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鷹軍里，她也成長得很快，她雖弱質(zhì)女流，可絕無讓別個男人小瞧的道理，因著性子高強(qiáng)，在戰(zhàn)場上更是拼著屢獲戰(zhàn)功，短短兩年便晉升至副將。

    這一切，因為那個人而變得更有意義。

    可對方卻沒有更深一步的表示。

    阿青本是爽朗直利之人，但在這種事情上自是與天下閨閣女兒無異。

    便這么耗著。

    直到那天，鷹軍大敗倭夷后防軍，她如往常那般興致沖沖地去找了宋逸舟邀功，卻不想，看見了醉意朦朧的他。

    軍中豈可飲酒，阿青心間奇怪，但看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頭一軟，只是打了熱水去給他擦臉。

    她第一次在他口中聽到了容玉這個名字，他用她從未聽過的眷戀的語氣呢喃著這個名字。

    阿青雖未經(jīng)人事，但也不笨，也知道這個“容玉”在他心間的分量。

    第二天，她忍不住質(zhì)問他“容玉”是誰，沒成想宋逸舟第一次對她發(fā)了火。

    于是她負(fù)氣出走，更是胡亂發(fā)著脾氣，路上遇見名中帶玉的便不分青紅皂白上前打人家一頓，她知道自己太過無理，可她做不到隱忍。

    等夜里回營，宋逸舟找了她，與她道歉，原來，那天是他口中的那人的祭日，那天，宋逸舟與她說了好多關(guān)于那個人的事。

    他是那樣眉飛色舞又一臉嫌棄地說著那人的各般缺點，但阿青明白的，其實他喜歡極了，因為他的眉眼是那樣的溫柔。阿青心里生氣，雖知道自己不該跟一個死人置氣，但阿青忍不住。然而看見他那雙悲傷的眼睛，阿青一點兒火氣都沒有了。

    阿青覺得自己得做些什么，于是她想起了那家面館，那里似乎有他心心念念的鮮魚面。

    她在面館里學(xué)了五六日，用一雙耍劍拉弓的手像普通婦人一般洗手做羹湯，好不容易才學(xué)會了那道鮮魚面。

    她興致沖沖地給他送了面去，卻不想，對方吃了一口，臉色突變，發(fā)瘋一般目色紅赤地質(zhì)問她面從何來，得到答案后更是馬不停蹄往外沖去。

    ——阿青決計沒有不跟著去的道理，沒成想，這一去，竟讓自己做了兩年的夢霎時醒了。

    那人多少警醒，可卻沒有發(fā)現(xiàn)跟在身后的自己，阿青知道對方一顆心早已魂牽于別處。

    她站在面館外，看著面館內(nèi)緊緊相擁的兩個人，看著那張與自己肖似的臉，她突然想起了當(dāng)他揭去她臉上面皮時震驚癡迷的眼睛。

    萬箭穿心，疼痛難當(dāng)。

    可他們有誰做錯了么？都沒錯，錯的是自己，一廂情愿的自己。

    阿青閉上了眼睛，心間萬念俱灰，啷當(dāng)一聲，長劍墜地，她轉(zhuǎn)身往外跑去。

    第91章 突變

    營帳內(nèi)，二人相顧無言。

    半晌，容玉才不自在地起了身，扯了扯嘴角，“你這小子，怪會四處招惹人的?！?/br>
    話剛出口，容玉便意識到這句話的不妥來，果見宋逸舟眼神晦澀難定地看著他。

    容玉臉一紅，低下了頭，感覺二人之間相處愈發(fā)的局促，心間不由得難受，想當(dāng)初他們二人那般隨意嬉笑怒罵，絕非今日可比，也不知事情為何會發(fā)展成如今的模樣。

    宋逸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替他解了圍,

    “倭夷盤踞在前，北疆已沒有一處安全的地兒，你需得留在軍中，安全些?！?/br>
    宋逸舟瞧出了他的心思，“放心，待戰(zhàn)后我會遣人將你送走，絕不勉強(qiáng)與你。”

    容玉摸了摸后脖頸，眼神閃爍，“謝了?！?/br>
    “但若你不說一聲便消失，那你還在世上的消息，我可不保證不讓京中那位知曉。”

    “你——”容玉猝然抬頭，心中所想這般容易被人揭穿，不由咬牙切齒，“宋逸舟，你這個王八蛋！”

    這一聲王八蛋卻是令宋逸舟一哂，二人之間終于看到了些許以往殘留的影子，他輕咳一聲，叫來一位將士，囑咐他了幾句，不再逗留，便出帳門去了。

    容玉便這樣在鷹軍大營里暫時住了下來。

    他不知道外面戰(zhàn)況如何，這些天雙方似乎在僵持著，大營里的氛圍也是一日比一日緊張，宋逸舟也沒有再往這邊來了。

    等第五日天蒙蒙亮，戰(zhàn)鼓隆隆，隱隱有鋪天蓋地的趨勢，容玉于睡夢中驚醒，連忙起了床，匆匆穿上衣物，帶了面罩，便往帳門外去了。

    遠(yuǎn)方狼煙四起，黑壓壓的數(shù)萬鷹軍在營前蟄伏著，戰(zhàn)馬嘶鳴，尖銳的戰(zhàn)矛沖天而立，一切預(yù)示著大戰(zhàn)即將來臨。

    容玉第一次直面冷兵器時代的戰(zhàn)爭畫面，心里咚咚咚地跳。

    他無法不擔(dān)心——這個世界里的故事線已然悄悄改變，容玉并不知道宋逸舟會否還是原來那位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北安戰(zhàn)神。

    他在黑壓壓的大軍中尋找著宋逸舟的身影，很快，他便看見了最前沿的那個挺拔身姿，他在握著拳喊些什么，風(fēng)太大，容玉聽不清，等他舉起了劍，數(shù)萬大軍齊齊怒吼。

    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容玉熱血沸騰，又見阿青騎在戰(zhàn)馬上，亦在大軍前列，她眉目冷冽，面上有著肅殺，她不再是那個為情所困的女子，而是統(tǒng)領(lǐng)一方的北安鷹軍副帥！

    容玉原以為對方會置氣的，或者干脆離營遁走，卻不想自己小瞧了人家，心間暗生幾分慚愧。

    他心中沒有英雄夢，但看到他們，難免生起了許多欽佩。

    正感慨著，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軍中老馬的身影，不由一怔，他身上穿著普通兵士制式的鎧甲，然而卻是站在隊伍最前列。

    這是怎么回事？

    難不成老馬突然有了報效家國的心懷？

    可根據(jù)容玉這些年的觀察，老馬絕非是那等熱血之人，自那天后，許是有些隱隱約約的東西被宋逸舟戳破，二人不約而同地避免了見面，所以容玉根本不知道在他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更不會去問。

    他滿心的憂慮，滿心的疑問，卻無能為力，只能心間為他們默默祈禱著——他所能做的，也僅僅只有如此而已。

    戰(zhàn)爭，生靈涂炭，摧毀山河。

    雖然容玉沒有在戰(zhàn)爭第一線，但也感覺得到戰(zhàn)況的激烈，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凝重，源源不斷的傷兵從前線運送回來，大營里的氈房早已經(jīng)擺放不下，剩余的傷員全數(shù)都轉(zhuǎn)移到了營外的空地上。

    呻·吟聲此起彼伏，空氣中夾雜著汗味、血腥味等令人不安的氣息。

    滿地的傷兵痛苦掙扎著，殘體碎肢四處都是，還有齜牙咧嘴捧著自己腸子等待救治的兵士，容玉脊背發(fā)涼，戰(zhàn)爭的殘酷觸目驚心。

    他實在沒有理由、也沒有心情躲在營帳里面安詳度日，只換了軍醫(yī)服制，竭盡所能地幫助傷員們。

    等夜里，大軍終于回歸，容玉看見了渾身血腥的宋逸舟，差點嚇到面目失色，原本還以為他受傷了，又見他行動自如地視察傷員狀況，心間松了一口氣，才知道那些是敵軍的血。

    阿青滿臉肅穆地跟在宋逸舟身后巡查著，他們二人之間像是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般，可容玉知道的，他們必然心有介懷，只是因這場戰(zhàn)爭使得他們將所有的心思壓制在心底——他們的目光從不主動接觸，像熟悉的陌生人一般。

    容玉嘆了一口氣，不再出現(xiàn)在二人面前，回到自己的營帳，換去了沾滿血腥的衣服。

    接連數(shù)日的戰(zhàn)事激烈異常，自前些日倭夷后防軍被斷，倭夷集結(jié)各大部落，集結(jié)了二十萬大軍反攻，然鷹軍頑強(qiáng)抵抗，竟有拉鋸的態(tài)勢，等宋逸舟率軍攻破了他們的前鋒，倭夷節(jié)節(jié)敗退，眼看著勝利在望，然而便在這樣的時候，阿青被俘了！

    聽逃脫的將士回來說是中了倭夷的埋伏，后又被倭夷截去后路，苦戰(zhàn)之下不敵，最終被俘，倭夷派了來使，說是用阿青換得雙方歇戰(zhàn)，立煬和之約。

    容玉聽說了，心間慌亂，立刻去了議事大營，他近不了大營，只遠(yuǎn)遠(yuǎn)地聽得里面不斷有吵架的聲音傳出來。

    宋逸舟黑沉著臉坐在主位，底下的將軍們早已吵翻了天。

    兩派的意見在爭論，一邊說是勝利在望，任何人的性命在勝利面前都不值得一提，另一方說鷹軍能有如今氣勢，全在于視將士如手足，更何況是一軍副帥，自是要全力營救。

    沸沸揚揚，直到深夜還沒有得出最終的結(jié)論。

    那一天晚上，宋逸舟將馬平川叫進(jìn)了自己的營帳，二人促膝長談了一夜，無人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容玉一夜未睡，只守在大營外面。

    等宋逸舟與馬平川二人出來，看見容玉，二人雙雙一愣，面上都有幾分不自然。

    最終二人各自分頭去了，誰也沒有顧及容玉。

    容玉全然沒有想到，宋逸舟刀槍匹馬去救了。

    等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從敵軍戰(zhàn)營里回來了——靠著阿青攙著他，阿青將宋逸舟頭臉遮了，只與人說是同被俘去的將士，最終進(jìn)了容玉的大帳。

    容玉的營帳少有人來，沒多少人注意這兒。

    容玉被嚇了一跳，幫著阿青將宋逸舟卸在床上，但見他雙目緊閉，整臉蠟黃，唇色烏青，呼吸微弱，仿佛下一刻便斷了。

    容玉心下一滯，慌慌張張地?fù)淞诉^去，顫著雙手檢視著他，才發(fā)現(xiàn)他的肩上有貫穿傷，血液雖已凝固住，但血跡發(fā)著黑，顯然是中了毒。

    “怪我。”

    豆大的眼淚從阿青臉頰上淌下，她張了張嘴，

    “快，快叫劉軍醫(yī)。”

    容玉憋住即將涌出的淚，立刻去了，又被阿青叫住了，她咬著牙道：“為避免軍心渙散，悄悄去，萬不可與任何人說?！?/br>
    容玉點點頭，心里佩服她在危急關(guān)頭的還能冷靜，便匆匆去了，等劉軍醫(yī)進(jìn)來，替宋逸舟把了脈，細(xì)細(xì)視察片刻，他搖了搖頭，掩面涕淚，

    “林副將，沒用了，這是“一線喉”，毒性甚烈，即便剛剛中毒的時候，老夫尚不能保證拔除，更何況如今毒性已入五臟六腑，大羅神仙難救?！?/br>
    容玉不可置信地看著床上那個幾無聲息的人，怎么可能，這位可是未來的定遠(yuǎn)大元帥，可是個功業(yè)惠及后世的大軍事家，怎可能死在這樣區(qū)區(qū)一場戰(zhàn)役之中。

    阿青撲在宋逸舟身上，雙肩聳動，悲傷難以自抑，卻沒有發(fā)出任何一絲聲音，容玉知道她害怕被人聽見這里面的動靜，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坐了起來，滿面狼藉，雙目通紅。

    她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來，撫摸著上面歪歪扭扭的一個舟字，喃喃自語，

    “我才學(xué)不來你們北安女子的那套，我喜歡便是喜歡，討厭便是討厭……聽說北安女子若是喜歡一個男子，便會贈予他親手繡的荷包……”

    她輕輕地從里面拿出一顆藥丸來，放入宋逸舟的舌根下，然后將那拙劣的荷包緊緊綁在他的腰間。

    吸了吸鼻子，“容玉，麻煩你叫老馬進(jìn)來。”

    容玉擦掉了眼淚，咬著牙往帳門外去，卻發(fā)現(xiàn)老馬已經(jīng)站在帳門那里了，他遠(yuǎn)遠(yuǎn)地往這般望來。

    容玉還沒開口，對方似乎已經(jīng)知道了什么，他很快往這邊來了，自顧自地進(jìn)了營帳。

    阿青已經(jīng)擦干了臉上的眼淚，徒留赤紅的雙目，她從袖中掏出一枚軍印，

    “馬平川，這是他交給你的東西?！?/br>
    這一聲馬平川竟教容玉驚得險些站不住腳，老馬居然是馬平川，是那位僅存在寥寥幾句趙黨覆滅歷史中的少年將軍。

    馬平川不語，他的目光越過他，看向床上的人。

    半晌，他接過了那枚軍印，沒有說一句話。

    阿青欣慰笑了笑，退后幾步坐在宋逸舟床前，輕輕撫著他臉上的臟污，

    “這枚清心丸最是珍貴，世間僅有一顆，我本是往后要送給你的，如今只能先給你了，它可保你十日的性命，我讓我阿爹阿娘想辦法救你性命，好不好？”

    她像與情人呢喃一般，半晌，又從身上解下一個玉佩，交由容玉，

    “你帶著它去雪月峰，找我阿爹阿娘，他們興許有辦法救他?！?/br>
    她定定地看著容玉，“雪月峰常年風(fēng)霜，沒有人指路，無人可以輕易上得去，便是上去了，也逃不出小白的掌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