前的眉兒,內(nèi)心十分清高,厭惡怡香院這地方,也不愛伺候客人。 她現(xiàn)在怎么這樣了?什么不安,什么兩全其美,閔修然覺得這就是她的借口! “你是不是貪戀這浮華的生活?”他不由怒道。 在怡香院中,再沒有姑娘的日子比她好過了。吃的,穿的,用的,包括伺候的人都是最利落的。 還有無數(shù)人吹捧她,為她一擲千金,只為見她一面,跟她說說話。 “你虛榮!”他不禁站起來,責罵道。 于寒舟斂了笑意,反而坐下來,淡淡反問:“大人覺得,我怎樣才是不虛榮?” “你從前便不是這樣虛榮的性子!”閔修然指出道。 于寒舟便道:“那大人可知道,不虛榮的我,在私底下受到了怎樣的教訓?” 閔修然一怔,腦中浮現(xiàn)出曾經(jīng)眉兒的樣子,她總是不開懷的。 “你,你從前不曾說過?!彼t疑道,“而且,你可以跟我回府,再也沒有人能夠欺負你?!?/br> 于寒舟便道:“然后呢?跟大人回府之后呢?大人對我好,又能有多久?大人的年紀,該娶妻了吧?日后主母會待我和氣嗎?如果我為大人生下孩子,夫人容我們母子嗎?倘若我沒有生下孩子,年老珠黃,又該如何度日?” 閔修然被她問得張口結(jié)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便是現(xiàn)實。 在怡香院這等浪漫之地,他們談談詩詞歌賦,聊聊風花雪月,誰也不會想那些復雜的,令人煩惱的,煞風景的事。 而此時,在這等浪漫之地,她硬生生搬了現(xiàn)實進來,給了閔修然一股不適的割裂之感。 這些是他從前不曾深想的,不愿深想的,避免深想的。 “你幾時變成這般庸俗之人!”他不禁指責道。 于寒舟便道:“我……” 然而不等她說出第二個字,閔修然便打算了她:“是不是鴇母這樣跟你說的?她教你的,是不是?” 他不能接受,曾經(jīng)那么好的眉兒,會變成這樣一心算計的女人。一定是鴇母,將她教成這樣。 “……”于寒舟。 這人也太自負了,她心想,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試圖立起來的假象:“大人追究這個,恐怕沒有意義。我已然變成大人不喜歡的樣子,大人日后待如何?” 他還會來看她嗎? 還愿意在她身上花錢嗎? 還想要為她贖身,把她帶回府中嗎? 然而閔修然聽不進去,他一心以為是鴇母把她教成這樣子,一腔怒氣都沖著鴇母去了。他臉色黑如鍋底,一言未發(fā),扭頭就走了。 他要去跟鴇母理論,讓鴇母把他的眉兒還回來。她能變成這樣,就一定能變回去。 鴇母面上跟他討?zhàn)堎r罪,心里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送走這位祖宗,回來就跟于寒舟道:“當自己是個什么東西!呸!” 于寒舟給她奉茶:“辛苦mama了,為我跟人低頭?!?/br> 鴇母便得意笑道:“這有什么?乖女兒,你只要聽mama的話,mama為你擋再多麻煩都不煩?!?/br> 于寒舟便道:“我都聽mama的?!?/br> 鴇母對她很滿意,輕柔地撫了撫她的發(fā)頂:“眉兒近來是真的乖。你放心,mama一定要你成為名動天下的才女?!?/br> 能夠打造出一個令全天底下男人都趨之若鶩的才女,大概是每個鴇母的理想。 接下來給于寒舟安排的客人,很少再出現(xiàn)那位富商一樣的人物。那是鴇母試探于寒舟的,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