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夫人坐在花廳一直搖著扇子，查看報(bào)信的丫鬟去了一撥又一撥，回來了一輪又一輪，直到虞夫人聽到一句——“掛上了，角門垂下的月季花枝上，掛了一枚銅鈴鐺?！?/br>
    瞬間，虞夫人的心里頭一塊大石頭落地，孟天罡逃走的事兒，她當(dāng)時(shí)在谷山村故意隱瞞沒說，生怕姜小姐氣性大，生氣不來，后來想想，姜家人只怕早就算到了。

    虞夫人越想心里頭就越不安寧，喲，這要是真生氣了，不來了，那自家秀芹是不是就沒得救了。

    好在，姜家人還是大度的。

    虞秀芹的房?jī)?nèi)，燈滅人靜，只有靠著竹園的一扇小窗半開，竹影斑駁。

    虞秀芹仰面躺在閨床上，四仰八叉，抬頭看著雕著桃枝喜鵲的床頂，偶爾發(fā)出“嘻嘻”笑聲。

    她雙手雙腳被綁得死死的，也動(dòng)彈不得，自打虞夫人回來之后，就調(diào)走了她身邊伺候的丫鬟。

    姜琰琰吩咐過，這房子里頭不能有人，有活物都不成。

    沒了丫鬟看顧，虞秀芹的表情倒是顯得平靜許多。

    窗外咯噔一聲，虞秀芹順勢(shì)扭過頭，視線受限，只能看到有一雙灰色布鞋落在窗邊，那是一雙男人的大腳。

    虞秀芹登時(shí)便喊了一聲：“誰？”

    花廳。

    虞夫人心里似猛抽了一下，她起身皺眉：“不行，我心里頭還是不安。”

    一旁的楊管事順勢(shì)說了一句：“夫人，這姜家人，到底靠譜不靠譜？我瞧那姜小姐，忒年輕了些?！?/br>
    屋內(nèi)。

    虞秀芹眼眶濕潤(rùn)了大片，眼淚水順著眼角盡往枕頭上淌，她示意來人把自己的手腳松開，激動(dòng)到話都快說不完整：“我等你好久了，我好想你?！?/br>
    手上的束帶先被這男人松開，未等來人把虞秀芹的腿腳松綁，虞秀芹便是兩手抓上這人的胳膊，涕不成聲：“我聽喜鵲說，我父親用馬鞭子抽了你一.夜，你痛不痛了？”

    這人似乎不喜歡說話，只回了一句：“沒事?！?/br>
    松開了腿上的護(hù)膝和綁帶，虞秀芹像是掙脫了鳥籠子的雀兒，一下子撲棱到眼前人的懷里，雙手團(tuán)緊，似下一秒這人就會(huì)飛走了似的。

    “吳勤，你帶我走吧，我不想留在長(zhǎng)沙了，你帶我回醴陵，我和你一起，就咱們倆人，不回醴陵也行，天下之大，總歸有我們的容身之處。”

    懷中軟香溫玉，任憑誰都會(huì)春心輕蕩，吳勤的身體卻僵直得像是冰塊，又冷又寒，他扶著虞秀芹的肩膀，輕輕推開她，聲音倒還算是柔緩：“秀芹，我聽人說，你把孩子打了?！?/br>
    “不是我?！庇菪闱蹞u著頭，滿面梨花帶雨，“是我父親，他逼我的，沒關(guān)系，你不要擔(dān)心，我還年輕，孩子還會(huì)再有的?！?/br>
    垂花門下。

    風(fēng)吹過，拂過那鈴鐺，可鈴鐺并沒有響。

    虞夫人在花廳已經(jīng)坐不住了，姜琰琰說掛了鈴鐺的時(shí)候，不要進(jìn)院子，那自己就站在垂花門邊上，也不算是進(jìn)去了。

    院子里本是十分安靜，忽而，虞秀芹一聲歇斯底里的哭喊炸開在院子里。

    “騙人！你騙人！你說好你回醴陵只是權(quán)宜之計(jì)的，你說好你有了出息就回來帶我走的?！?/br>
    “我為了你，在家里裝瘋賣傻，我以前多嬌氣的一個(gè)人，如今被綁在床上，吃喝拉撒都靠人伺候，你說你不容易，我容易嗎？”

    “你娶了別人？你怎么可以娶別人？鄉(xiāng)下的村婦有什么好？能比得過我嗎？”

    虞夫人立刻意識(shí)到不對(duì)，一跺腳，只帶了一個(gè)丫頭喜鵲，徑直朝著屋門去。

    虞夫人在門口狠狠推門，里頭卻上了鎖，虞夫人推不開，抬手狠敲房門：“姜小姐在里面嗎？花兒，你給我開門！”

    花兒是虞秀芹的小名，虞秀芹剛出生的時(shí)候，就有一頭特別濃密的頭發(fā)，接生的護(hù)士說了，這孩子長(zhǎng)大，指定漂亮，比花兒還漂亮。

    女兒是越長(zhǎng)越漂亮了，可這做的事兒，也越來越出格了。

    門推不開，虞夫人萬分焦急，退后兩步，示意丫鬟喜鵲和自己一起撞門進(jìn)去。

    忽而一下，卻瞧著屋內(nèi)燈光輝煌，一片大亮。

    兩扇木門被人從里面嘩啦一下拉開，姜琰琰就站在門口，表情平淡，只問：“剛才虞小姐說的話，虞夫人都聽到了吧?！?/br>
    虞夫人沒說話，帶著喜鵲奪門而入。

    床榻上，虞秀芹頭發(fā)躁成一團(tuán)，似頂了個(gè)雞窩，她垂著頭，整個(gè)身子綿軟沒有生機(jī)，死了一般。

    束手腳的繃帶落了一地，虞夫人蹲下身，她看不清被頭發(fā)糊了一臉的虞秀芹，只輕輕喚：“花兒，我是你母親啊。”

    丫鬟喜鵲突然指著窗口驚呼了一聲：“呀，那是什么。”

    虞夫人一抬頭，只看到一船槳一樣的尾巴消失在窗口。

    喜鵲又說：“是只大老鼠?！?/br>
    阿毳：我心里苦。

    虞夫人回過神，回頭問了一句：“姜家小姐呢？”

    第70章

    姜琰琰早早地便是站在了虞夫人身后，應(yīng)了一聲：“我在?！?/br>
    她早就曉得虞夫人心疼愛女, 真讓虞夫人一直憋著不進(jìn)來看, 還真是不可能。

    這人吧，越是求之不得, 就越是好奇。

    姜琰琰說掛了鈴鐺院子里就不能有人，先是吊足了虞夫人的胃口, 等著虞夫人到了門口, 便讓幻化成吳勤模樣的阿毳，說出了關(guān)鍵性臺(tái)詞。

    這關(guān)鍵性臺(tái)詞說什么，很重要, 要足夠傷人心, 還不能話太多，得像一柄短刀子，直接戳虞秀芹的心窩窩。

    姜琰琰和阿毳彩排的時(shí)候, 想了許久, 寫了厚厚的一沓紙，還沒落定。

    聞東在旁邊看書, 頭都沒抬，只說：“你們無非是想讓虞秀芹情緒失控，引她說出實(shí)情, 寫了那么一沓文縐縐的話, 還不如干脆就一句?！?/br>
    聞東看向姜琰琰，眼神無比真摯：“我不愛你了?！?/br>
    姜琰琰擼起袖子瞪他：“你再說一句試試？”

    聞東立刻解釋：“我的意思是，你只要阿毳對(duì)虞秀芹說這一句話就行?！?/br>
    “太簡(jiǎn)單了吧?！?/br>
    “簡(jiǎn)單的才好, 你那些什么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不合適，這句，簡(jiǎn)單明了，才是最傷人心的。”

    聞東說完，瞧著姜琰琰沒表態(tài)，凡是繼續(xù)思索，以為她還在想其他句子，又勸：“信我?！?/br>
    姜琰琰很嚴(yán)肅：“我就是信你，才好奇，你到底是和多少個(gè)女妖精談過戀愛，才能談得連分手都這么游刃有余。”

    聞東沒理她，繼續(xù)悶頭看書：“你應(yīng)該問我，我拒絕過多少個(gè)?！?/br>
    也是沒想到，單身多年的阿毳能把渣男的語氣和神態(tài)玩得這么溜，一句“我不愛你了”故意說得頭重腳輕。

    虞秀芹聽著，字字誅心。

    現(xiàn)下，虞秀芹失了剛才那番血性，只癱坐在床上。

    虞夫人上齒咬著下唇，對(duì)著虞秀芹：“我父親和你擔(dān)心你擔(dān)心得快瘋了，你卻裝傻來騙我們？花兒啊，你怎么成了這個(gè)樣子了。”

    “你以前……?！?/br>
    “我以前多乖是嗎？”虞秀芹慢慢抬起頭，她眼眶猩紅得厲害，像是被鮮血充盈，她瞪著虞夫人，不像是看著自己的母親，倒像是，看著自己的……仇人。

    “因?yàn)槲夜?，所以就只能被你們拿來，?dāng)做換取一生平安的籌碼，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們給我定的那門婚事，看中的根本不是那家人有多好，你們看中的，是那家人的權(quán)勢(shì)，你們?cè)诤醯?，是父親的前途。”

    虞夫人抿嘴：“可那家的，也是獨(dú)子，我聽說……?！?/br>
    “都是你聽說的，你聽父親說的，對(duì)吧?！庇菪闱凼直惩樕弦徊?，奮力擦干淚水，她復(fù)又抬頭，看著站在一邊的姜琰琰，笑了一下，問：“你什么時(shí)候看出來我是裝的？”

    姜琰琰聳肩：“看到你的第一眼?！?/br>
    “那你怎么不直接和我爸媽說，非得……非得讓我歡喜一場(chǎng)，又落空一場(chǎng)?！?/br>
    “我說了，你爹娘信嗎？”姜琰琰眼神微微往下，看到虞夫人不自然地捏了捏自己的手。

    虞夫人起身，不敢直視姜琰琰，只說：“今日麻煩姜小姐了，喜鵲，送姜小姐出去，至于禮錢，我們虞家明日會(huì)送到的?！?/br>
    又被趕客了。

    姜琰琰沒多說什么，虞家小姐未婚先孕，又裝瘋抗婚，這本都是丑事，虞家這種人家，財(cái)、權(quán)、錢都是次要的，名聲才是虞家最看重的。

    如今虞家的丑事被姜琰琰一件件地揭開，就像是把人捂藏了許久的傷口打開吹風(fēng)，能不疼嗎？

    “你等等?！庇菪闱弁蝗黄鹕?，她伸手抓著姜琰琰的胳膊，拽著姜琰琰的袖子，不讓姜琰琰走。

    “你再讓我見他一面，好不好?！?/br>
    姜琰琰皺眉，她曉得虞秀芹問的是誰，還不就是吳勤唄。

    姜琰琰頓了頓，直言說：“剛才，是假的。”

    “我知道，”虞秀芹張嘴，半晌無話，突然狠狠一咬牙，直說，“可就算是假的，也讓我再見他一面?！?/br>
    “癡情不一定會(huì)有好報(bào)的，”姜琰琰聲音放緩，“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多情總被無情擾，我勸你，看開吧，誠(chéng)如你說，人家答應(yīng)將來帶你走，可若是真喜歡你，為什么要許諾‘將來’這兩個(gè)字呢？”

    虞秀芹稍愣，只聽到姜琰琰說：“將來這兩個(gè)字，本來就包含了無數(shù)的可能性，你期待諾言實(shí)現(xiàn)的可能性，也要接受落空的現(xiàn)實(shí)。”

    虞夫人輕輕扶著虞秀芹的胳膊，又眼神示意喜鵲把門窗都看好，聲音萬般溫柔：“花兒，不管怎么樣，你沒瘋就好了，沒瘋就好了，你都不知道，你父親和我有多擔(dān)心?！?/br>
    姜琰琰走出屋子，示意丫鬟喜鵲不必送了，自己來了這么幾趟了，認(rèn)得路。

    垂花門下，姜琰琰取下掛在上頭的鈴鐺。

    “我恨你！我會(huì)一輩子恨你！”

    姜琰琰回頭，聲音是從屋子里傳來的，又是虞秀芹。

    正巧，一只鼬鼠從墻頭落下，腳尖一落地，又立刻幻化成了人形，這是阿毳。

    “年輕姑娘都這樣，父母一管，她們張口閉口就是恨啊恨的?！卑㈦グ参拷终f，“阿蟻來了消息，說先生那邊已經(jīng)回來了?！?/br>
    “我怎么覺得，虞秀芹這一聲恨，是說給我聽的?！苯掌疴忚K，塞進(jìn)百寶袋里，繼而自顧自笑了一下，朝著阿毳，“不過可能是我想多了，這天下間，恨我的人多了去了，虞秀芹的輩分，只能排到末尾?！?/br>
    阿毳點(diǎn)點(diǎn)頭，正準(zhǔn)備竄進(jìn)神識(shí)里通知鯰魚精阿年可以拖船等著了，姜琰琰卻突然說：“不著急，咱先去抓個(gè)釘子?！?/br>
    ***

    姜琰琰這一趟，在虞家從黃昏待到了月下。

    如今已經(jīng)是八月初了。

    一鉤上弦月掛在西天。

    長(zhǎng)沙如今戒備嚴(yán)，半夜老百姓也不常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