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鈞垂頭盯著桌上的卷宗，久久沒有出言。

    汪先生為人心高氣傲，他會(huì)在意落云這樣的婢子？

    落云身在內(nèi)宅, 在周鶯身邊，又怎么會(huì)給兵器傷了？

    北鳴遲疑道：“魏統(tǒng)領(lǐng)問，還要不要繼續(xù)跟著?！?/br>
    “跟?！鳖欓L鈞道，“我要知道汪鶴齡到底在弄什么玄虛！”

    落云是周鶯身邊的人，半點(diǎn)不能馬虎。

    北鳴領(lǐng)命去了，那師爺帶了個(gè)官兵走進(jìn)來：“爺，陸大人有請(qǐng)?！?/br>
    顧長鈞起身，闔上桌上的卷，“派人去家里知會(huì)一聲，本侯今晚不歸。”

    師爺垂頭：“是，爺放心。”

    **

    昨天開窗吹了會(huì)兒風(fēng)，今兒早就有些頭疼，周鶯起的遲些，才用過早點(diǎn)，問起落云的情況，如煙支吾道：“……似乎好些?！?/br>
    尹嬤嬤在外聽見，掀簾進(jìn)來：“夫人問你話，磕磕絆絆做什么？我就是這么教你規(guī)矩的？”

    周鶯擺擺手：“待會(huì)兒落云起了，我去瞧瞧她?！?/br>
    如煙臉色一白：“還是別了，夫人，您別去?！?/br>
    尹嬤嬤瞪眼道：“夫人要去哪兒，輪得著你安排？”

    如煙垂眼不敢瞧周鶯，臉色白得不自然。周鶯蹙了蹙眉：“罷了，我這兒沒事，叫秋霞進(jìn)來，如煙歇著吧?！?/br>
    如煙如蒙大赦，飛快行禮退了出去。

    尹嬤嬤小聲嘀咕著：“這丫頭真是上不得臺(tái)面，夫人跟前，這么不著四六的?！?/br>
    周鶯揉了揉額頭，低聲道：“嬤嬤也去歇著，我躺一會(huì)兒?！?/br>
    尹嬤嬤備了兩個(gè)手爐壓在周鶯被子下面：“那夫人歇著，我到廚下瞧瞧去?！?/br>
    帶人都去了，秋霞躡手躡腳地在外間做針線聽吩咐，周鶯從帳中坐起來，沉聲道：“跟我去落云房里看看?！?/br>
    如煙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分明有事。她不放心。

    門前的小丫頭一瞧她出來，提步就要朝后跑，周鶯把人叫住，喝道：“站著?！?/br>
    周鶯緊了緊肩上的青灰色狐裘：“誰叫你看著我行蹤？你要給誰報(bào)信去？”

    小丫頭還沒見過主母這般盛氣凌人，噗通一聲跪下去：“夫人，是如煙jiejie，說叫奴婢盯著夫人，若是出來了，就趕緊告訴她去?！?/br>
    秋霞怒道：“你到底是誰的人？夫人是主子，還是如煙是主子？豬油蒙了心嗎？”

    小丫頭哭哭啼啼不敢言語，周鶯冷笑，轉(zhuǎn)身就朝院后走。

    天井里有個(gè)侍婢在洗衣裳，見周鶯來了，動(dòng)了動(dòng)嘴皮要喊“夫人”，周鶯比個(gè)噓聲手勢，揚(yáng)手叫她退下去。徑直朝落云屋里走，秋霞掀了簾子，見里頭空無一人。

    如煙一直在注意聽著隔間的動(dòng)靜，聽見秋霞的說話聲，她整個(gè)人緊張地站了起來，小步走到外頭，見周鶯沉著臉站在屋前。如煙強(qiáng)笑道：“落云jiejie見天兒好，說溜達(dá)溜達(dá)?！?/br>
    話音才落，就聽身后一個(gè)熟悉的聲音，“夫人怎么來了?！?/br>
    周鶯回頭，見落云臉色蒼白，緩慢地朝她走來。

    她不言語，盯著落云的步子，沉靜得叫人害怕。

    落云勉強(qiáng)笑道：“我見今天不那么冷……”

    周鶯站起身，緩步朝落云房里去，秋霞給如煙打個(gè)眼色，兩人退了下去。落云抿抿嘴唇，跟著周鶯進(jìn)了屋。

    “夫人……”

    周鶯指指床鋪：“你坐吧，還病著呢，瞧你臉色這么差，是不是病情更嚴(yán)重了?！?/br>
    落云心頭一酸：“無礙了，叫您為我擔(dān)心?！?/br>
    “你和旁人一樣嗎？落云？”周鶯咬著唇道，“你有事不跟我說，倒請(qǐng)如煙替你掩護(hù)，你可有當(dāng)我是親近的人？”

    落云站在那兒，垂著頭，沒有去瞧周鶯。她要怎么說，那些屈辱的事，怎么說得出口。

    “我沒事……”

    “落云！”周鶯心頭苦澀，“你還要瞞我？你的腿怎么了？你這些日子到底怎么了？”

    “我真的沒事?！甭湓瞥冻鰝€(gè)笑，“夫人，天兒冷，您回屋躺會(huì)兒吧，我聽說您頭疼，晚點(diǎn)兒落云過去給您按按。”

    周鶯立在那兒，看著面前這個(gè)讓她倍感陌生的落云。

    從小一起長大，情分非比尋常?？扇缃?，她已經(jīng)看不透她了。

    周鶯咬咬牙，負(fù)氣走了出去。

    前院管事來報(bào)，說今晚侯爺不回了，周鶯連個(gè)能說話的人都沒有，在帳子里獨(dú)自坐著。天色越發(fā)黯了，四處都點(diǎn)了燈。不知不覺那些燈又熄滅了。

    幽暗的林中，汪先生單膝跪地卷起落云的裙擺。

    寒冬蕭瑟，風(fēng)拂過光滑的小腿，落云冷得打著顫。

    藥敷在傷處，引發(fā)難以忍耐的痛楚，落云眼角凝著淚，咬牙強(qiáng)忍著。

    “怎么總是不見好，你都做了什么？不能沾水知道嗎？”汪先生抬眼盯著落云，眼中含怒，聲音聽來也不復(fù)往日的溫潤，有種惡狠狠的意味。

    “啊……”落云給他掐住，疼得狠了，忍不住叫了出來。

    “回答！還沒學(xué)乖嗎？要不要我把這模樣的你帶去那人跟前看看？”

    “不，我……我什么都沒做，可能是不小心碰到了才……”

    她說話帶著哭音，裙子卷在腰上，羞恥的不敢去看面前的男人。

    汪先生收回目光，用白紗將她傷處裹好，一點(diǎn)點(diǎn)將夾棉裙子放下來，落云勉強(qiáng)站起來，沒站穩(wěn)，跌在他身上。

    汪先生垂頭見女孩兒淚眼朦朧，恐懼又無助。他咬了咬牙，捏住她下巴，狠狠地盯著她。

    “汪先生?！?/br>
    身后，一個(gè)低沉的男音，近在身畔。

    汪先生脊背僵直，松開鉗制少女的手，回過頭去。

    火光透亮，那么多火把，映著還貼在男人懷里的落云臉上。

    她驚慌地捂住臉，想要逃，可周邊都是人。

    她認(rèn)識(shí)的，不認(rèn)識(shí)的。

    北鳴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著她。

    汪先生瞭向周圍的人，瞬間，他明白了。顧長鈞說今晚不回來，是想他放松警惕。這種事情若不是當(dāng)場抓到，他要不承認(rèn)，顧長鈞也沒辦法。

    只是，他眉頭緊了緊，身后的女人能接受嗎？

    她那么厭惡他，被這么多人撞見她和他在一起，她還會(huì)尋死的吧？

    顧長鈞擺擺手，身后跟著的侍衛(wèi)都退了下去。

    “送她回去?！彼喍痰孛?。北鳴上前，汪鶴齡擋住落云。

    北鳴低聲道：“汪先生，聽侯爺?shù)陌??！?/br>
    汪鶴齡這才讓開些，北鳴不敢去瞧落云的臉，垂著頭道：“云姑娘，小人送你回去?！?/br>
    落云抿著唇，眼淚落下來，私闖內(nèi)宅，穢亂侯府，這罪名，他擔(dān)不擔(dān)得起……

    侯爺在前，落云什么也不敢說，侯爺會(huì)怎么處置他？他會(huì)死嗎？

    終于再?zèng)]人糾纏她了，可她怎么一點(diǎn)兒也不覺得輕松。

    北鳴加重語氣：“云姑娘，您不適合在這兒，侯爺還有話和先生說?！?/br>
    落云挪開步子，被藥浸透的傷處刺痛。

    北鳴想扶住她，落云飛快地將手臂移開，避了開去。

    落云走出兩步，手腕猛地被人扯住了。

    汪先生緊緊地扣住她，目視前方的顧長鈞：“汪某不瞞侯爺了，此女，已與汪某有夫妻之實(shí)。”

    落云瞪大了眼睛看向他，眼淚飛迸而出：“汪鶴齡，你言而無信，你答應(yīng)我不說的！”

    顧長鈞沒說話，落云是周鶯身邊的人，她德行不端，周鶯該有多傷心。

    汪先生立在那兒，任落云捶打，他在等顧長鈞的裁決。事已至此，要么將落云賜給他，要么一同獲罪。

    這一瞬，什么功名前程，都沒想到。

    不知不覺間，那個(gè)他當(dāng)成玩物一樣的女人，他只想與她共進(jìn)退。要么求仁得仁，要么一同沉淪罷了。

    顧長鈞想了很久。

    他緩緩閉上眼睛，許久許久才擺了擺手：“把人送回去，交由夫人處置。汪鶴齡，關(guān)押地牢?！?/br>
    汪先生眉頭緊了緊，落云咚地跪了下去：“侯爺，求您不要讓夫人知道，求您，奴婢寧愿死，求您不要告訴夫人。”

    顧長鈞勾了勾唇角：“你這么在乎她？還是怕她知道你背叛她的事？”

    落云的哭聲立即歇了。她不敢置信地，抬眼望著顧長鈞。

    **

    花園里的聲音漸漸低了，周鶯闔上窗，叫秋霞點(diǎn)燈。

    門被推開，顧長鈞周身攜著寒氣，垂頭走了進(jìn)來。

    周鶯坐在炕上，緩緩起身，“不是說不回來嗎？”

    顧長鈞解了大氅系扣，拋在秋霞手上，一道朝內(nèi)走，一道解袍子，“念著家中嬌娥，急急跑回來了?！?/br>
    周鶯跟在他后頭，在屏風(fēng)外止步。秋霞叫人端了熱水過去，顧長鈞解衣擦洗了一遍，赤著上身從里頭出來，鬢上滴著水，周鶯忙將架子上的寢袍遞上去。

    顧長鈞穿了袍子，順勢抱住周鶯的腰：“聽說你頭疼了？為夫替你揉揉？”

    周鶯耳際泛了紅，靠在他身上，“沒事了，我就是沒睡好，又吹了風(fēng)?！?/br>
    顧長鈞擁著她朝里走，并排坐在炕上，“今年新任職，事情多，不回京了。已給家里去了信，你再別為這事煩惱了。”

    周鶯抿了抿唇：“我也不回去，這樣能行嗎？”怕京城閑話多，又指他“不孝”。

    “有什么不行？”顧長鈞撫了撫她臉頰，“我說行就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