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jié)
坊間傳言,是應(yīng)王府的老太太病重,眼看要不行了。 作為老應(yīng)王云嘯的妻,蕭氏歷經(jīng)應(yīng)王三代,一個寡婦,歷經(jīng)了炮火紛飛、生死一線,扶了兒子,又保孫子,實在是個奇女子。如今蕭氏六十有五,身體每況愈下,而年幼的應(yīng)王才十一歲,離了主心骨奶奶,應(yīng)王府的未來的命運將會如何? 屋內(nèi)傳來輕輕的啜泣聲,無數(shù)人的刻意收斂的呼吸在蕭氏住的這一間小小廂房擁擠,連空氣都變得沉重而濃稠。 拂月半跪在床邊,懷里還抱著一個安睡的嬰兒,她努力地將臉湊到蕭氏耳邊:“奶奶,看見了嗎,這是瑾兒。” 鳴夏背過身去拭淚,錦冬哭得雙眼通紅,胸腔里一抽一抽的,無神地靠在床尾。 蕭氏吃力地睜開眼睛,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格外枯敗的灰色,唯有眼睛還算清明,像是燈枯油竭之前,最后一抹不太穩(wěn)當(dāng)?shù)幕鹦恰?/br> 她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嬰兒的臉,側(cè)頭看著憔悴的拂月,極艱難地扯出一個微笑:“好,好,家里又多了一朵花兒。” 鄭襯也紅了眼眶,他依稀記得當(dāng)日與蕭氏對弈時,對方還是個精神矍鑠的老人,通身都是氣派,這才幾年,竟然就這樣……他用不太穩(wěn)當(dāng)?shù)穆曇舻溃骸澳棠?,您放心。玄云必會好好照顧妻兒?!?/br> 蕭氏笑著“嗯”了一聲,慢慢道:“老二,你瘦得多了,往后也要好好照顧自己?!?/br> 拂月咬著唇點頭,身后的錦冬哭得更厲害了。 “央兒呢?”她不愿浪費時間,挨個點過去。推月牽著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湊到床邊,孩子福了福,奶聲奶氣道:“央兒見過奶奶。” 蕭氏笑道:“一轉(zhuǎn)眼,央兒都這么大了?!彼⊥圃碌氖?,目光移到她臉上,含著無盡的慈愛與不舍:“孩子,這個家,辛苦你了?!?/br> 她另一手牽過云清來,把他的手和推月的手搭在一處,轉(zhuǎn)頭道:“清兒,聽你大姐的話,別惹她生氣?!?/br> 云清用寬大的袖子不停地抹著眼淚鼻涕,哭得呼嚕呼嚕的,活像一只滑稽的小狗,帶著哭腔兒道:“我一定聽jiejie的話,早點長成大人,奶奶,奶奶……” 推月反握住蕭氏枯瘦的手,咬牙道:“奶奶放心,推月……推月一定會撐起云家來,不讓云家列祖列宗失望?!?/br> 推月那武官夫君也跪在一旁,表情動容地連連點頭。 蕭氏閉上眼睛,嘴唇向上勾起,許久才道:“可惜了,老三不在。” 她親手在那孩子手腕上做了標(biāo)記,保她一世平安喜樂,不出意外的話,轉(zhuǎn)世已經(jīng)三年,秦沅一定找到了她。一旦找到,他就會盡己所能守住她。 她算著時間,蕭氏的軀殼在陽世已到最后極限,在一刻鐘內(nèi),她必須得返還天宮了。 “啼春、鳴夏、剪秋、錦冬……” 其他人向后一步,四個丫頭紛紛靠過來,臉上都是梨花帶雨。 “別哭了,傻孩子?!笔捠陷p輕笑道,“桌上放的是你們的賣身契……” “老太太!”錦冬睜大眼睛,哽咽說,“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守著這里……” “噓……”蕭氏氣若游絲,將食指抵在唇上,語氣堪稱溫柔,“收好,往后你們自己的命,自己做主?!?/br> 四個人滿眼通紅地看著她,都趴在蕭氏床邊:“老太太……” 涼玉睜眼看了看這一屋子人,心里纏繞著絲絲暖意,這是她在凡間的家啊—— 來的時候渾身狼狽,失魂落魄,走得時候,卻是真舍不得。 “我走以后,撤掉百花樓,不必再上香,花神會予你們福祉?!彼哪抗獯┰竭^這廳堂,快速地將應(yīng)王府內(nèi)熟悉的亭臺樓閣,全部掠過一遍。 最后,蕭氏閉上眼睛,抬起手來,輕輕地留下了此生最后一句話,輕得幾乎像是嘆息,“多謝?!?/br> 多謝你們。 隨即軀殼向下陷落,涼玉的魂魄脫出,在這個瞬間,她眼前忽然出現(xiàn)一抹細(xì)微的光暈,一只斑斕大虎的剪影一閃而過,隨即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滿頭白發(fā)枯瘦又眸光銳利的老人。 這是……真正的蕭氏。 蕭氏不茍言笑的面皮上浮現(xiàn)出了一種欣慰的微笑,恭敬地沖涼玉行了一禮。 涼玉也彎下身去,裙踞拖在地上,與她行了個平禮。蕭氏有些怔愣,她們之間一句話也沒有說,涼玉已認(rèn)出她來,笑了笑,轉(zhuǎn)身離去。 魂魄交錯,不過一瞬間。 匆匆人間歲月,像是一只有力的手,曾經(jīng)承托了她最脆弱無助的靈魂,在她千萬年的漫長壽數(shù)中,增添一點世俗生活的味道。 而不論為人還是為神,總要嘗遍人間煙火,才會明白愛的初衷。 **** 涼玉步履不停地回了花界,清章殿內(nèi)司矩坐鎮(zhèn),見她來了,站了起來:“殿下?!?/br> 涼玉微一頷首,坐在妝臺前,任由司矩給她簪上繁復(fù)的華冠。 司矩手中象牙梳沿著她的順滑的長發(fā)向下,她蒼白的面容倒映在鏡中,眼睫低垂,竟然趁此機(jī)會無聲地打了個盹。司矩扶住她的肩頭,發(fā)覺涼玉最近越發(fā)瘦削,腰圍小了兩個尺寸,肩膀上的骨頭仿佛一掰就能折斷。 “殿下?”她簪上最后一朵花,輕輕喚。 涼玉很警覺,幾乎是立刻便睜開眼睛,“嗯?” 司矩心中忽然漫出一股酸澀,記起涼玉小時候賴床,為了叫她上朝,門板拍爛了她也不肯起來,捂著耳朵接著裝睡。那段日子回想起來,竟然恍若隔世。那個萬事不cao心的天真少女一去不返,現(xiàn)在她宛如驚弓之鳥,日日殫精竭慮。 她俯下身來:“殿下不必太cao心了,諸事有臣?!?/br> 涼玉微微笑了笑,唇間卻溢出一絲嘆息,她將胭脂往嘴唇上一撲,剎那便掩蓋住所有的蒼白孱弱,鏡中人顏色明艷,黑眸紅唇,笑起來光華滿目,像是濃郁的桂花香氣,直往人心里鉆。 她瞅著鏡子左右看看:“阿矩,你別嘮叨了,再嘮叨就變成老太婆了。” 司矩聽見她話中熟悉的調(diào)侃之意,才覺得放下心來,半晌,眉心擰緊,試探著問道:“殿下最近……還去領(lǐng)雷罰嗎?” 天罰一個千道雷,外加先前在凡間濫殺無辜的八道,總共一千零八道雷,天界眾人,誰聽了也覺得膽寒。 可是面前這看起大大咧咧的少女,竟然一直咬牙受著,她從來不曾害怕,也沒有害怕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