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聲呼喚，張三卻聽不到。在他的視線里，肖童也變成了一座石像，兩座石像隔著黑色的牢籠連接著，卻不知究竟能不能真的互相觸摸到。

    冷繆終于姍姍來遲，蹙著眉問：“發(fā)生什么事了？”

    外面的動靜太大，他太過關(guān)注于靳丞的那一箭了，以至于沒有第一時間察覺到這里的異樣。張三回頭看見他，真是心急如焚，“你來晚了！”

    與此同時，燕云也在游戲大廳門口抬頭仰望夜空。長箭與天空的對峙已經(jīng)進(jìn)入到達(dá)高潮，以箭尖為中心的區(qū)域，甚至出現(xiàn)了透明的波紋。

    “咔?！币粭l細(xì)小的裂縫出現(xiàn)在那里。

    整個永夜城，一片驚呼。

    燕云作為一個屠神者，倒不至于太過驚嘆，還是抄著手略顯悠閑。驀地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對孟于飛說：“我的叩心鈴應(yīng)該好了?！?/br>
    孟于飛不明所以。

    燕云笑笑，信步走下臺階，往鍛造工坊走去。

    德里鎮(zhèn)，莉莉絲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她強撐著站直了身子，周圍一圈尸體，那是她的戰(zhàn)果。哪怕是此時，她眼里的戰(zhàn)意依舊沒有半分減弱。

    可debuff不斷地在削弱她的實力，她張著嘴，卻已經(jīng)罵不出什么話，只有鮮血順著嘴角流淌。

    計寧業(yè)已身受重傷，但他還有能夠提供治療技能的隊友，否則莉莉絲相信自己一定已經(jīng)殺了他。

    這是靳丞和聞曉銘給她的底氣，他們將她從仇恨的深淵里拉出來，重新教會她怎么去生活、怎么去戰(zhàn)斗，卻從不曾因為她是個柔弱的女孩子而看輕她。

    她恨深紅，但更想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所以唐措出現(xiàn)后，她單純地為靳丞感到開心。如果說還有什么是能支撐她一直戰(zhàn)斗到現(xiàn)在的，那就是她相信他們一定在想辦法為她奔走。

    她失去了一個弟弟，卻有了兩個哥哥。現(xiàn)在是三個了。

    如果她注定要死在這里，那也要以讓他們驕傲的方式死去，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

    計寧發(fā)現(xiàn)莉莉絲的戰(zhàn)意不減反升，心里的驚愕已經(jīng)無以言表。這就是個女瘋子，讓他毫不懷疑如果自己不立刻殺了她，就會死在她的刀下。

    “殺了她！快殺了她！我命令你們馬上殺了她！”他叫嚷著將身邊的人推出去，自己的腳步卻已經(jīng)在后退。

    可全場狀態(tài)最差的莉莉絲，動作卻比他的隊友還要快。她毅然決然地用還在流血的手臂提起了刀，大步殺過來。

    不能停，一停就會倒下，所以她一往無前。

    計寧覺得頭皮發(fā)麻，他的隊友們心里的驚懼也不遑多讓，可刀尖將至，他們不得不繼續(xù)打下去。

    就在這時，一道明黃色的符忽然從天空飄落，落在戰(zhàn)局中央。

    “定。”

    刀尖定格、飄落的書本的殘骸定格，就連月光都仿佛在這一刻停止流動。男人風(fēng)塵仆仆而來，二話不說攬住莉莉絲的腰，將她從敵人的槍口、刀尖下帶離。

    “抱歉，我來遲了?！庇嘁灰恍奶鄣乜戳艘谎蹅劾劾鄣睦蚶蚪z，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將她輕扶到墻邊坐下。

    莉莉絲眨巴眨巴眼睛，符文的效果還沒退去，她說不了話。余一一便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你休息一會兒，剩下的我來。”

    待他轉(zhuǎn)身，臉上溫柔退卻，只剩凜凜殺意。他甚至不想再多說一句廢話，抬手便是殺招。

    死亡的陰影終于徹底籠罩了計寧和他的同伴，可他還是想不明白，他們明明占據(jù)了絕對的優(yōu)勢，天時、地利、人和，他們都有，莉莉絲和余一一也不是靳丞那種級別的不可戰(zhàn)勝的對手。

    怎么還會輸？

    怎么還會落到這個地步？

    計寧，至死也沒有想通這個問題。而在他倒下的剎那，目之所及的夜空里，忽然出現(xiàn)一道裂縫。那裂縫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逐漸變成蛛網(wǎng)密布，透出光亮來。

    就連那高高的月亮，都變成了分裂的碎塊，仿佛下一刻就要從天上掉下來。

    那是什么？

    計寧想要睜大眼睛看清楚，可他的意識逐漸模糊，終于徹底沉入黑暗。余一一剛開始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以為是副本又出了什么問題，直到莉莉絲驚喜得喊出來。

    “他們來接我了！”

    余一一回頭，看到莉莉絲臉上綻放出的笑容里透著他從未見過的單純和天真。他不禁捂住心口，心臟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動著，似乎在告訴他——

    你逃不掉了。

    莉莉絲看見他忽然捂心口，卻問：“你怎么了？要死了？”

    余一一覺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死，愛情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讓人哭笑不得。他還得認(rèn)命地過去背起莉莉絲，生怕她再受傷。

    “你干嘛，我自己能走。”

    “求你，姑奶奶，你就讓我背吧，否則等不到回去你可能就失血過多留在這兒了，我怎么跟靳丞交代？”

    莉莉絲這才放棄掙扎，而這時，余一一也終于看清了從天空裂縫里射進(jìn)來的箭。箭破空而來，劃過天空，向著不遠(yuǎn)處的山脈射去。

    余一一立刻背著莉莉絲趕往箭的落點，如果莉莉絲猜得沒錯，那箭就是他們回去的關(guān)鍵。

    迎面的風(fēng)雖然冷，連番的戰(zhàn)斗讓人身心俱疲，但背后莉莉絲的體溫依舊讓余一一感到心中熨帖。

    不多時，莉莉絲就支撐不住沉沉睡去，溫?zé)岬耐孪⒋捣髟谒牟鳖i里，更讓他耳朵發(fā)紅。他只能加快速度，像個愣頭青似的，一股腦兒往前沖。

    箭在前方劃過金光，如同一個璀璨的夢，墜入山林。

    余一一背著莉莉絲一路追去，終于在不久后找到了斜插在林間的箭。那箭在地上鑿出了一個深坑，碎裂的月光下，箭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空間波動。

    終于能回去了。

    余一一松了口氣，正想上前，林間卻突然跑出一個人來。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滿頭大汗、形容狼狽，但一雙眼睛卻很亮。

    “我、是我，炊事班的扎克！”他揮著手表明身份，跑到近前看清他們的狀況，又是激動又是慶幸，眼眶一紅，說話說得語無倫次，“太好了，你們都沒事！太好了，今天真是太謝謝你們了……大家都沒事，太好了，要不是你們，整個德里鎮(zhèn)肯定都沒了，我真的……”

    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了一本雖然已經(jīng)被弄得皺巴巴的、但保存得很干凈的本子，道：“這、這是我畫的最好的一本冊子，雖然不是什么特別有價值的東西，但對我來說是很珍貴的……我、我想送給你們，謝謝你、謝謝你……”

    也許是被他感染了，余一一下意識地接過冊子，一張紙卻慢慢悠悠從冊子里飄了出來。

    熟悉的鈴鐺聲在耳畔響起。

    “叮！”

    “恭喜玩家獲得十二樂章之第四號樂章！”

    第226章 慶典（三十五）

    破碎的天空，換來的是整個永夜城難以平息的驚訝。永夜城的天不如副本里破碎得那么厲害，但也依舊破開了一個旋渦狀的黑洞，鑒于它獨特的自我修復(fù)能力，莉莉絲和余一一能否在黑洞消失前趕回來，就成了關(guān)鍵。

    但唐措沒辦法繼續(xù)在這里等下去了，冷繆通知了他林硯東的異樣，他當(dāng)機立斷跟著冷繆離開，留靳丞在此等候。

    此時此刻，唐措看著雙雙靜默的林硯東和肖童，眉頭深蹙。

    冷繆問：“接下來什么打算？”

    “如你們所言，肖童或許已經(jīng)是孤注一擲，那么林硯東的情況也許還能被壓制住。大不了，同歸于盡?！碧拼攵紫聛碜屑?xì)看著，分析時的話語聽起來稍顯冷酷，但他神情專注，并沒有漠然，“現(xiàn)在還有一個補救的辦法，燕云的叩心鈴?！?/br>
    或者，k所說的“符”。

    語畢，唐措伸手，試著去感知肖童和林硯東此刻的精神狀態(tài)，可剛一觸及，靈魂便仿佛受到了撞擊，急忙收手。

    這情況比他想象得還要糟糕，他不再猶豫，轉(zhuǎn)身出了異度空間，立刻給燕云放了一枚傳信煙花。

    這是上次談話時約好的聯(lián)絡(luò)方式，見到此煙花就在c區(qū)匯合。只是當(dāng)初唐措以典獄長肖童來壓制燕云，現(xiàn)在肖童被林硯東給牽制住，唐措等于失去了一大助力，反受其掣肘。

    而且他們在永夜城搞出那么大動靜，以燕云的城府、心智，恐怕早就猜出了什么。等他過來，必定有所準(zhǔn)備。

    燕云的目的是殺了烏鴉先生取而代之，想破局，恐怕還是得從這里入手。

    思及此，唐措的目光不由投向了紅寶石酒館的方位。這位烏鴉先生，此刻又在做些什么呢，又或者說，今天這出戲他看得還開心嗎？

    k覺得心情不錯。他以上帝視角縱觀全局，看到的遠(yuǎn)比唐措多，也就愈發(fā)覺得有趣。他之所以身為烏鴉先生，明明可以洞悉永夜城的一切，還要藏身于人群中親自去搜集故事，就是因為人類身上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

    這是一個缺點和優(yōu)點都極其明顯的族群，人性永遠(yuǎn)在被探究，但卻永遠(yuǎn)沒辦法有一個衡量的標(biāo)準(zhǔn)。他們往往會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做出乎意料的事情，哪怕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也可能會有驚人之舉。

    就如同k面前的這盤棋局，無數(shù)的棋子構(gòu)成的關(guān)系網(wǎng)錯綜復(fù)雜，這顆棋原來在這里，下一秒就可能在那里，變一變位置，棋局大變。

    k看了那么多年，依舊覺得新鮮。只是這種新鮮感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減少，直到他又看到了眼前的這一波人。

    思及此，他的目光又轉(zhuǎn)向了肖童和林硯東。

    如果說永夜城還有哪個地方是連他也無法窺探的，那就是《人間試煉游戲》。那是獨立于所有副本之外的特殊空間，k能看到的，也就只有玩家手中那一本《生存評估報告》。所以肖童和林硯東的過往到底是什么樣，幾乎無人知曉。

    而整整百年的糾葛，哪怕在k看來，也是一段很長的故事。當(dāng)林硯東和肖童在十年前分道揚鑣時，他隱約預(yù)感到了這故事的走向，遂反而將兩人的故事合并，寫成了一本。

    他給它取名為——《百年重逢》。

    翻開書頁，故事還停留在十年前。k一聲唏噓，重新提筆。

    鵝毛筆在紙頁上唰唰起舞，故事即將收尾，但究竟結(jié)局如何，k也還在抬頭看。

    肖童和林硯東的內(nèi)心世界，此時已無人可以探尋。被重新叫回去的老鼠剛一接近，就抱頭崩潰，那痛苦程度無異于被鈍刀割rou。

    清脆的鈴鐺聲也變得渾濁起來，肖童掌心的血染紅了鈴鐺，也流在了林硯東的臉上，仔細(xì)看，肖童的指尖有輕微的顫抖。

    可肖童還是牢牢地捂著林硯東的眼睛，蹙著眉，額頭、鬢角、脖頸里都是汗，依舊沒有放手。

    他放任自己沉浸在老鼠所見過的林硯東心中的那片黑色的海里，無數(shù)的人臉在掙扎嘶吼，拉扯著他、拖拽著他，要他留在這里共沉淪。

    他不知道喊了“苗七”多少遍，每一遍都仿佛石沉大海，毫無回應(yīng)。

    正當(dāng)他以為苗七已經(jīng)死在這片海里時，海的深處終于傳來了微弱的回應(yīng)。苗七還活著，但他的意識已經(jīng)混沌，發(fā)出的回應(yīng)像電波一樣斷斷續(xù)續(xù)，無法成句。

    “我……在……”

    “誰……”

    “是誰……”

    “我是來救你家先生的人?！毙ね貞?yīng)了他，但他一張嘴，那些蒼白的、扭曲的人臉便像看見餌食的食人魚，紛紛向他撲來，擠壓著他，像把他包裹在一層薄膜里，連發(fā)出去的聲音都悶在里頭，無法傳達(dá)到更遠(yuǎn)。

    “苗七，你聽見了嗎！”他只能奮力掙扎大喊：“林硯東快失控了，你也會死，想辦法找到他！現(xiàn)在只有你能從這里找到他！”

    “苗七！”

    剎那間，海面上狂風(fēng)大作。

    翻涌地浪頭將肖童打濕，他不可控制地在海里沉浮著，哪怕只是精神體，依舊感到了徹骨的寒冷，還有溺水的窒息感。

    所有的人臉都開始哀嚎，哀嚎之后逐漸轉(zhuǎn)為憎恨，他們歇斯底里、掙扎痛苦，翻滾著，將海浪攪得愈發(fā)洶涌。

    苗七突然又沒了聲響，也許有，但也被淹沒在狂風(fēng)巨浪之中，無法傳達(dá)。肖童焦急四顧，可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在這片海里，能發(fā)揮出來的不足萬一。

    這是千千萬萬人的聲音，而他只是一個人。

    “救我……”

    “為什么？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