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表姑娘，但吃的用的都是上等的體面。

    祖母總覺得家里人虧欠了二姑和楚莞，楊芙卻覺得這完全是二姑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

    二姑年輕時自持美貌，又是國公府的嫡姑娘，眼睛長到了天上，求親的誰也看不上。

    祖母父親寵著她，誰也不說什么。

    可二姑卻一心想當皇家媳婦，還相中了已經婚配的皇弟安王，她不愿做小，又欺安王妃家勢單薄，便和安王母親來往走動，無意間說些王妃的錯處。

    結果有一日，那王妃不曉得如何聽到了，留下封冷嘲靖國公府的遺書，一條白綾吊死在了梁上。此事鬧得京城大嘩，靖國公府丟了面子不說，有品貌的世家子弟誰也不愿去招惹國公府這位二姑娘。

    就連大姑的婚事，都因此事坎坷多磨。

    父親沒法子，便為二姑尋了位剛中進士的京外人士，此人雖出身寒微，但早有才名，也算良配。誰知二姑卻從此和父親結下了梁子，她怨恨哥哥指婚，也怨恨jiejie高嫁，每次過節(jié)都要回家大鬧一番。

    聽大姑說，那時祖母總流著淚說：”造孽！金尊玉貴嬌養(yǎng)出了個沒體面的丫頭！”

    婚后沒兩年，二姑就因用嫁妝放高利貸被人發(fā)現，在本朝，放高利貸是重罪，加上政敵打壓，夫妻兩個一起被流放。當時，二姑已懷有身孕，在路上生下楚莞。

    上個月他們夫妻二人離世，留下楚莞沒人照顧，祖母不顧大姑反對，堅決讓楚莞回家。

    此時，楊老太太正用手帕沾沾眼角道：“也可憐我這二女兒，嫁了人便沒過上好日子，如今她撒手去了，只留下這一個女孩，咱們府可要好好照看疼護?！?/br>
    二姑抱恨而終，一定恨死國公府了吧。所以她的女兒楚莞才會利用失妻失子的懷王，傳言國公府后院里有人行巫蠱之事殘害王妃王嗣，懷王立刻請旨查問國公府家人。那時全府亂作一團，祖母驚怒交加，離世時身邊竟沒一個可托付遺言的人……

    楊芙把頭枕在祖母膝上，嬌嬌軟軟的道：“祖母，阿芙喜歡爹爹和娘，也喜歡祖母，這位meimei如果對你們好，不必祖母囑咐，阿芙也會好好對她的?！?/br>
    那頭，楚莞正被仆婦帶著，沿著回廊徐徐向前?？v然她不止一次想過國公府的氣派模樣，可仍被眼前景象驚得手足無措。

    每繞一個回廊，便如同進入迷宮陣，依假山而筑的樓閣層層掩映，紫藤園和竹林也不止一處，楹聯匾額不計其數。

    十幾年的怨懟恨意再次涌上心頭——原來，楊家這般大，卻容不下一個她。所謂的親人們在這里養(yǎng)尊處優(yōu)，冷眼看她們母女在外受苦。

    園子里的丫鬟都是極愛打扮的小姑娘，此時正不住打量著楚莞，竊竊私語道：“咱們這位新來的姑娘打扮也太寒酸，那蝴蝶簪是幾年前時興的，別說姑娘們，我都不愛帶呢?！?/br>
    “你也能和姑娘比，人家長得貴氣，帶什么都好看……”

    楚莞腳步一滯，頓時覺得頭上那發(fā)簪重得讓她抬不起頭。她看了看周遭，對領路的婆子道：“我看假山那邊的海棠開得正盛，我去采兩朵帶給祖母?！?/br>
    說罷也不管婆子們勸阻，徑直去了假山后頭，深深吸一口氣，把那亂七八糟的發(fā)簪拔下。

    她覺得精心打扮的自己在氣勢逼人的國公府里像個跳梁小丑，太羞恥丟人了！

    把剛取下的蝴蝶簪往袖管里塞塞，隨手折了兩朵海棠，楚莞才隨著婆子們進到永安堂。

    楊老太太一見楚莞便流下熱淚，牽著她的手囑托個不停，恨不能把對女兒的虧欠都給了外孫女。看到楚莞的海棠花，更是連連夸她有心，和上輩子一樣把滿是海棠的積春山館撥給她住。

    楊老太太愛憐地摸摸外孫女的頭發(fā)，嘴里問著：“阿莞這頭發(fā)真好，什么人伺候的？”

    “云南艱苦，孫女這樣的罪人，”楚莞眼淚說來就來：“難道還有丫頭，老媽子伺候的福氣嗎？”

    眾人唏噓不已，老太太更是掩面涕泣，指著一眾丫鬟婆子，直說讓楚莞隨便挑。

    楊芙呆了呆，去看被老太太護在懷里的楚莞，此時的楚莞看上去只是單薄柔弱的十三歲少女，連回答的聲音都細細的。

    這樣一個女孩兒，任誰都不相信她會有害人的心思，但楊芙清楚記得，在上一世，楚莞直接討要了老太太的梳頭丫鬟，老太太心疼孫女，二話不說把大丫鬟瓔兒給了她。

    瓔兒是祖母身邊少有的體貼人。如果她一直在祖母身邊，也不至于祖母身邊到最后連個知疼知熱的丫鬟都沒有。

    楊芙想，她一定要幫祖母留住瓔兒。

    楊芙拉拉祖母衣擺，笑著撒嬌道：“祖母祖母，你看我今日的發(fā)髻好看嗎？”

    楊老太太看看孫女嬌嫩的小臉，又摸摸發(fā)髻上綰的五鳳釵，笑贊道：“我們芙丫頭自然好看?！?/br>
    楊芙聞言扭過頭，摸著發(fā)上的珠串對楚莞道：“表妹，你喜歡嗎？”

    楚莞望著楊芙，怔了怔才弱弱道：“喜……喜歡……”

    “這是春溪給我梳的頭?！睏钴揭荒樚煺妫灾鴻烟业溃骸八趾芮?，京城時興的發(fā)髻都能上手，以后讓春溪侍奉表妹吧?！?/br>
    有春溪這個判主成性的丫鬟在身邊，楚莞倘若倒霉，必會被她插刀。

    她們都不是什么無辜的人，正好配成一雙。

    楚莞怔怔地看著挑櫻桃的少女，明明年齡相仿，可她卻輕快得像春天最明麗的乳燕。

    人世間的罪過，她從來都沒受過。

    憑什么自己卻要從小顛沛，處處低人一等？

    她真想看楊芙從云端跌落的樣子！

    楚莞心里發(fā)恨，面上卻低聲道：“這位想是芙jiejie的得力人，我不敢爭?！?/br>
    楊芙懵懂地看著楚莞，好似沒明白般道：“諾大的國公府，難道還缺個梳頭丫鬟？怎么到meimei這兒一個丫頭就能讓我們相爭了？”

    楊老太太拉住楚莞笑道：“是了，你在外流落幾年，對家里的事兒還不甚明白。先用飯罷，用完飯去你芙jiejie房里看看，她房里講究新奇，你想要什么便開口，在吃穿用度上切莫短了自己?！?/br>
    第3章

    用罷晚飯，楚莞便來找楊芙。

    一旁侍立的丫鬟輕手挑開煙霞簾，引她進入內室。

    香甜的氣息從傅山爐中緩緩流出，楊芙躺在剛浣過的紗衾里，丫鬟們正忙著往她緞子般的長發(fā)上摸薔薇頭油。

    楚莞局促地坐在椅上，心中愈發(fā)不平。她雖是表姑娘，但也是靖國公的血脈，憑什么楊芙金尊玉貴被嬌養(yǎng)，自己卻顛沛了十幾年？

    正暗自憤恨，已聽花霽道：“表姑娘，您住處的幾案桌椅，帳幔簾子一早便備好了，按老太太意思還要給您添置些新奇物件，您看看這房里的陳設玩器有沒有可心的，給咱們說了，也好早早打發(fā)人去辦。”

    楚莞只覺屋子里的擺件樣樣精美，可全然叫不出名兒，半晌才輕聲道：“我看jiejie的床鋪得格外松軟，也想要套褥子?！?/br>
    她看見楊芙的床鋪著好幾層軟褥，連枕和紗衾的顏色都是一樣的，心下很是喜歡。

    花霽忙笑著記下，又讓楚莞挑床裙的顏色料子。

    楚莞坐到床邊，愈發(fā)聞到甜絲絲的香，沒忍住好奇問道：“jiejie，你被褥里也有陣陣香氣，是怎么一回事兒？”

    楊芙輕聲解釋道：“被中有盛了木樨香丸的熏球，燃燒時會有香氣溢出。”

    楊芙的漫不經心落在楚莞眼里卻像是在故意顯弄體面。她心里恨極，面上卻弱弱的說一句想看香球。

    楊芙一怔，只得拿出被褥下的涂金鏤花香薰球。

    香球極為精美，燦若云霞的外殼上布滿鏤空花紋，裊裊香氣便從鏤空處散發(fā)。

    楚莞轉著香球細看，語氣滿是委屈：“jiejie，我知道自己能住進過國公府便是撞了大運，不該貪圖更多，只是我從沒用過這稀罕物?！?/br>
    她把香球牢牢攥在手心：“你能讓我用幾天么？”

    前世的楚莞便是如此，用楚楚可憐的眸子看著她，向她討要好物件，甚至討要她的枕邊人。

    而向來綿軟的自己從未說出過一次拒絕。

    可到最后，不過是換了個葬身火海的結局。

    楊芙看著楚莞天真的面孔，心里涌起寒意，咬咬嘴唇拒絕道：“這香球是宮里發(fā)下來的，全府只有兩個，還有一個在老太太那兒，怕是不便討要?！?/br>
    楚莞也不強求，只用不舍的眼神細細打量：“原來這香球這般名貴……只是這外頭一層明明是鏤空的，燒的香料不會漏出來么？”

    楊芙正想答決計不回。卻忽然想起上輩子，楚莞剛到家時出的一件事。

    香球被楚莞還回來后沒幾日，突然火光四濺，好在燃炭不多，被褥沒被灼燃，但她凝脂般的小腿卻從此烙了一塊疤，還曾被江硯嫌棄。

    如今再想，這香球怎么偏偏被她把玩之后側漏出火星？

    前世里傻乎乎的自己從未想過這件事。但重活一世，有些懸而未決她必須要查個清楚。

    楊芙眨眨眼睛，笑道：“香料裝在球中的圓缽里，圓缽很嚴實，香料怎么會輕易灑出來呢？你要真喜歡便拿走用吧，我還有別的熏香，也不差這一個?！?/br>
    楊芙說話時的神情是打小便養(yǎng)成的貴女氣派，楚莞涌起酸意，牢牢地把香球握在手里：“那……我用幾天就還給jiejie。”

    楚莞走后，楊芙仔細回想上輩子的情景，當時楚莞也就過了一兩日便把香球還給了自己。

    自己當時還很詫異，只道她守禮拘謹，如今想來，也許那時的香球便動了手腳。

    這一世，她定不能坐以待斃。

    第二日一早，楊芙便去老太太那里，把這事兒大概講了講，替楚莞討要香球。

    老太太爽快道：“我最不愛熏香，好好的被褥熏得煙燒火撩，那香球我還沒用過，你直接帶去給你meimei吧?！?/br>
    楊芙接過香球乖巧應了，老太太不知孫女的心思，看她們表姐妹相處得好，自然高興，拍著楊芙手背笑呵呵道：“難為你想著meimei，你們女孩子喜歡的玩意兒細致，祖母難免有想不周到的地方，你想到什么就直接給了她，事后再過賬便可，總之萬萬不能委屈了你meimei?！?/br>
    祖母是疼自己的，但楚莞也是她心疼的人，當時楚莞嫁給江硯時，祖母也牽著自己的手生怕她委屈了這個當妾室的meimei。

    楊芙的小臉黯淡了一瞬，但一想到這件事之后便能讓祖母看清楚莞的真面孔，還是打起精神用力點點頭：“芙兒明白，回去便把這香球交給meimei?！?，

    這日晚間，楚莞果然來了。

    她今日穿了軟紗的柳綠羅裙，婷婷裊裊如夏日里的荷，她長得好，稍稍打扮更是引人側目。

    她一進門便輕柔道：“jiejie，我來還你的香球?！?/br>
    楊芙心跳加速，示意丫鬟接過香球，輕聲道：“你……你若喜歡自己留著用就是了，也不必專門送回來的?！?/br>
    “jiejie喜歡的，meimei怎么敢留下呢?！背傅拖骂^，不去和楊芙對視。心里只盼著楊芙趕緊用了這香球，把那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白嫩小臉兒燙一個疤。

    “這兒還有個香球，是從祖母那里要來的，和我那個是一對兒的?！睏钴杰涇浀卣f道：“祖母平日也不習慣用這些，這香球還是新的呢，你拿去用吧。”

    花霽走上前，把香球捧到楚莞眼前。

    楚莞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似是沒料到楊芙會替自己討要，道謝之后便收下了。

    望著楚莞的身影走出門，楊芙才垂下頭。

    這一世，香球還會灑嗎？

    事情很快有了答案，第二日，她正陪祖母用午飯，便看到急急來報：“表姑娘被燙了手。請?zhí)t(yī)呢?！?/br>
    老太太心疼楚莞，飯也不吃，便要往積春山館走。

    楊芙要跟來，皺眉道：“芙丫頭你安心用飯吧，去了也幫不上莞丫頭的忙。”

    楊芙嬌嫩的小臉一耷拉：“芙兒也擔心表妹啊。”

    楚莞真的和上輩子一樣，再次對香球做了手腳。只是，這次受傷的終于不再是她楊芙。

    積春山館，老太太心疼地握住楚莞燙起泡的手，連聲安慰：“阿莞別怕，有祖母陪著，太醫(yī)也馬上到了，這手是怎么燙的？”

    楚莞抽抽噎噎不說話，她總不能說正轉著香球幻想楊芙被燙的場景呢，誰知自己手里的香球竟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