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奉恩低聲道：“這只是陛下晚膳后處理的，之前處理的分了好幾批送出去了?！?/br>
    “陛下龍體抱恙，有些小事可讓大臣們商量著辦。”

    “太后娘娘說得是，奴婢也是這樣勸陛下的，不過陛下總要親自看過才放心。”

    姜玿華不由低聲道：“陛下真好?！?/br>
    師奉恩幾乎要淚流滿面，這話要是在陛下醒著的時候說該多好！

    “好了，我該走了，你們好好伺候陛下?！苯x華說著，想要抽回手，卻發(fā)現(xiàn)掙不開。

    “母后！”唐見淵低呼一聲，握緊了她的手腕。

    細(xì)而白的一段手腕，握在他寬大的手中，像是孩子的手。

    姜玿華覺得這樣不妥當(dāng)，試著去掰唐見淵手指。

    師奉恩也來幫忙，一邊找下手處，一邊說：“陛下喊的是先皇后。”

    “陛下很思念先皇后?！苯x華說。

    “是。說句大不敬的話，先帝和先皇后在世時，陛下從沒有體會過父母天倫之愛?！?/br>
    “怎么說？”

    “先皇后只生了先太子和陛下兩位。”師奉恩開始回憶過往，眼神渺遠(yuǎn)起來。

    姜玿華想起唐見淵說過類似的話，那時候徐太妃剛遇害，他為了給靜王討公道，親自去聽雨榭找線索。

    他說起這些的時候，淡漠得像是在說毫無干系的人，可眼中的光芒又滿是不舍。

    姜玿華在心中笑自己，事情過去這么久了，自己怎么還記著他的神色？

    “先帝和先皇后伉儷情深，在所有子嗣中，先帝最疼愛陛下，可帝王的疼愛與尋常百姓家的疼愛不一樣。”

    姜玿華看著唐見淵冰冷的表情，道：“看出來了?！?/br>
    “陛下像靜王殿下這么大的時候，先帝以為先皇后太過寵愛陛下，要讓陛下早早懂事起來，就在冬夜里命人把陛下從床上抬出來，用畫舫載著陛下，將陛下一個人留在了仙洲島上?！?/br>
    姜玿華一驚：“四歲都不到么？后來呢？”

    “先帝下令，以后陛下每晚都要留在仙洲島上，如果他啼哭一次，就多留三晚，直到陛下再也不哭為止?！?/br>
    姜玿華聽得揪心。

    四歲，那么小的孩子，連飯都不能好好吃，又是最依戀母親的時候，居然就被先帝這樣無情地錘煉。

    她難以想象如果是靜王或者姜姝被扔到孤島上過夜，會是什么樣的情景。

    “陛下在島上哭，先皇后在宮里哭，先太子也不忍心，想接陛下回來?？墒窍鹊鄢庳?zé)先皇后溺愛陛下，又認(rèn)為先太子過于慈悲……”師奉恩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徐徐說著，“那時候奴婢剛進(jìn)宮伺候陛下，急得不行，站在殿門口等，風(fēng)吹得奴婢們很冷，陛下一個人在仙洲島上怎么撐得下去。第二天天剛亮，先皇后就去接陛下，陛下已經(jīng)暈厥了過去，萬幸的是沒有生病?！?/br>
    姜玿華能想象到那畫面有多悲慘。

    自己小時候磕著碰著一點(diǎn)，母親就會驚慌得不行，哪怕自己笑嘻嘻反過來安慰母親，她還是放心不下，得親自看著自己。

    更何況當(dāng)年唐見淵那么小，還在孤島上凍了一整晚。

    “先帝還是覺得先皇后溺愛陛下，甚為不悅，先皇后怕先帝再罰陛下，此后對陛下的關(guān)愛慢慢淡了，只敢在無人處關(guān)心陛下?！?/br>
    “可先帝與先皇后感情一直很好，怎么忍心這樣對待陛下？”

    “話是這么說沒錯，可先帝說，陛下先是大祁的皇子，再是先皇后的兒子。先帝對大祁的未來太過憂心，除了自己勤于政務(wù)，對皇子們，尤其是陛下格外嚴(yán)苛。陛下到了第三晚就不哭了，可之前兩晚得罰六天，所以陛下一共在島上過了九晚。從那之后，陛下再也不向先皇后撒嬌，也沒有再笑過?！?/br>
    姜玿華聽得心驚，好久才回過神來：“其他親王有被送到仙洲島上嗎？”

    “沒有，只有陛下，連先太子也不曾被送去仙洲島。這是先帝對陛下的偏愛?！?/br>
    “這偏愛也太可怕了?！?/br>
    師奉恩點(diǎn)頭道：“陛下漸漸大了，與年齡相仿的恒王、泰王、宣王走得還算近，可是因?yàn)橄鹊蹖Ρ菹碌钠珢?，幾位親王也慢慢與陛下疏遠(yuǎn)了。只有先太子像往常一樣待陛下，可也不敢與陛下太過親近，生怕先帝動怒。陛下從小以帝王規(guī)格教養(yǎng)，無人敢親近陛下，陛下心中也很少有親近的人。這么多年了，能與陛下說得上話的，也只有姜世子、崔護(hù)衛(wèi)，和已故的輔國大將軍之子葉公子?！?/br>
    “原來是這樣?！苯x華低吟著，抬頭看唐見淵。

    每個孩子在三四歲時都活潑而多話，他卻在先帝的錘煉下逐漸走向孤寂，心中除了政事再無其他。

    他的一生不該是這樣的。

    “陛下辛苦了?！苯x華用左手拍了拍他緊握住自己的手。

    仿佛聽見了她的話一般，唐見淵的手終于松開。

    姜玿華抽回手起身：“快給陛下洗漱?！?/br>
    “是。”師奉恩讓謝和等小太監(jiān)端了水來。

    大家忙開。

    師奉恩低聲道：“陛下是一國之君，平日里無法表達(dá)對先皇后的思念，所以只能在夢里追思了。”

    姜玿華有些心疼，看著他被伺候著躺下，她親自上前去給他掖好被子。

    怪不得總覺得他對自己有特別的感情，原來是他把孺慕之情轉(zhuǎn)移到了后母身上，這可憐孩子。

    師奉恩像是看透她心中所想一般，恭敬地說：“如果太后娘娘能時常來看望陛下，定能彌補(bǔ)陛下從沒有享受過天倫之樂的遺憾?！?/br>
    姜玿華溫和地一笑：“好，我會的。”

    師奉恩低聲道：“多謝太后娘娘，請?zhí)竽锬镌缧┬?。?/br>
    姜玿華點(diǎn)頭離去，第二天也是早早醒來，看望了靜王、朱雀和青鳥等人，大家都還沒起，鳳儀宮

    里一片靜悄悄。

    她趕往唐見淵那邊。

    沒想到天還沒亮，這邊已經(jīng)燈火通明，唐見淵裝束整齊坐在案幾前，將一份奏疏扔在了地上，面帶慍色。

    他喜怒不形于色，能讓人看出怒意，看來是氣極了。

    “陛下！陛下息怒，保重龍體！”師奉恩忙走向那份奏疏，“不如陛下先用早膳？”

    “不許撿！”唐見淵冷冷說。

    師奉恩嚇得又把奏疏扔回了地上。

    姜玿華進(jìn)去，師奉恩見了正要行禮，她豎起食指在嘴前，作出噤聲的手勢。

    師奉恩松了口氣，太后來了就好了。

    姜玿華緩緩跨過門檻，小宮人們趁機(jī)脫去她的牡丹云紋錦鞋，她踏在柔軟的地毯上，沒有發(fā)出聲響。

    她彎腰撿起那份奏疏，沒有刻意去看，但“江南水患”、“妖后”等字眼還是躍入眼簾。

    她已經(jīng)猜著了大概：江南水患未除，派去治災(zāi)的官員又開始推諉責(zé)任，說自己是禍國妖后！

    唐見淵終于用余光看見了她，怕她看見奏疏上的內(nèi)容，向她伸出手來，裝作若無其事：“母后今日起得早?！?/br>
    姜玿華把奏疏遞過去：“沒有陛下早。”

    “朕習(xí)慣了?！彼谋且暨€是很重，“母后再去睡一覺。”

    姜玿華聞言，又是敬佩他，又是不好意思。自己在家時，每到冬日就格外愛賴床，將近午時起床是常事，偶爾巳時起，母親都會驚慌，以為自己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卻帶著病這么早起，想來也是從小習(xí)慣了，所以這場病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么。

    他不僅馭下嚴(yán)厲，對他自己也不會有絲毫放松。

    姜玿華笑笑，說：“聽人說早睡早起精神好，回籠覺就不睡了。”

    唐見淵讓師奉恩過來，把奏疏遞給他：“燒了?！?/br>
    師奉恩接過去，投進(jìn)香爐中。

    姜玿華見他面色嚴(yán)肅、還在為奏疏生氣，便說：“陛下為政事生氣，不值當(dāng)，政事是處理不完的，難道陛下要生一輩子氣？”

    唐見淵收斂了怒色，淡淡道：“江南水患再起，朕已經(jīng)派人去治理?！?/br>
    “既然已經(jīng)派了人去，陛下為什么還生氣？”

    唐見淵不答，抬頭看她，卻見她笑得眉眼彎彎。

    “陛下氣他們罵我？說我是妖后，那是他們嫉妒我長得美、有權(quán)勢！要是我長得丑，他們還好意思說我是妖后么？所以他們是在夸我呢！”她在他對面緩緩跪坐下來。

    “咳！”唐見淵笑得咳了起來。

    第71章 身強(qiáng)力壯

    唐見淵消了怒意, 滿屋伺候的人都松口氣。

    姜玿華扭頭示意師奉恩呈上早膳來。

    用過早膳, 唐見淵見她沒有要走的意思, 問：“母后有何事？”

    “沒事。”姜玿華看了看不斷往里送奏疏的小太監(jiān)們, “我今天一整天都沒事, 所以過來看著陛下, 每隔半個時辰就提醒陛下休息一炷香時間?！?/br>
    唐見淵眼中不禁染上些微笑意：“恐怕母后得在這里無聊一整日?！?/br>
    “不會，我到隔壁屋子干自己的事, 時間到了就過來?！?/br>
    “別, 母后就在這里?！碧埔姕Y看著她, 那眼神活像靜王向她討糖葫蘆吃的時候。只要她在, 自己偶爾看上一眼，心情就能好上不少。

    姜玿華笑了：“我在這里，看見那些朝廷機(jī)密可就不好了?！?/br>
    “都是人盡皆知的事，母后不在這里看見, 也能從別處知道?！?/br>
    “好。真有什么機(jī)密，我回避就是了?！?/br>
    唐見淵勾了勾嘴角, 繼續(xù)看奏疏。

    姜玿華讓小宮人搬來一個香鐘, 將香點(diǎn)燃，開始計時。

    黃金制成的蓮花底座上放置一個白玉石板, 刻著十二個時辰和番邦文字、天神天女, 精美絕倫。一條圓形香線將十二個時辰連接起來, 點(diǎn)燃后就能讀出時辰。

    蓮花燦爛，香煙裊裊，兩人在案幾邊相對而坐, 一個處理朝政，一個低頭看書，靜謐而美好。

    到了唐見淵用藥時間，師奉恩端著托盤過來，上面是一式四碗湯藥，三碗本該是試藥官員品嘗，此時官員們不在，但師奉恩還是命人端過來，有備無患。

    姜玿華見了，二話不說端起一碗，一飲而盡。

    “這藥方母后已經(jīng)嘗過了，不必再試?！碧埔姕Y有些惱恨自己沒來得及阻止她喝藥，是藥三分毒，喝多了對她沒好處。

    “試試也沒什么，萬一中間出什么差錯。再說陛下又沒有太子、皇妃為你試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