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起初,裴濼心中是極憤怒的,他厭惡宣宗皇帝這般以強權(quán)高位來壓人,卻又心知:倘若對方當(dāng)真看上了鐘意,他也確實是一點掙扎反抗之力都沒有。 ——畢竟,他與鐘意雖有婚約在身,但到底是男未婚、女未嫁,宣宗皇帝將人搶先一步收入宮中,嚴(yán)格說來,雖有風(fēng)流之嫌,但也確實與禮法無礙……這本就算不得什么強奪臣妻的丑事。 反是他,若是因為這件事而與宣宗皇帝撕破了臉去,自毀前程仕途是一,卻也還顯得他沒有為人臣子的本分了。 但,理智上雖然清楚此事在鐘意入宮那一刻便已塵埃落定,自己早無從掙扎,但裴濼胸口翻涌不息的憤怒卻是這樣的真實而熾熱,讓他有那么一瞬間幾乎完全無法克制住自己心中涌上的惡意。 他甚至想直接回懟宣宗皇帝一句:“今日才算確信了,陛下與先帝當(dāng)真乃親父子也?!?/br> 他的腦海里甚至還浮起過一些摻雜著惡意與忌妒的嘲諷,比如說,“可惜臣弟與鐘氏早在小北山時便私定了終身,陛下到底來遲了一步,如今能搶得了人去,以后就定能爭得過心嗎?” 或者是極高姿態(tài)地冷冷一笑,不咸不淡地提醒宣宗皇帝道:“臣弟那同心佩上如今尚且在鐘氏處,陛下既要了人去,干脆就幫臣弟把那玉佩也一并砸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稀罕的重要玩意兒。” ………… ………… 裴濼腦海里閃過了許多許多惡意的念頭,這其中,倒也未必件件都是為了鐘氏入宮一著……或者說,大多都不是。 鐘意之事,仿佛就像點燃雷彈的那條引線,疏爾炸出了裴濼心中過去那二十年里積年累月的隱忍與不甘……也就是這時候,裴濼才恍然發(fā)覺,先前傅斂洢之事,他也并不是像當(dāng)日對傅長瀝所說的那般,一點也不記恨旁人。 事實上,他相當(dāng)在乎,在乎的很。 ——這天底下就沒有幾個男人能忍受得了自己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堂而皇之、廣而告之地向自己的手足兄弟獻(xiàn)殷勤。 小北山那日,裴濼對傅長瀝說“陛下從不會在意這些……我倒還不至于誤會這個”,但他其實又哪里是“不會誤會”,只不過是“不能誤會”罷了。 ——傅斂洢看上了宣宗皇帝,裴濼尚且還能對著人發(fā)上幾句牢sao,但若是反過來,換成是宗皇帝看上了傅斂洢……那便從頭到尾,就壓根沒有什么裴濼能說話的地兒了。 比起投放出去情感的落空,這般毫無尊嚴(yán)地被人肆意踐踏著自尊……才是讓裴濼更加難以忍受的。 裴濼與宣宗皇帝年歲相近,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習(xí)文、一起學(xué)武,武宗皇帝還在時,尚且是太子的哲宗皇帝對當(dāng)時被過繼出去的弟弟燕平王十分親厚:他們畢竟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打碎了骨頭尚且還連著筋;靜淑皇后未出閣前,與燕平王妃郇氏亦是閨中多年的手帕交……一直到哲宗皇帝對燕平王府正式翻臉前,裴濼與裴度兄弟二人都吃喝一處、形影不離。 燕平王被貶謫后,二人中間略略疏遠(yuǎn)過一段,但很快靜淑皇后的死訊傳開,燕平王妃帶著一對兒女連夜自燕北奔赴洛陽,親求到兩國大長公主身前,硬是頂著哲宗皇帝的打壓與敵視在洛陽城里重新住了下來,帶著郇相府后人的旗號為當(dāng)時尚且根基薄弱的東宮四處斡旋奔波……那之后相當(dāng)長的一段日子里,他們兄弟二人亦是在一處習(xí)文、一處學(xué)武。 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心里竟不知不覺間便隱忍了這么多的不甘與敵意呢……裴濼自己都不知道。 或者說,方才那短短的一瞬間,自己心頭浮起的那些惡意、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惡毒的念頭,連裴濼本人都給震懾住了。 發(fā)熱的大腦稍稍冷卻下來之后,裴濼又不由痛恨于這樣的自己來,因為他心里明明清楚的知道:從小到大,他二哥待他一向不薄……不然他也不至于敢去對著一位皇帝說出這樣放肆的話來。 但……裴濼的眼圈不知不覺變紅了起來,他壓抑著心頭涌起的百般滋味,神色復(fù)雜道:“為何就偏偏是鐘氏呢……” ——為何就偏偏是鐘意,偏偏是在裴濼剛剛艱難地認(rèn)識到兄弟二人之間的君臣之別,已經(jīng)在心里無數(shù)次告誡自己:身為臣子,甘為倒影、甘為附屬,甘為陪襯,甘為所有需要他應(yīng)該為的一切的一切之后,好不容易才重新尋到的一個全新的寄托來,便又這般被宣宗皇帝毫不留情的打碎了。 ——他到底是去得了津都大營,卻也再聽不得鐘意的箜篌了。 想到添音臺里的箜篌,裴濼便又不由想到了宣宗皇帝先前與他提過的定西侯世子之死……現(xiàn)今想來,這才恍然了。 裴濼怔怔地抬頭望向神色難看的宣宗皇帝,緩緩道:“原來是那時候……原來陛下當(dāng)時問臣弟那句……原來是因為……哈。” 裴濼想著想著,不由自己都被自己當(dāng)時的愚蠢遲鈍給逗笑了。 宣宗皇帝緊緊地抿住唇,半響沒有開口說話。 “既如此……”裴濼長長的嘆了口氣,深深地跪伏在漢白玉石階上,神色平靜道,“臣弟是不是該再識相些,就此去了燕平府,再不回洛陽來招致陛下眼煩了?!?/br> “你若想回洛陽,隨時都可以回,”宣宗皇帝淡淡的回道,“同樣,你若想去燕平府,或者津都大營哪里歷練……朕也絕不會攔著。” 裴濼點了點頭,低低地應(yīng)了聲好,然后三跪九叩,神色從容道:“那臣弟便就此告退了。” 宣宗皇帝平靜的點了點頭。 “對了,陛下,”裴濼便從地上爬起來往外退,臨出殿門前,突然又站定了,回聲緩緩道,“其實斂洢她心悅您好多年了……您還不知道吧?” 宣宗皇帝聽得愣住,臉上浮起了明顯的錯愕之色來,下意識搖了搖頭,皺眉道:“怎么會?你從哪里聽來的?什么捕風(fēng)捉影的無稽之談,你不要聽風(fēng)就是雨……” 裴濼定定地望著他,倏爾一笑。 “二哥,”在心頭重重壓了那么久的一句話問出口了,裴濼驟然覺得渾身一松,他放緩了聲色,一如許多年前,宣宗皇帝還未登基、燕平王府還沒有被哲宗皇帝肆意打壓、兩人的身份之差還遠(yuǎn)不如今日這般懸殊時那般,心平氣和地反問宣宗皇帝道,“你之前真的一點也不知道么?” 宣宗皇帝被他問得莫名其妙,只能一頭霧水的反問道:“朕難道應(yīng)該知道些什么嗎?” 裴濼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笑著笑著,他的眼淚也一并順著落了下來。 “陛下,燕平府太近了,而且在臣弟父王的眼皮子底下,被一群人緊巴巴的看著,摔跤都摔不痛快,更別說在軍中學(xué)到什么真本事了,”裴濼忍著喉間的哽咽,避開宣宗皇帝探究的目光,垂著頭緩緩道,“臣弟想去陰山以北的淮城歷練歷練……直接與母妃說,她肯定不會同意的,陛下便允了臣去吧。” “淮城太危險了,那里距敕勒川不過百里,一旦北部蠻族有異動,淮城必首當(dāng)其沖,”宣宗皇帝聽罷,想也不想便搖了搖頭,不甚贊同道,“你若想歷練,東南有嶺侯,西北長寧侯那邊……盡可你挑去?;闯堑脑?,不要說叔母不同意,朕也不會同意你的。” “可是陛下,臣是真的想去,”裴濼抬起頭,隔著大半個宮室的距離與宣宗皇帝四目相對,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堅定與平靜,“說來不怕陛下笑話,臣也算是打從記事起便跟著父王開始習(xí)武了,可如今年歲越長,手上的功夫卻越是生疏,再這么蹉跎下去,怕是一身功夫都要徹底荒廢了?!?/br> “陛下,臣弟這輩子,也不可能再指望去讀出個什么狀元郎來了,就讓臣去北邊歷練歷練吧,殺幾個賊首,得一二軍銜出來,日后倒也不至于混成個酒囊飯袋,或可還能為陛下去守一守邊疆呢?!?/br> 裴濼想,他這一輩子,打從記事起,便被周圍幾乎所有人不停灌輸著日后要盡心盡力輔佐他二哥的念頭,但如今想來,二十年后,文治武功,他卻是樣樣都遠(yuǎn)不如他二哥本人……心底涌過的那些讓裴濼自己都震驚錯愕的惡毒念頭,與其說是因那些風(fēng)花雪月之事而涌起的不甘,倒不如是深深的自慚形穢。 ——他早已習(xí)慣了嫉妒,又強行隱忍下嫉妒,便似乎連自己都險些騙過了自己,還當(dāng)真以為自己不會去嫉妒了。 如果不是今日這件事的話…… 但裴濼現(xiàn)在卻不想再這樣了。 掩耳盜鈴,固可能遮掩一時之丑,但終究是騙人騙己,徒貽笑大方。 宣宗皇帝迎著裴落那沉穩(wěn)的、明亮的、堅韌的雙眼,沉吟許久,緩緩道:“如果你是真心想去……不是故意與朕置氣的話,朕便允你去。” “不過,臨知,”宣宗皇帝頓了頓,復(fù)又堅定的補充道,“二哥要你保護(hù)好自己,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得給二哥全須全尾地活著回來?!?/br> “那是自然,”裴度被宣宗皇帝的這一句關(guān)懷激得險些落下了幾滴眼淚來,他深吸了一口氣,緩了緩情緒,笑著應(yīng)道,“若是臣連淮城都?xì)v練不過,日后那更是不必去提什么替陛下守邊疆的大話了……二哥,弟弟走了。” 裴濼拱了拱手,退出了慎思殿,略掀起衣擺拾級而下時,望著遠(yuǎn)處宮殿巍峨的檐角,還有那被它們擋住了大半的藍(lán)天云團,裴濼的心陡然寧靜了下來,不知怎的,裴濼突然想到了幼時祖父武宗皇帝與他們兄弟倆描述過的:在那陰山北部,有漫而無際的青青草原,牛羊閑閑散散散步其中,有紅衣女郎執(zhí)韁揮鞭,馭馬紅妝…… 裴濼心里突然對淮城之行充滿了無盡的期待。 ——雖然是方才一時念起、驟然脫口而出的請求,但此時此刻回憶起來,習(xí)慣了循規(guī)蹈矩、按部就班、先計劃后行動的裴濼,竟然不覺得絲毫的后悔,只余有滿心的痛快。 不過抹短暫的痛快,在裴濼回到燕平王府、進(jìn)得燕平王妃的內(nèi)堂后,就驟然消失了大半。 燕平王妃寒著臉端坐在堂上,見裴濼進(jìn)來,二話不說,先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裴濼抿了抿唇,面無表情地掀起衣擺跪了下去。 燕平王妃以眼神示意眾仆婦退出三十步以外,待四下無人,只余母子兩個,這才緩緩開口道:“濼兒,你真是讓母妃太失望了……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入宮這一行,母妃之前悉心為你做下的盤算,便全都?xì)в谝坏┝??!?/br> “那鐘氏便有那么好?”燕平王妃簡直是越想越不明白,恨鐵不成鋼的瞪著底下跪著的兒子道,“勾得你失了魂去、值得你如此冒冒失失的沖進(jìn)宮?” “回了洛陽,你進(jìn)都不進(jìn)王府、問都不問母妃一句,就那么梗著脖子去與陛下對著來?”燕平王妃越說越氣,恨得連拍身邊的案幾道,“你是嫌你父王在燕平府呆得□□生?還是嫌我們家如今的好光景得的太輕易?……你這般自甘墮落、不求上進(jìn),是想為了一個女人,生生了斷自己的仕途嗎?” “母妃,其實兒臣也一直很想問您一句,”裴濼木著臉跪在地上,扯了扯嘴角,抬起眼來,認(rèn)真地凝視著燕平王妃道,“這么多年,您不累嗎?” 第56章 寒心 燕平王妃被自己兒子這一句問得一怔,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您心思細(xì)巧,處處敏銳,待人周到,體貼入微,”裴濼說著說著,便不由垂著頭低低笑出了聲來,既是苦笑,亦是自嘲,“您看著陛下對鐘氏起了些心思,便毫不猶豫地坐視楊家人出面,毀了鐘氏的名節(jié)去,然后再順?biāo)浦?,將鐘氏送入宮中……從頭到尾,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清清白白?!?/br> “只是您這樣的‘細(xì)心周到‘,”裴濼輕笑一聲,頗覺好笑般望著燕平王妃,低低反問道,“您真覺得……陛下他就會因此感到很高興嗎?” “陛下他高不高興倒還在其次,但他既收了那鐘氏去,”燕平王妃冷著張臉,寒聲道,“難道還不能夠證明,母妃這事兒做的是對的嗎?” “是是是,您總是有道理的,”裴濼閉了閉眼,木然道,“只是有時候想想,母妃,您這樣的‘體貼周到‘……未免也讓人感覺太過可怕了些?!?/br> “母妃這樣處心積慮著又是為了誰?”燕平王妃被裴濼這話氣得倒仰,捂著胸口痛心道,“若不是你先瞧上了那個禍根兒,那禍根兒又招惹了陛下去……母妃又何苦為此熬得夜不能寐、殫精竭慮著想替你把這事悄無聲息地抹平了去!” “如今你倒還反怨恨上了母妃的多事兒,難不成,你還想先納了那鐘氏,然后再叫陛下強搶去……”燕平王妃越說越糟心,恨聲道,“最后兄弟間因為一個女人鬧得一地雞毛,宮中府中連帶著讓人一起看了笑話去!” “我若納了鐘氏,陛下定還會再搶了她過去,”裴濼聽著不由低低地笑出了聲,忍不住反嗆了燕平王妃一句,“原來在母妃心里,陛下竟是個這般的性子……真不知道陛下倘若聽了母妃今日的這番‘心里話‘,心中又會如何作想。” 燕平王妃聽聞裴濼入宮,心情本就不豫,又被裴濼當(dāng)下幾次三番的頂撞,登時大惱,怒不可遏道:“無論源頭究竟是陛下先看上了鐘氏、還是因為我將鐘氏送與了陛下……事到如今,左右已塵埃落定、不可更改,你今日又何苦到宮里去自取其辱、與陛下枉生齟齬!你都這么大年歲,早不是個小孩子了,做事還一點輕重都不知道么!” “母妃,你是不是直到現(xiàn)在也一點也不后悔,甚至覺得自己頗有先見之明、做的處處都對,”裴濼定定地望著燕平王妃,緩緩道,“您不想我娶鐘氏,難道真的只是因為陛下看上了她嗎?” “那不然呢?”燕平王妃被自己兒子質(zhì)問的很難堪,狼狽而憤怒地站起身反問道,“那鐘氏那等身份,自你在我面前提起,我確也不大愿意,但還不是念著你喜歡,忍著性子去與承恩侯府那駱家人走動來往……” “母妃你所謂的‘走動來往‘,”裴濼忍不住輕笑著打斷燕平王妃道,“就是第一回先派了兩個下人過去隨便賞賜了些東西,第二回再直接叫人家往旁人府上去相看,第三回更是指了個丫鬟過去肆意改動人家的院子、給人家來上一個下馬威……母妃,您既早已對鐘氏如此不滿,又何必非得拿了陛下的事兒來做這塊遮羞布呢?” “您若是能直接大大方方地與兒子說說您心里的不滿,兒子倒也未必非得要忤逆著您納了鐘氏來……可您卻一面對著兒子裝作副很滿意的模樣,扭頭去肆意去踐踏人家……”裴濼說著說著,自己都覺得無甚意思了,只木著臉,低低地評價道,“說真的,兒子我感覺挺惡心的?!?/br> 燕平王妃從未想過會被自己的親生兒子如此評價,氣得倒吸一口涼氣,捂著胸口軟軟地坐倒了下來,顫著嗓子道:“你,竟然連你也如此想母妃……就因為鐘氏一個女人,你便如此對母妃說話……濼兒,你可真是讓母妃寒心?!?/br> “母妃,我們母子之間的隔閡,真的僅僅是因為鐘氏入宮這一件事嗎?”裴濼搖了搖頭,不待燕平王妃反應(yīng),先自顧自地否決了,“母妃方才說,我今日這般說話,真是讓您寒心……可您這么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又豈止是寒了兒子一個人的心呢?” “父王為什么寧愿待在燕平府都不回洛陽,”裴濼淡淡道,“都這么久了,母妃您不會還覺得,父王只是一時與您置氣吧?” “你倒還有臉提你父王!”燕平王妃聽了裴濼這一句,頓時更為憤怒了,激動得指尖發(fā)顫道,“他瞧上了旁人,要納了那個人進(jìn)門,我恨不得八抬大轎地替他把人接進(jìn)來……如此做得還不夠嗎?這倒還反成了是我的過錯嗎?” “夠啊,簡直是太夠了,只是兒子有時候想想,未免有些替父王不值,”裴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面色平靜的反問燕平王妃道,“這么多年,您真的有愛過父王他么?” “我,我若是不愛你父王,”燕平王妃氣得險些要落下淚來,趁著嗓子道,“我又何苦要嫁給他!我何苦要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嫁給他!” “您真的是因為心悅父王才嫁給他的嗎?”裴濼搖了搖頭,面無表情道,“我只知道,父王當(dāng)年娶您,是因為他真心仰慕您,甚至不懼被自己的兄長猜忌打壓,也一心一意一定要娶了您進(jìn)門……可是您嫁給他,難道不是為了郇相府嗎?” “因為滿朝皆知,郇相其時與東宮不睦,這才有了您與父王的婚事?” “為了郇相府?為了郇相府!”燕平王妃被裴濼這無稽之言給生生氣笑了,連連冷笑道,“我若倘真是為了郇相府,早在夜門之變時便挑唆你父王反了!何苦于忍受著那無才無德、刻薄寡恩的先帝這么多年,在他手下艱難地護(hù)持著太子殿下長成,苦熬到如今!” “憋了這么些年,您終于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心底話了,”裴濼定定的望著燕平王妃,緩緩道,“這些年來,你寧可住到臨坊也不愿意回燕平府,與父王越走越遠(yuǎn),說到底,還是因為當(dāng)年夜門之變時,您恨他袖手旁觀,沒有拉扯郇相一把,是吧?” “難道你外祖父就活該死嗎?先帝刻??!先帝寡恩!先帝因一個莫須有的陵山之謎而亂造殺業(yè),以一言而害人全家,難道昔年郇相府上上下下數(shù)百口人,都活該白白去送死么!”燕平王妃氣得風(fēng)度大失,口不擇言道,“是,我是恨你父王當(dāng)年冷眼旁觀,可是我難道不該恨嗎?那是我的父親、你的外祖父,那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我又沒有在強逼你父王為我再做別的什么去,我如今倒是連恨都不能恨了嘛!” “是啊,您是沒有在逼父王做什么去,您只是就此徹徹底底地把他當(dāng)成了外人,再不把燕平王府當(dāng)成自己的家了,”裴濼面無表情道,“您整月整月地呆在洛陽,您悉心看護(hù)著年幼的陛下,您為了拿捏先帝而收養(yǎng)佳蕙……我算什么?父王算什么?我們這些人都不算什么,甚至連陛下都不算什么!他也就不過只是一個實現(xiàn)您報復(fù)大計的工具罷了!” “是,郇相當(dāng)年死的慘,您心懷不忿,郁郁不能平,您要報復(fù)先帝,您總是對的,我們總是錯的,”裴濼低聲冷笑道,“若只是如此,我原也不是不能理解你,可是這些年來……您不覺得您變得越來越偏激剛愎了么?” “您說您恨先帝因一言而亂造殺業(yè),可是如今的您比之他,又能強到哪里去呢?您瞧不上鐘氏出身,便坐視楊家人屢次三番地動手腳……你方才說鐘氏是個禍根,招惹了陛下去,可您知道,她與陛下第一回私下里打交道,是因為什么么?” “……是因為楊家人給定西侯世子與佳蕙搭橋,引定西侯世子入府,想在您的生辰宴上jian污了鐘氏去,卻不成想被陛下正好碰見,恰巧搭了把手……換言之,若這真是個‘禍根‘,這兄弟鬩墻之禍,難道不是您縱容著楊家人親手栽下的么!” “您說您是因為郇相之死,抑郁不能平,苦苦支撐到今日,可郇相的遺志,您又繼承到了哪里呢?”裴濼搖了搖頭,彈了彈袍角的灰塵,緩緩地站了起來,俯視著燕平王妃道,“我說我不娶楊家人,您百般不愿意,只覺得我是在胡鬧……楊石德考中的答卷有問題,您真的半點風(fēng)聲都沒有聽到過嗎?” ——楊石德乃是楊四娘之小叔,余姚楊氏一門四進(jìn)士里的最小的那位。 “宋戴方不過是一個落魄窮書生,他的話,不嚴(yán)不實,不足以作為佐證,”提到楊家人科考舞弊這個傳聞,燕平王妃登時嚴(yán)肅的神色,毫不客氣道,“若是街上隨便來個落第書生,皆可能作為指證進(jìn)士及第之人科舉作弊的人證的話,那這大莊早便亂了套了!” “是嗎?”裴濼微微冷笑道,“那倘若兒子說,兒子手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他切實可靠的舞弊證據(jù)呢。” 燕平王妃臉色當(dāng)即一白,想也不想便嚴(yán)詞呵斥道:“這不可能!濼兒,你不能因為你自己不想娶楊四娘,便憑空捏造證據(jù)去誣陷了旁人的清白!” “母妃啊母妃,”裴濼微微嘆息著搖了搖頭,“事到如今,您還是一味覺得,您總是對的,我們都是錯的?!?/br> “你心里瞧不上鐘氏,便任由楊家人隨意欺辱了她去,你心里認(rèn)定了余姚楊氏清清白白,就算兒子把他們家人科舉舞弊的證據(jù)放到了你眼前,你也會覺得是兒子捏造誣陷的……就算是郇相在世,恐怕也不敢有您這么大的自信?!?/br> “我小時候時常迷茫,不懂得您前前后后做了這么多,究竟是為了什么呢,”裴濼眼皮微垂,淡淡道,“您說您與父王感情淡薄,不可能是為了王府富貴;說你貪戀權(quán)勢吧,陛下登基后,您倒也知道急流勇退……說是為了我,那就更無稽之談了,我原先有很長一段日子還一直以為,您是想光復(fù)郇相的遺志,不過如今我卻不這么想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