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禛在旁邊垂手站著，見皇帝的精神果然比昨天發(fā)病之時要好很多，就稍微松了口氣。

    皇帝瞥了他一眼，道：“太子，承胤呢？”

    趙世禛忙道：“回父皇，待會兒太子妃會帶他一塊兒來?！?/br>
    “嗯，”皇帝一點頭，“朕這里沒事兒，你先去吧?！?/br>
    趙世禛聽了這話心又一緊，下意識地看了容妃一眼。

    皇帝特意叫他走，是不是有話要跟容妃說？

    他當(dāng)然是擔(dān)心的。

    容妃卻若無其事地微笑道：“這兒有我伺候著皇上，也算是替你盡心了，何況待會兒太子妃也就到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是一直守著就是盡孝的。你只管去吧。”

    趙世禛聞言，只得行禮，暫且退了出來。

    乾清宮內(nèi)殿，皇帝笑對容妃道：“你瞧，到底是你的兒子，你說的話，比朕說的都管用?！?/br>
    容妃道：“皇上錯會了意了，明明是太子不放心您才想留下照料的，怎么偏推到臣妾身上呢？”

    皇帝笑了兩聲，又細(xì)看她臉上：“你的眼底有些發(fā)青的，總不會是昨兒晚上沒睡好吧?！?/br>
    “若說了解臣妾，還得是皇上。”容妃才一笑。

    “怎么沒睡好，是擔(dān)心朕嗎？”皇帝問。

    容妃道：“的確是擔(dān)心皇上的龍體，另外，不免又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過去的事？什么事？”

    容妃垂眸道：“皇上怕不愛聽。”

    “你說的，朕又怎會不愛聽？你只管說?！?/br>
    容妃莞爾道：“說來也怪，臣妾所想的，并不是在宮內(nèi)的事情，而是在之前沒有進宮，甚至沒有進京的時候，在黔南的那段歲月?！?/br>
    “是嗎？”皇帝嘴角一動，仿佛在笑，眼底卻冷冽非常。

    容妃卻仿佛沒有察覺：“是啊，可惜……‘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時’。”

    皇帝眉頭一揚：“愛妃竟也知道這句？”

    “臣妾知道這句很奇怪嗎？”

    皇帝道：“是有些怪的。你從來不太喜歡這些文縐縐的詩詞。怎么對這句如此留意？”

    “因為當(dāng)年有個人勸我進京的時候，就說過這句的?！比蒎卮穑翢o避忌。

    皇帝的喉頭動了動，不由自主地咳嗽了聲。

    雨霽距離兩人七八步遠(yuǎn)站著，聽到這里眉頭一皺。

    皇帝很快定神：“是什么人？”

    容妃眨眨眼道：“皇上英明神武，怎么會猜不到是誰?！?/br>
    皇帝淡淡地笑了笑：“難得啊，楊愛卿的一句話，讓你記了這么久?！?/br>
    容妃嘆氣道：“可惜啊?！?/br>
    “又可惜什么？”

    容妃道：“這句話雖然好，可惜我上當(dāng)了?！?/br>
    “這話從何說起？”

    容妃旁床邊的小幾上靠了靠，手肘抵著紅木幾子，托著腮道：“當(dāng)時楊時毅跟我說了這句，勸我趁著這般青春年少，好好地見一見這廣闊天下的繁華世面?？傻胶髞砦也胖溃以静辉撀犓?。”

    皇帝笑了起來：“原來你是后悔進京、乃至后悔進宮嗎？”

    容妃只默默地看著他，雖沒回答，卻像是默認(rèn)。

    皇帝道：“難道，朕對你不好嗎？”

    容妃清澈的雙眼浮起薄薄的云霧，像是想到了那沉埋于心底的舊事，她喃喃道：“皇上對我自然是好的，甚至在那段時候，我以為我沒有選錯，以為皇上對我是真心的?？烧l知后來……皇上無情起來，之前的那種好，就很不夠看了?！闭f到最后，朱唇便浮起一抹似冷非冷的笑。

    啟帝微微閉了閉眼睛：“你指的是當(dāng)年那件事嗎？你總該知道，朕也是迫不得已的，而且朕對你也算是容了情了?！?/br>
    容妃眼睛中的云霧逐漸的散開，她定睛看向皇帝：“假如當(dāng)時禛兒沒有拼死替我求情，皇上會如何容情？”

    皇帝蹙眉：“你想說什么？”

    容妃道：“在冷宮別院那些日子里，我算是想明白了，我呢，不過也是個尋常的妃嬪罷了，皇上喜歡就對我好，不喜歡了，說殺也就殺了?；ㄓ兄亻_日，人卻就死一回，若不是禛兒，皇上那時候是真的要殺我的吧。”

    啟帝溫聲道：“你多心了。”

    容妃笑的不屑一顧：“是多心還是說中了？我是黔南來的人，他們說我是異族，我生的孩子當(dāng)不了太子，還說我蠱惑皇上，說我謀害皇嗣，你知道我是冤枉的，卻還是順著他們的話來懲罰我。你怕別人說你是被美色所迷的昏君，所以不惜拿我開刀，是不是啊皇上？”

    “朕是真心喜歡你的?！被实鄞沽搜燮?，淡聲道。

    “皇上的真心值多少？”容妃笑道：“我當(dāng)初就是錯信了你對我是真心的，才差點掉了腦袋，那時候，我真的很失望。”

    皇帝的呼吸急促了幾分，終于冷冷淡淡道：“你對朕失望？那不知你對楊愛卿如何?！?/br>
    容妃歪頭笑了笑：“楊時毅嘛，對他我倒不是失望，我是憎恨。”

    皇帝皺眉：“你憎恨他？”

    容妃道：“是他給了我希望，他引了我到這個地方來，改變了我的命運，可又讓我體會到希望給掐滅的感覺，生不如死，我不恨他恨誰?！?/br>
    “生不如死嗎？”皇帝幽然道：“容兒，不管你信不信，朕是真的喜歡你?！?/br>
    容妃淡淡道：“所以，皇上想要我殉葬嗎？”

    她在說起此事的時候，臉色平靜異常。

    皇帝愕然，他本以為是趙世禛告訴了她，可很快又覺著不可能。

    “你如何知道？”皇帝問。

    容妃笑中有幾分狡黠：“因為我了解你啊?！?/br>
    皇帝凝眸：“你說什么？”

    容妃道：“你從來都是這樣，因為是皇帝，只要你喜歡的，就得是你的。方才我遇到了禛兒，他以前對我冷冷淡淡，今日卻不同，我看著他的眼睛，……呵，到底是我生的，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皇帝道：“你既然知道了，那……”

    “我愿意?！比蒎坏人f完，便果斷地回答。

    皇帝卻有些無法置信了：“你、愿意？”

    “當(dāng)然愿意?！?/br>
    皇帝盯著她，他精明一世，此刻卻不禁有些糊涂了：“你、你是心甘情愿的？是為了……”

    “何必為了誰，”容妃笑的非常平靜，“這有什么呢？從我進入這個皇宮之后，我漸漸地就成了一個活死人了，至于殉葬，皇上……對我來說，做了你的妃子之后，我已經(jīng)給‘殉葬’了！難道你不知道嗎？”

    “你！”皇帝城府深沉，也從無人敢當(dāng)面這般毫不留情的頂撞，一時急的咳嗽起來。

    雨霽原本大氣兒也不敢出一聲，聽到這里實在忍不住，生恐皇帝有個萬一，便急忙跑了進來：“皇上您怎么樣？”忙給皇帝撫著后背順氣。

    容妃卻款款地站起身來：“皇上保重龍體，臣妾先行告退了?！?/br>
    皇帝咳嗽連連：“你你……”

    雨霽不由道：“娘娘，皇上龍體欠安，您好歹……”

    容妃蹙眉道：“我怎么樣？該答應(yīng)的我都答應(yīng)了，還要我怎么？”她說了這句后，淡淡地瞥了皇帝一眼，轉(zhuǎn)身往外走去。

    容妃出乾清宮的時候，卻見趙世禛立在殿門口上。

    他的臉上毫無血色。

    容妃道：“你沒有走？”

    趙世禛不語。

    容妃道：“你聽見了？”

    趙世禛轉(zhuǎn)頭。

    容妃笑道：“傻孩子，你到底也是他的兒子，怎么沒傳到他的萬分心狠意絕呢，你這樣可不成啊，要知道當(dāng)皇帝的，須得六親不認(rèn)才算合格?！?/br>
    “母妃！”趙世禛無可忍。

    容妃道：“母妃早就知道這個道理，所以先前很不喜歡舒闌珊，想鏟除了她，可誰知道……陰差陽錯的，倒也罷了?！彼L長地嘆了口氣，又道：“你也不必為難，皇上也是為了你著想，他怕留著我會壞你的事，所以寧肯帶了我走?！?/br>
    趙世禛只覺著鼻酸，眼中也是一團糊涂，無法抬頭。

    容妃腳步一動，將走卻又止步，她看著趙世禛道：“禛兒，你能不能為母妃做一件事?！?/br>
    趙世禛抬頭：“母妃請說?！?/br>
    容妃走前一步，盯著他的眼睛道：“你替我殺一個人。”

    趙世禛的瞳仁稍微收縮。

    過了年，皇帝便命司禮監(jiān)準(zhǔn)備登基大典。

    只是在正月十五，花燈會后，皇帝的身體越發(fā)虛弱了。

    私底下，司禮監(jiān)等已經(jīng)預(yù)備了后事要用的種種，也算是沖一沖罷了。

    連日里皇帝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司禮監(jiān)緊急召集了內(nèi)閣眾人，包括楊時毅在內(nèi)的幾位閣臣日夜都在內(nèi)閣值房，或者乾清宮中侍候，恐怕皇帝又有什么旨意。

    皇帝趁著清醒的時候，陸陸續(xù)續(xù)交代了幾句要緊的話，其中也有命眾人好生輔佐太子等等。

    十八這日，突然天降瑞雪。

    皇帝自覺精神極佳，但皇帝以及伺候的太醫(yī)、大臣們卻知道，這不過是回光返照而已。

    這段日子里，端兒索性一直都在乾清宮，因為皇帝最是疼他，每天必要他在跟前才歡喜。

    闌珊又曾叮囑過端兒，讓他好生哄著皇帝開心，連同鄭適汝跟寶言也留在宮中，兩個孩子湊在皇帝床邊，所以皇帝臨終的這段日子，倒是難得的閑暇快活。

    皇帝吃了些參粥之后，環(huán)顧早場眾人，端兒，寶言，趙世禛，闌珊，鄭適汝，趙元斐，另外便是雨霽，楊時毅，李尚書，游尚書等眾人。

    他的所有親近之人，以及朝中倚重的大臣都在，只除了一個人。

    皇帝便問趙世禛：“你母妃呢？”

    趙世禛道：“回父皇，母妃即刻就到?！毕惹坝觎V派人去催請了幾次，容妃只說在打扮，卻并沒有來。

    皇帝頓了頓，吩咐道：“你去叫她來。朕想見一見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