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說的二表舅是誰？”

    剪秋聲音有些發(fā)抖：“回老太太，是鄭家二公子，今日是跟三公子一起來的?！?/br>
    “鄭袖也來了？”她撿起南天竺來細細端詳，“他不是號稱連奇的得意門生嗎，一個醫(yī)術(shù)高超的人，怎么會分不清南天竺和紅豆？”想起方才歡歡喜喜將它攥在手里的年畫，她便一陣后怕，繼而感到心中一陣抑制不住的憤怒，語氣不由得森冷，“他既學醫(yī)，難道不知道這南天竺全株有毒？”

    剪秋聞言大驚，雙膝一軟：“是奴婢不好，奴婢沒有看好三小姐……”

    “先別跪?！彼嘀夹乃尖馄?，囑咐道，“把這東西在后院處理掉，待會年畫兒回來，你們不能讓她想起來這回事。”

    待剪秋含著眼淚答應(yīng)著，匆忙離開，她忽然覺得手上有異，湊到鼻端嗅了嗅，一股奇異的酸澀味道撲面而來，聞著便讓人想打噴嚏，難怪一向看見什么都往嘴里放的年畫沒有主動吃這漂亮玩物。

    南天竺本是沒有味道的，顯然有人曾經(jīng)有意在上面刷了一層散發(fā)酸味的東西。鄭袖專門送一株毒物給一個心智不全的孩子，又費盡心思不讓她中毒，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難道真的是因為待她好、這樣無微不至地哄著她玩？

    鳴夏領(lǐng)著一蹦一跳的年畫回來，年畫炫耀自己洗得白白的兩只小手：“奶奶，撥月聽話！”鳴夏立在一旁，顯得有幾分憂慮：“說來奇怪，方才在外間舀了水，拿了皂角給三小姐洗手，有個眼生的花匠經(jīng)過，一直盯著我們看?！?/br>
    啼春一向暴脾氣，聞言有些惱了：“在哪里，我這就查去！”

    涼玉把裝著甜餅的金絲小盤推給年畫兒，沉思許久，輕聲應(yīng)道：“這幾日去請鄭二公子一趟，就說我大病初愈，恰逢他在府上，讓他來請個平安脈?！?/br>
    腦海里閃過鳳君的話：“鄭家不善，往后要多加小心。“這會兒未見其人，先留了一肚子疑問。她等不及想親自會會這個奇怪的鄭袖。

    ****

    剪秋端著一盆新鮮水果進來。

    涼玉正在給瓶里的插花修枝葉。她兩指托起瓶里的骨朵，望著它時，忽然想起那個曾經(jīng)跪在她膝邊、哭得梨花帶雨的一張臉。

    紅珠……如今天地改換，不知道她怎么樣，有沒有實現(xiàn)愿望。

    剪秋把果子輕輕放在桌上，涼玉挑眉：“今日怎么這么早？”剪秋笑道：“今天的果子是下面的果農(nóng)新摘的，想先讓老太太看看，再給花神供奉?！?/br>
    涼玉頓時笑逐顏開。她略一頷首，從竹籃里執(zhí)起一枚帶著露水的枇杷，凝神一看，忽然間那露水便四散蔓延，枇杷上幾顆深黃的斑點驟然放大，跳動起來……

    “老太太！”身子被剪秋一把扶住，她才恍然驚覺自己的眩暈。

    “……不舒服嗎？”剪秋焦急的聲音在耳邊若隱若現(xiàn)，耳膜突突作響，天旋地轉(zhuǎn)。忽然間，她感到頭頂一陣劇痛，依稀是那根釘魂針在用力翻攪……

    為什么？那根針兩百年前就被□□了，如今她在蕭氏的身體里，沒道理再有這樣的感受。

    心口開始疼痛，是華蓉劍切割心臟的感覺，心臟帶著劍刃跳動，創(chuàng)口越來越大，她的心驟然碎裂成一片一片，渾身是被火灼燒的焦痛，每動一下，就是鮮血迸濺。

    這恐怖的感覺再一次籠罩了她，她用力撐住桌角，瞪大眼睛去看自己的手——皮膚松弛暗淡，但沒有血，也沒有火。

    “來人??！老太太……”

    她猛然抓住剪秋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別叫人，我沒事……你出去，讓啼春來守著門口……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進來！”

    作者有話要說：

    默默碼字

    第14章 離魂（下）

    她強忍痛楚，踉蹌著坐回床上，沖滿臉驚異的剪秋斥道：“快去！”

    屋里一片寂靜，可她耳邊充斥了各式各樣的聲音，嘈雜聲，笑聲，喊聲，還有兵刃相接冰涼的碰撞聲，她感到自己心口一陣揪痛，呼吸變得沉重，仿佛憋著一口氣似的，折磨著她不肯放松。她的視線忽明忽暗，掙扎到桌前，桌上擺著的線織的那只雪白的吉祥鳥，閃爍的眼睛在燭光下，正光輝熠熠。

    難道，這條借來的命，大限將至？

    她如此不甘心，嘲弄地低笑出聲，伸出顫抖的手，指尖輕輕碰到它的腦袋。身體驟然失力，跌坐在地上，卻也感覺不到疼痛。

    那只白鳥卻忽然發(fā)出瑩瑩白光，拍打著翅膀，竟然動了起來，在她頭頂上下盤旋一周，一頭撞開窗戶，飛了出去。

    她雙手扶著桌子的邊緣，艱難地呼吸著。她覺得這種感覺似曾相識，突然想到，那是在望月臺上，那時，鳳君在為她吹奏引魂曲。

    原來，這是離魂的感覺。

    不行，不行，不行……她的魂魄不能再散開！

    她手上用力，面容痛楚扭曲，卻不能發(fā)出聲音，她絕望地感覺自己在向上浮動，雙手從指間開始發(fā)麻，漸漸蔓延到手臂。

    那么，還要用多少個兩百年得以重生？

    或者，就這樣死去？

    ****

    一只纖瘦的手撐在桌上，能看得見手背上蜿蜒的青色血管。

    桌上擺著一只星盤，指針左右搖擺的幅度越來越弱，最后牢牢指定一個方向。桌前的人半晌沒動，死死地盯著指針的方向，最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她立起身來，淺褐色麻衣的袖口一拂，星盤上的梵文字符剎那間破碎開來，光芒盛放，字符旋轉(zhuǎn)、扭曲，猶如無數(shù)掙扎著螞蟻擠成了一團，又似流沙交替流動，最后化成了一堆細碎的星星點點。

    她已回身拿過劍，背在了背上，整了整衣領(lǐng)，從容地跨出門檻。

    ****

    冷風驟起，揚起了紗帳。月光如潑墨，轉(zhuǎn)瞬之間鋪天蓋地地涌來。

    疾風帶著寒氣破窗而入，窗邊的人立著，衣衫颯颯之間，抖落無數(shù)光點。

    他立在涼玉身旁，周身籠罩著月色，用劍在空中倉促地畫了個圈，造了個光罩把他們籠在其中。他一手聚魂，一手從懷里扯出一只小巧的琥珀舟，催動法力將它向地上一鋪。

    涼玉眼前慢慢有了光亮，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海面之上，波濤起伏，慢慢蕩漾。她睜開眼睛，發(fā)覺自己回歸了本體，正躺在冰涼的地上，她望向他：“鳳君？”

    鳳桐收了聚魂的手，一把將她拉起來，擋在身后。他起手念訣，將光罩又加厚了幾層，有一些若有若無的紫色光影，像一條條細小的尖嘴魚，不斷沖撞著，企圖向光罩里鉆，但都碎在光罩之外。窗戶是半開著的，明亮的月色涌進來，她從這個角度，恰能看見窗外的一輪圓月。

    紫色的影子變得多了起來，噼啪噼啪地拍打著光罩。那種難受的感覺再次襲來，她驟然低頭，胸口赫然插著那把華蓉劍，血已然浸透了白衣。

    鳳桐眼眸驚詫，嘴唇變得蒼白。

    她周身虛弱至極，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勉力笑道：“——沒事，是幻影?！?/br>
    華蓉劍在溫玉那里，她絕不可能讓它離開身邊半步。今日的種種，都是過去的影子。因為她的魂魄殘缺不全，所以，會保有著死去那一刻的面貌。

    她坐在床榻上，纖細的手指扶著劍，冷汗?jié)L滾而下，卻咬牙堅持默不作聲。

    鳳桐眸中戾氣陡增，數(shù)劍掃出，光輝遍地，那些紫色光暈掉落在地上，慢慢變成淡灰的煙霧，飄散在空中。

    愈戰(zhàn)愈多。

    鳳桐左手上結(jié)了個印，劍尖微微顫抖，青色鸞鳥光暈從劍上浮出，光芒璀璨的翅膀展開，已露了個尖尖的喙。紫色光暈紛紛退避，不幸觸碰到青鸞印記的，瞬間如同煙花一般噼里啪啦炸開，接連升起一團團煙霧。

    涼玉見他持劍的手有些抖，青鸞時顯時淡，眼中浮現(xiàn)出哀色。

    被賜族姓的鳳凰家主才能使劍靈的圖騰外化。鳳桐做神君時，碧鳶一出，青鸞上下翩飛，尾翎掃過之處，火樹銀花，殺戮成災。

    但這需要大量能量。今時不同往日，鳳桐已讓天帝以軒轅劍削去九成修為，沒想到他此刻還能強行召出青鸞，必然容易傷及自身。

    “鳳……鳳君……”她虛弱地阻攔。

    忽然，紫色光暈驟停。她微得解脫，斜倚在塌上，疲憊地閉上雙眼。

    鳳桐站定片刻，確認眼前安全，才收了劍。伸手挑開她額上被汗水浸濕的發(fā)絲，感覺到她溫熱的呼吸細細拂過他的手心，像一只被微風吹過的羽毛，劇烈的心跳漸漸趨于平穩(wěn)。

    他靜默地坐在了床畔，冷眼望著窗外的月色：“月圓之夜?！?/br>
    “咳，我居然怕了。”她的聲音有點顫顫的，說著說著，竟然笑起來，習慣性地去牽鳳桐的袖口，“我還以為魂魄又要散了。”

    他默然看著她，罕見地有些六神無主，低聲道：“是我不好?！?/br>
    他抬手，那只周身發(fā)光的白鳥兒飛來，順從地落在他掌心，他垂眸看著：“若芳齡報信再晚上片刻，我真的……”

    他頓住不說了，一瞬間周身寒意暴漲，幾乎使四周空氣中的水汽都凝結(jié)成霜。他看起來向來萬事不掛心，遇事不過抬一抬眼嘲諷兩句，極少暴露這樣的極端的、外露的情緒。

    如果沒看住，她再次魂飛魄散呢？

    想都不能想。

    “鳳君！”她有些意外，牽住袖子晃了晃，盡力安撫道，“沒事了?！?/br>
    “有人施法讓你離魂，卻偏選在月圓之夜?！?/br>
    “溫玉吧。隔得那樣遠，還是讓她找到了?！彼⑽⒁恍?，眼中冰冷。

    “你在天宮的時日短，又被重華夫人保護得很好，天宮上的有些禁忌秘法，你是不知道的?！?/br>
    “禁忌秘法？”

    他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月圓之夜離魂，只與招魂術(shù)有關(guān)。招魂術(shù)需得有一部分魂魄為引，以追魂石相鎮(zhèn)，祭以招魂者的精氣，才能將飄散在其他的地方的魂魄在滿月時引到祭臺上來。引魂曲為正，招魂術(shù)為邪，招魂術(shù)比引魂曲強上百倍，易被惡人cao縱，故而列為禁忌。”

    “你是說……他們想要把我的魂魄召回去，而且他們手中，還有我的一部分魂魄……”

    鳳桐驟然站起：“當日那一魂一魄看似被華蓉打碎，恐怕實則是溫玉使了障眼法收為己用?！彼垌话担拔?guī)湍隳没貋??！?/br>
    他走得快，涼玉撲的更快，腰上被涼玉一把拖住，她雙手緊緊環(huán)著他的腰，他的沖力太大，她整個兒被他拖到地上來，又死死抱住他的腿：“鳳君別去……”

    “你這是做什么？”他伸手掰開她的手，她立即抱得更緊。

    “放開?！彼统猓钟昧﹃_她的手指，正在氣頭上，卻也不敢用力，那溫熱的一團靠在他的腿上，讓他心煩意亂地想起年幼時靠在他身邊睡覺的小小姑娘，她身邊才是溫柔鄉(xiāng)，才是平靜和安穩(wěn)，令人沉溺，不忍再去冒險。

    她的聲音里帶了哭腔，“你明知道他們不會給你的！溫玉是花神，季北辰是上仙，二人合力敵你一人，你的法力千年前便已削弱只剩十一，你明知道此行有去無回……”

    “你還想用昊天塔嗎，你還怕天宮沒有誅殺你的理由？”

    她的控訴一聲比一聲急，他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來：“當日重華夫人把你……”

    她哭得更厲害，整張小臉全是眼淚，說話都有些斷斷續(xù)續(xù)，“你別、別再說這句話了，我如今身敗名裂，落得、落得如此境地，鳳君還不顧惜性命，涼玉只剩鳳君，鳳君還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