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nèi)霎時(shí)寂靜無聲，眾人皆屏氣凝息，等著看那位被退婚的小姑娘該如何作答。

    可有怨他？

    唐忱移眸瞥過去時(shí)，姜檸恰好站在一束宮燈下，暖黃琳瑯的光暈簇?fù)碇w瘦的身量，似幻似真，讓她整個(gè)人變得軟化、羸弱、楚楚嬌柔。

    她那樣柔弱。

    她的柔弱仿佛狠狠地抽打在了他的七寸，打得他硬如磐石的心壘，沒由來地塌陷了下。

    手掌不自覺地攥拳，就在唐忱因不落忍而要起身替她回話之時(shí)，小姑娘輕盈的音色悠悠地落在耳畔，攔住了他的動(dòng)作。

    “回皇后娘娘的話，少將軍在外征戰(zhàn)七年，姜檸亦在家中望眼欲穿了七年，這七年每每憶起往事，無不輾轉(zhuǎn)反側(cè)，思之如狂，少將軍婚退得這般決絕卻是讓人難料，沒成想父母之命到頭來也不過是段露水情緣……”

    姜檸慢慢開口，眸泛霧起，鼻尖染紅，帶著軟糯的鼻音，宛然一副泫然若泣的委屈模樣，叫人看了不覺憐惜。

    她輕咬了下唇瓣，吸吸鼻子，復(fù)又低眉順眼道：

    “然姜檸心里雖難過不已，卻知輕重，知曉少將軍終是芝蘭玉樹，一腔精忠報(bào)國的鴻鵠之志，誓為陛下分憂，無心糾纏兒女情長。如此想著，姜檸非但無半分怨言，反倒覺得這七年光陰沒有白等。”

    姜檸娓娓道來，話說得有頭有尾，不慌不忙，邏輯清晰有章法，大度釋然，恰當(dāng)?shù)皿w。

    且這番話，并不妄自菲薄，也給足了唐忱面子，話里話外任誰都聽著舒坦。

    皇后聽著這話，不禁多量了她一眼，小姑娘蛾眉曼睩，明眸皓齒，落落大方地站在那兒，言語穩(wěn)重不飄浮。

    心下倒多了幾分愛憐，點(diǎn)頭笑道：“想不到姜大人教子有方，出落了這樣個(gè)識(shí)大體的可人兒?！鄙灶D，似有感慨地對她道：“只是唐家少了位這樣好的姑娘，實(shí)在是可惜，日后可不要后悔了才好?！?/br>
    姜檸如釋重負(fù)地松了口氣，與姜?jiǎng)盼嘁黄鹬x禮。

    起身時(shí)抬眸，卻無意間撞上唐忱投來的眸光，撞得她心臟不其然飄忽了下。嘴角輕翹，朝他晏晏一笑，而后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

    心跳仍不穩(wěn)的姜檸不曾注意，這期間弘元帝落在她身上的幾眼，隱隱漫著意味深長。

    宴過三巡，弘元帝與皇后以乏累為由率先撤了駕，留下口諭讓眾人繼續(xù)盡情玩樂。

    天子離席，場面順即放開了來，終歸是唐忱的洗塵宴，不少欲將自家子嗣送進(jìn)軍營的朝臣官員，借此由頭向唐忱敬酒，為博個(gè)臉熟，日后好行事。

    那頭姜檸猶自顧著禮節(jié)地吃吃喝喝，不至于放肆，但在“端莊得體”地夾這夾那下，也都算是嘗了個(gè)遍兒，到底沒虧著嘴。

    各世家的公子少爺早有耳聞檸姐兒的美貌，只難有機(jī)會(huì)一睹芳顏，如今好容易是見上了，有意無意地都要多瞅上幾眼，可是體會(huì)到了“秀色可餐”究竟是何意，個(gè)個(gè)心里嘆著古人誠不欺我。

    姜檸感覺得到，也不甚在意，任由他們看去。

    只是除此之外，她還感覺到不遠(yuǎn)處有一道目光，自開宴起便緊緊地盯視著自己，熾熱濃烈，讓她低頭咀嚼間會(huì)不自覺地耳廓發(fā)燙，微染酡色。

    出奇的是，一向活躍的寧康幾乎整晚沒有說話。確切的說，是在皇后那番問話之后，才變得安靜起來。

    她在觀察。

    順著唐忱直直注視著的方向望去，只見姜檸長指捏著卷好的小薄皮餅，吃得眉開眼笑。

    寧康是今日才知有姜檸的存在，方才聽皇后那番話，她很是不舒服，也愈加確定了自己沒有認(rèn)錯(cuò)人。

    她想，或許那日在戌央街上，姜檸是存心招惹唐忱的也未可知。

    是她大意了。

    “既是灃哥哥的洗塵宴，大家都敬了酒，怎的不見姜jiejie敬上一杯呀？”

    寧康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稍有暖意的場子瞬間又冷卻下來。

    她就是在故意，揪著這樂子不放。

    眾人面面相覷，只得安靜下來，再次默默看戲。

    姜檸塞了最后一口卷餅進(jìn)嘴里，剛嚼了一半，還沒等咽下，就聽到突然再次被提名，她多少有些氣。

    還讓不讓人好好吃東西了meimei？？？

    食不言不懂嗎meimei？？？

    要不要我掏銀子請個(gè)禮教嬤嬤給你啊meimei？？？

    心里有氣，可面上還要保持端莊。就這樣，姜檸在一眾人的注視下，細(xì)細(xì)嚼完口中的嫩餅。她慶幸自己因?yàn)轭櫦吧矸荩靠谝У亩疾凰愦?，尷尬的場面很快被遏制住?/br>
    嚼完，她從右側(cè)上衣開襟處取下錦帕，慢條斯理地擦干凈細(xì)長的纖指和唇角，隨后拎起小酒盅，“郡主就算不提醒，姜檸也正有此意。”

    突然間，唐忱似是被什么東西引起了注意，清雋的眸子瞇起，虛搭在案沿兒邊的長指微動(dòng)了兩下。

    姜檸手里的帕子，是他那晚給她擦淚的那塊兒。她還留著。

    正想著，小妮子已自梨花椅上站起身，面向唐忱，微舉酒盅，字字清晰：“姜檸祝少將軍平安喜樂，萬事順意，前程似錦，”頓了頓，又添了一句：

    “盡早尋得好姻緣，再無波瀾。”

    唐忱竟笑了一下。

    沒有什么特殊含義，就是很輕的一下，稍縱即逝，但深及眼底。

    他從容不迫地款款起身，在所有人都以為兩人將要碰杯共酌，冰釋前嫌之時(shí)，卻見唐忱并未拿起自己的酒杯，而是手臂微伸，直接從姜檸的指間接過酒盅。

    在接杯子的過程中，姜檸明顯感覺得到，他手指刻意停頓了一下。剎那，兩人指尖有一絲短瞬地相觸，他溫暖干冽的指腹緩緩撫過，有淡淡的舒適，零星暖化著她指骨的冷涼。

    姜檸愣愣地望過去。

    只見唐忱輕舉酒盞，一飲而盡，仰頭間，脖頸處有青筋隱隱而現(xiàn)，喉結(jié)上下翻滾，散著禁欲，說不出的性感。

    那酒盅，是她方才喝過的……

    “勞煩阿檸，日日記掛?！钡痛诺穆暰€將她拉回神，唐忱將酒盅倒扣在桌案之上，輕吞慢吐。

    他語氣模棱兩可，似是意有所指，話里有話，讓人捉摸不透。

    姜檸重新對上他的目光，勾唇一笑，糾正道：

    “叫阿姐?！?/br>
    作者有話要說：　　懵逼檸：寶貝，你變壞了【微笑臉

    傲嬌唐：寶貝，是我變得更愛你了【得意臉

    第21章 又撩【三更】

    戌時(shí)末，一更天, 宴畢, 宮門肆敞。

    眾人陸陸續(xù)續(xù)自乾清圣筵撤出，唐家二老也已離席, 姜檸見唐忱尚未走，便讓姜氏夫婦先回府歇息。

    這樣好的機(jī)會(huì), 總要敘敘舊才不算浪費(fèi)。

    姜母終是不放心, 離前拉著她多囑了幾句，大抵是叫她不可再整幺蛾子，務(wù)必老實(shí)回家。

    再者, 莫要與唐忱發(fā)生口角, 徒惹是非。

    姜檸不免好笑，她自不會(huì)與唐忱發(fā)生口角，不僅如此, 賭約尚在, 她只會(huì)對他更好。

    宮外頭的天兒都遼闊了許多。

    踏出宮門，目光尋到那抹挺拔修長的身影, 唇角上翹，斂裙踩著匆匆蓮步，十分刻意地打他面前經(jīng)過, 攔住了那個(gè)孤清少年的去路。

    事實(shí)上唐忱也并未走太遠(yuǎn), 他的腳步很是緩慢，仿佛是有意在等她。

    “少將軍走得這樣慢，可是在等我？”

    月影婆娑, 薄涼的銀光繾綣地灑落在姜檸的肩頭，鬢額，及鼻唇間，她一手微微提著裙襦，仰著小臉兒，笑意盈盈，聲色軟糯地不行。

    眼中是收攬了凡塵闌珊的清亮、無暇、剔透而柔媚。

    唐忱駐足，定定地望著她良久，只覺得先前塌陷地心壘，像被人猝不及防地揉捏了下。

    有很長一段時(shí)間的沉默，就在姜檸習(xí)以為常地以為他不會(huì)有所回應(yīng)時(shí)，卻冷不防聽到他不答反問：

    “你去長香琳瑯，是因?yàn)殛懡B人？”

    仍是他慣有的玉石涼音，聲線低醇，帶了點(diǎn)兒許久未開口的喑啞。

    “陸紹人我倒是識(shí)的?！苯獧幩剖腔貞浿?，而后一臉茫然相，輕眨了眨眼睫，長而成扇，目光里混雜著亦真亦假的困頓：

    “只是……這長香琳瑯是何處？我未曾去過?！彼Z氣認(rèn)真而篤定。

    唐忱意外地挑了下眉，見她一副無辜的一樣，分明是鐵了心的要裝蒜到底。

    點(diǎn)點(diǎn)頭，也并未繼續(xù)追問，他略作思考，隨后便換了一種問法：“聽說你有位朋友，叫安兒？”

    他并不是個(gè)會(huì)隨便留意女孩子姓名的人，因而之前并未在意。是在今日宴會(huì)上初一見她，唐忱方才反應(yīng)過來，“安兒”的“安”，取自姜字的“女”，和“檸”字寶蓋頭的合并。

    姜檸一聽，旋即輕笑出聲，不假思索地應(yīng)道：“是啊~”說著，她雙手環(huán)胸，“不知少將軍與她相處還算愉快嗎？”

    淡淡撇開視線，知她存心調(diào)侃，唐忱不予理會(huì)，不料姜檸卻并不打算就此作罷。

    “將軍府果真是家底殷實(shí)又體恤百姓，我聽安兒說，”她變換了下姿勢，改做雙手背在身后，在他面前若有所思地來回踱步：

    “少將軍宅心仁厚，撫一回京就撥款賑災(zāi)，還有閑錢打發(fā)成衣鋪?zhàn)?，且出手闊綽，動(dòng)輒便是兩千兩……紋銀?！?/br>
    姜檸放慢語速，故意咬重“紋銀”二字，這連續(xù)幾日的肩痛之仇，她時(shí)至今日都記得真切。

    唐忱像是也想起了此事，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她的肩頭一眼，眸色微閃，眉目清冷，依舊保持沉默。

    “我還聽說，少將軍特地接了安兒到府上趕制了新衣，可今日卻不見你穿，”說著，她身子頓住，驀然湊近他：“怎么，是她做得不好看？”

    “不是?！彼羯路鸨贿@濃郁的夜浸潤滲透，啞意更甚。

    “那是你不喜歡？”她又往前湊了幾分，吐氣如蘭，音細(xì)聲媚。

    晚間姜檸在席上吃了少許花酒，唇齒相觸時(shí)，有桂花酒的淺香淡淡散出，夾雜著絲縷自她身上飄出的女兒香氣，浮蕩在這更深露重的夏夜，浮蕩在唐忱俊挺的鼻尖，絢艷絨絨，溫軟而不失嫵媚。

    眸色瞬即晦暗了下，唐忱有片刻失神，恍惚間分不清她口中的“喜歡”，指的是衣，還是人。

    “沒有?！?/br>
    他語氣里的冷硬不復(fù)存在，細(xì)細(xì)聽來，還有幾分頭疼的無奈。

    姜檸嘿嘿一笑，她就是喜歡揉碎唐忱的冷漠，看他被自己懟得一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的樣子。

    “所以你會(huì)穿的，對吧？”她用指尖輕戳了戳他頸側(cè)的領(lǐng)口，“這里的凌霄花，繡起來很辛苦的?！?/br>
    唐忱倏然一把扣住她不安分的手腕，卻并未推開她，只是力道不大地控制在掌中。

    而后聽到他淡淡地“嗯”了一聲，幾不可聞，卻表示了他會(huì)穿的意思。

    ？？？姜檸原是隨口一問，乍一聽到這聲回應(yīng)，還以為自己聽錯(cuò)了，或是出了幻覺。

    心下微訝，這鬼人，怎么感覺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