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多年前,也曾有個年輕的女孩跪在這里,求他成全她的愛情。 他沒有同意。 她跪了一夜,他無動于衷。 再后來,她逃了。為了可笑的愛情,輾轉(zhuǎn)全國各省,跑到他無法觸及的地方,和那個低賤的男人茍且數(shù)年,生下野種。 而現(xiàn)在,這個野種以同樣的姿態(tài)跪在這里,求他放他回南府。 可笑! 真是可笑! 他有無數(shù)人做夢都無法企及的地位和財富,他們卻個個都想從他身邊逃走! “區(qū)區(qū)一個上不了臺面的小城,就值得你這么掛念?!”老爺子忽然起身,居高臨下看著跪地的少年,語氣刻薄至極,“或者說,是你上不了臺面,所以只配待在那種小地方!” 薄晏之抿緊唇,屈辱的眼底閃過一絲眷戀。 他所掛念的不是那座城,而是那座城里的那個人…… 但這句話他不能說,否則以老爺子的性子,必定會讓虞家遭受無妄之災(zāi)。 他直直跪在那兒,沉默卻倔強(qiáng)。 老爺子見狀,怒火更甚,拔高聲音呵令:“說話!” 薄晏之沒有說回去的理由,只請求道:“我只要這三年,回京后您的一切安排我都聽從,絕無二話。求您成全!” “既然遲早回來,又何必浪費(fèi)時間?” 對他而言,有虞舒在的每一天都何其珍貴,怎么能叫做浪費(fèi)?他只恨能繼續(xù)待在南府的時間不夠長、恨他現(xiàn)在羽翼未豐,不能事事做主。 垂下眼眸,他盯著地面上的那圈光,依然是那句:“求您成全!” “好!你們一個個翅膀硬了就跟我作對!我倒要看看,是你硬還是我這把老骨頭硬!” 老爺子被他的這份固執(zhí)激怒,轉(zhuǎn)身從展示柜里取下頗有年份的馬鞭,而后重新走到薄晏之跟前,鞭尾指著他鼻子,最后一次發(fā)問:“京市,你回還是不回?!” 薄晏之閉了閉眼,沒有改口:“求您成全?!?/br> “好!很好!”老爺子攥緊馬鞭,氣得胸口起伏,他不再給他機(jī)會,忽地一揚(yáng)手,鞭子重重甩在少年的后背上。 襲來的,是比想象中還要痛的痛。 薄晏之猝不及防,疼得悶哼一聲,險些就這么撲倒在地。 頭頂傳來老爺子氣急敗壞的聲音:“回不回?!” 他深深呼吸,壓下這股鉆心的痛,還是那句話:“求您成全!” 馬鞭再次甩下,一次比一次用力。 少年緊繃的背脊,外衣寸寸綻開,里層淺色的布料染著觸目驚心的血,很快便將整個后背都浸透。 “回不回?!”又是一聲問,驚雷般劈開在頭頂上方。 薄晏之用力咬著牙,吐出輕顫的四個字:“求您成全?!?/br> 馬鞭再次落下,是發(fā)了狠的力度。 少年嘴唇漸漸失了血色,冷汗像蜿蜒的蛇,順著眉骨緩緩爬下,淋漓地布滿蒼白如紙的面龐。 后背疼到麻木。 視線也開始模糊。 他強(qiáng)撐著,身體跪得筆直,沒有絲毫的動搖:“求您成全!” 老爺子面無表情揮著鞭,眼眶卻在這壓抑沉悶的氣氛中紅了。 當(dāng)年的女孩為了愛情奮不顧身,可結(jié)果換來了什么?他早說過,這世上最不可控的便是人心,最虛無縹緲的就是感情。她卻不肯聽。 現(xiàn)在,時隔多年,這一幕又重演。 只是不知道,跪在地上的少年又是為了什么而執(zhí)著? …… 書房的燈亮到夜深。 空氣里是黏稠的鐵銹味兒,籠著搖搖欲墜的影。 “求您成全……” 同樣還是那四個字,聲音卻已虛弱至極。 老爺子放下馬鞭,扶桌喘息,方才的盛怒逐漸被蒼涼替代。 他老了。 搞不懂這些小輩們的想法了。 當(dāng)年他沒能敵過女孩的倔強(qiáng),這一次,也沒能打碎少年的固執(zhí)。 無論他想回南府的理由是什么,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 老爺子從少年身邊走過,微駝著背,聲音蒼老而沙?。骸懊髟缇蜐L,我這里容不得你這種廢物!” 他說完這話不再停留,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書房。 像是突然被抽掉所剩無幾的那點(diǎn)力氣,薄晏之再也支撐不住,重重倒地。 他虛弱地趴在冰冷的地面,指尖都是血,然而唇角卻扯開如釋重負(fù)的弧度。 老爺子這是答應(yīng)了…… 即便只有短短的一年半,他也想再和虞舒多待一會兒……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薄晏之費(fèi)力地抬眼,看到萍嫂出現(xiàn)在書房門口。 不想在外人面前展示狼狽的一面,他很快忍痛爬了起來,借靠著書桌站穩(wěn),冷淡道:“什么事?” 萍嫂的臉色和他同樣漠然,對他下逐客令:“這是薄爺?shù)臅?,沒死就趕緊走,別臟了地兒?!?/br> 在老爺子面前他不得不打斷骨頭碾碎自尊,可不代表老爺子身邊的傭人也能對他指手畫腳! 薄晏之微微瞇起眼,沉聲問:“你以什么身份對我說這番話?當(dāng)家主母?還是…區(qū)區(qū)一個傭人?” 萍嫂臉色一變:“你!” “你和老爺子之間的那點(diǎn)事我沒興趣。”他聲音雖然虛弱,氣勢卻絲毫不弱,唇角勾一抹玩味,深藏威脅之意,“但我要提醒你一句,別以為爬過老爺子的床就是這個家的主子,在我眼里,你和這座宅子里的其他傭人沒有任何區(qū)別。” “傭人”二字刺得萍嫂心口一痛,跟了老爺子這么多年,從黃花大閨女熬成半老徐娘都沒能扶正。她狠狠瞪薄晏之一眼,反唇相譏:“不過是個野種也敢這么跟我說話!” 薄晏之眼尾諷意更甚:“老爺子讓一個野種當(dāng)繼承人,卻舍不得賞你半點(diǎn)名分,呵!” 他話沒說盡,卻更讓人覺得羞辱難耐。 萍嫂氣急,恨恨盯著他,卻偏不能拿他怎樣。在豪門大宅摸爬滾打那么多年,她心知肚明,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再不是當(dāng)初那個任人宰割的小男孩了。即便只有一半的血脈,可終究是薄家僅存的繼承人。 更加不妙的是,老爺子現(xiàn)在身體每況愈下,還能執(zhí)掌多久,誰也說不清。 想到薄晏之上位后很可能拿她開刀,萍嫂的臉頓時白了幾分,她不再和他爭個口舌,而是依老爺子的吩咐傳話道:“薄爺讓你回房好好反省?!?/br> 薄晏之不再搭理她,站離書桌,徑直朝門外走。等踏出書房,他才稍稍垮下緊繃的肩膀,微微靠墻作倚,順著走廊一步步艱難地往回走。 后背仿佛鑲嵌了無數(shù)玻璃碎渣,每走一步都牽動出尖銳的痛。書房到臥房的距離并不算遠(yuǎn),可一路走回去,他早已面無人色。 說來還是他太天真,當(dāng)初說服老爺子同意他去南府念高中拿出了手里全部的籌碼,沒有給自己留后手,現(xiàn)在才會這樣被動。 不過,老爺子急著召他回京,恐怕不僅僅是看不上南府、看不慣他在那邊蹉跎時間那么簡單。 可惜疼痛折磨著他的神經(jīng),使他無法繼續(xù)思考下去。薄晏之深吸一口氣,拖著越發(fā)虛浮的腳步進(jìn)了浴室。 半晌后,緊閉的玻璃門后傳來壓抑的悶哼。 密密麻麻的血珠飛濺在水霧暈染的玻璃上,很快被沖散…… …… 送小黑回到家人身邊,虞舒這一覺睡得很安心。她原打算明早睡個懶覺,卻在半夜,被手機(jī)震動吵醒。 迷迷糊糊撐開眼皮,看到屏幕上顯示薄晏之發(fā)起的語音通話。 她瞄了眼右上角的時間。 凌晨3點(diǎn)28分。 都這么晚了…… 薄晏之找她什么事? 她按下接聽,手機(jī)貼在耳邊,眼皮又沉沉地耷了下去,困倦地嘟囔:“薄晏之?” 那頭沒有說話,只是明顯斂了呼吸。 虞舒困得不行,半晌沒得到回應(yīng),翻了個身,又喚了一遍他的名字:“薄晏之?” 這次有了回應(yīng),很低很輕的一聲“嗯”,也許是電子設(shè)備導(dǎo)致聲音失真的緣故,聽上去竟帶了絲隱隱鼻音。 她瞇著眼,努力跟睡神作斗爭:“這么晚不睡,找我有什么事嗎?” “沒事?!?/br> 那頭的回答讓虞舒想打人,大半夜不睡覺打來語音,結(jié)果告訴她沒事? “薄晏之你故意擾民哦!”帶了倦意的聲音,軟得像在撒嬌。 那頭低低笑了兩聲,而后是壓抑的輕咳。 這讓虞舒稍稍清醒,她撐開眼皮,有些擔(dān)心地問:“感冒了?最近天冷,你一定記得多穿衣服!” “我沒事?!痹掚m這么說,嗓音的沙啞卻將一切暴露無疑。 虞舒篤定:“鼻音那么重,又咳嗽,肯定是感冒了!別想瞞我?!币娔穷^因反駁不了而沉默,她嘆口氣,問,“吃藥了嗎?” “不用?!?/br> “什么不用?生病了就要吃藥,不然拖久了會變得更嚴(yán)重,不要仗著自己長得高就不當(dāng)回事……”她絮絮叨叨,比他本人還急。 薄晏之安安靜靜地聽著,黑暗中,眼底閃爍著瀲滟笑意。 虞舒說了會兒,沒見他回應(yīng),便停下來:“薄晏之,你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