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節(jié)
半個月后,韓天遙回京見駕。 彼時,宋昀正坐于福寧殿里飲酒。 他面前有攤開的奏表,批閱的墨跡早已干了;而旁邊更有大堆奏本跟小山似的,再不知積累了多少時日。 韓天遙從未見過他如此頹喪懶散的模樣,頓了一頓,才上前行禮。 宋昀抖了抖眼前的奏表,“你一日連上三道奏表,都是辭官求去?” 韓天遙沉聲道:“當(dāng)日臣原與皇上約定,得勝之日,愿重建花濃別院,歸隱田園。如今魏國已滅,舊恥已雪,如孟許國、趙池等后起之秀已能獨(dú)當(dāng)一面,是臣功成身退之日了!” 宋昀點(diǎn)頭,卻道:“你走了,可曾想過忠勇軍如何處置?” 韓天遙道:“忠勇軍大都是從前受魏國凌逼的江北百姓,如今收復(fù)故土,多有還鄉(xiāng)之念。尚祈皇上論功行賞,賜予錢帛田地,讓他們回自己故鄉(xiāng)定居,既可免去朝廷大量糧餉開支,也不必再擔(dān)心他們聚眾為禍,難以節(jié)制。” 宋昀問:“如全立等將領(lǐng)也肯?” 韓天遙淡淡一笑,“火里來,水里去,日日與刀劍為伴,與死亡為伍,究竟能有幾人喜歡?當(dāng)年太祖皇帝杯酒釋兵權(quán),尚能君臣同歡;如今全立不過小小節(jié)度使,所求也不過家人部屬平安和樂,皇上愿意厚加賞賜,他何樂而不為?還有不愿回鄉(xiāng),想繼續(xù)從軍立功的,大可編入禁衛(wèi)軍內(nèi)一體對待,皇上從此便無后顧之憂了!” 宋昀定定地看他,忽笑了起來,“后顧之憂……南安侯,若朕告訴你,朕其實(shí)沒什么后顧之憂,你信不信?” 他眼神飄忽,韓天遙完全看不出他想表達(dá)什么,也不愿再去細(xì)加揣測,只道:“臣一向相信皇上天資過人,可以讓大楚蒸蒸日上,百姓安居樂業(yè)?!?/br> 宋昀點(diǎn)頭,“隨你怎么想罷,其實(shí)……的確不重要。你早先說了要回花濃別院后,朕便派人去越山重修了花濃別院。如今……那座修好的別院,以及別院里的一切,就算是朕賜你的吧!為楚國拼殺這么久,朕也不能辜負(fù)了你。” 這一年韓天遙大小功績無數(shù),絕不只值一座小小的花濃別院。但韓天遙再不計較,只俯身道:“臣還有一事相懇!” 宋昀端起酒盅,滿滿一盅飲盡,才道:“你說?!?/br> 贈,浮世偷閑【大結(jié)局】 韓天遙微一闔眼,緩緩道:“青城之事,原是臣一時沖動,想彌補(bǔ)當(dāng)年回馬嶺誤害貴妃之憾,委實(shí)與貴妃無關(guān);后來蒙貴妃相救,臣不勝感激,但貴妃清正自持,并未領(lǐng)情。待病體稍愈,她便晝夜兼程趕回杭都,并非有意對皇上失信,小皇子之事更是始料未及。請皇上別再怪罪貴妃!” “在你跟前也清正自持?以為只有朕矯情,看來她也不比朕好到哪里去?!?/br> 宋昀自嘲般笑起來,“你要朕把她放出冷宮?” 韓天遙忍著胸中燎了多少時日的煎痛,聲音卻已忍不住有些發(fā)顫,“貴妃的病情,皇上當(dāng)比臣更清楚??┭Y,原需靜心調(diào)養(yǎng),經(jīng)不起折騰。” 宋昀淡淡地盯著他,“冷宮清靜得很,朕倒覺得正適宜她養(yǎng)?。 ?/br> 韓天遙眸光愈暗,靜默地立于原地,不再說話。 宋昀卻取出一柄劍來,令內(nèi)侍遞過去,“聽聞你的龍淵毀了,正好在她宮里撿了到這柄不要的劍,便送了你吧!” 韓天遙接過,一時不由屏住呼吸。 居然是流光劍,曾一度在他手上,卻被他絕望之際擲回她身畔的流光劍。 宋昀懶懶道:“別看了,就是流光劍。話說貴妃對你可真不賴,若她死了,不如你就用這柄劍自盡吧!也免得她和維兒寂寞,一路無人陪伴照顧?!?/br> 韓天遙靜默片刻,答道:“臣遵旨!” 宋昀便揮了揮手,“那你到兵部交接完兵權(quán),便回花濃別院做你的風(fēng)。流侯爺吧!興許你回去了,朕卸了樁心事,便放了貴妃呢!” 韓天遙道:“是!” 他的神情從頭至尾都是一貫的冷峻淡漠,看似與從前并無二致,偏偏給人的感覺,竟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待他離去后,宋昀細(xì)細(xì)回憶當(dāng)年相見的情形,才想明白差異在哪里。 原來是玄衣裹著美玉,稍一留意,便覺寶光流彩,攝人心魄;此時卻是官袍里裹著木雕,再無清靈寶光,仿若早已朽空,隨意一把火便能將他焚作灰燼。 宋昀便往后一靠,懶懶地笑起來,“嗯,都走吧,走吧!而朕,朕會留在這里陪著……陪著這皇宮……” 陪著這皇宮,這大楚,這天下,哪里也去不了。 他再提起一盅酒飲盡,喚道:“畫樓!” 畫樓應(yīng)聲而來時,宋昀卻許久不曾說話。 畫樓猶豫著提醒,“皇……皇上有什么要吩咐的嗎?” 宋昀笑了笑,“沒什么,貴妃離開這么久,該……該為她預(yù)備葬儀了吧?” 畫樓打了個寒噤,低聲應(yīng)道:“是!” 轉(zhuǎn)身奔出門檻時,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宋昀已站起身來,清瘦的身形孤伶伶地立于空闊的大殿里,環(huán)顧著他所擁有的一切,唇角微微地?fù)P了揚(yáng),仿若在笑,清潤的黑眸里卻迅速有熱淚滾落。 ----------- 尾聲:贈,浮世偷閑 ----------- 韓天遙回到花濃別院時,便見宋昀的貼身侍衛(wèi)小窗已在那里候著了。 他道:“皇上吩咐,讓小人先帶侯爺四處看看,若有什么不滿意的,立刻讓人重新修建?!?/br> “哦!” 韓天遙無可無不可地應(yīng)了一聲,便隨小窗慢慢行過院內(nèi)各處屋宇道路。 負(fù)責(zé)修建的工匠顯然研究過早先的地形和建筑,盡量在原來的位置重建亭臺樓閣、培植花草樹木,看著都有幾分相像,卻比先前精致許多。 原先刻著老祈王韓世誠題詞的太湖石還在,字跡用朱砂重新刷過。韓天遙便站定,靜靜地看那詞。 “冬日青山瀟灑靜,春來山暖花濃。少年衰老與花同。世間名利客,富貴與貧窮……” 腳邊,忽然傳來一聲貓叫。 韓天遙低頭看了一眼,幾乎失叫出聲:“花花!” 貍花貓不知是認(rèn)出了這里,還是認(rèn)出了他,將銜著的死老鼠放下,將腦袋在他的褲角上蹭了蹭,似有些歉疚地抬起碧熒熒的眼睛看他一眼,才低下頭去,重新銜起老鼠,嗒嗒嗒地踩著小碎步向前跑去。 會報。恩的貍花貓,這回沒打算把老鼠送給他。 韓天遙有些透不過氣,卻毫不猶豫地沖著貍花貓離開的方向疾步而去。 翠竹掩映里,一處白墻碧瓦的屋宇赫然在目,正中的匾額上端端正正刻了三個字:“綴瓊軒”。 軒外有梅,梅畔有溪,看來有些眼熟;但這一處是以前的花濃別院決計不曾有過的。 可這軒名,這字跡,他并不陌生。 當(dāng)年太古遺音、清風(fēng)松韻雙琴共奏,一曲《醉生夢死》,在午夜夢回時不知縈繞了多少遍。 他頓了頓,抬步踏入時,正聽劇兒在驚呼:“花花,你怎么又銜老鼠回來了?” 小糖也在叫道:“不是吧?有魚吃還天天往回銜老鼠?莫不是真如咱們猜的,是可憐郡主沒魚吃?” 仿若在應(yīng)和小糖說話,貍花貓“喵”了一聲,不勝驕傲地睥睨著兩名侍兒,顯然在鄙視她們太沒用,不但沒弄來魚給主人吃,連老鼠都抓不了。 劇兒憤憤地用火鉗夾住死老鼠,順便在貍花貓頭上敲了一記,說道:“笨貓!太醫(yī)說郡主雖救過來了,可腸胃弱得很,暫時沾不得葷腥!” 貍花貓不服地弓起腰,沖劇兒憤怒地?fù)P了揚(yáng)肥爪子。 那廂床榻上向里而臥的女子低低咳了兩聲,輕聲道:“別打它。知恩圖報的貓,是只好貓。老鼠收起來,回頭悄悄扔了便是?!?/br> “是,郡主?!?/br> 劇兒應(yīng)了,猛回頭看到韓天遙,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小糖也看到了,正在抓著藥罐的手一歪,差點(diǎn)摔了。 韓天遙眼疾手快,竟將那滾蕩的藥罐接住,提起,慢慢地倒著藥。 床。上的女子并未發(fā)覺異樣,又咳了一聲,說道:“今日似好了些。聞得有竹香和梅香,想來這處行館景致不錯。下午待我好些,便出去走走?!?/br> 韓天遙已坐到床邊凳子上,一匙一匙慢慢地吹涼藥。 劇兒站在旁邊,想哭又想笑,只得胡亂抹著眼淚,說道:“皇上雖將郡主送出宮來,但隨行所帶的太醫(yī)和藥材都是最好的?!?/br> 女子沉默片刻,嘆道:“實(shí)在沒見過比他更懂得人心的人。若還在宮里,不論是清宸宮,還是永巷,大約……我已不在了吧?便是去了,其實(shí)也不妨。我的維兒……” 韓天遙忽道:“十一,吃藥了!” 那女子脊背顫動了下,慢慢轉(zhuǎn)過臉來。 清瘦白。皙的面龐,濃黑纖長的眼睫,還有已經(jīng)恢復(fù)幾分清瑩的眸子,流轉(zhuǎn)之際依然是往日的清逸懶散,——正是十一。 韓天遙嗓間已哽住,卻已送過一匙藥到她唇邊,低柔地再次說道:“十一,吃藥了!” 十一盯著那藥匙片刻,忽微微一笑,低頭飲了,方問向劇兒:“這里到底是哪兒?” 劇兒迷惑道:“其實(shí)我們也不知道?;噬吓扇怂涂ぶ鬟^來時,只說這處行館更適宜郡主靜養(yǎng),還說……還說郡主若覺得這里更適合,從此再不回宮也使得?!?/br> 小糖卻道:“前兒我跑得遠(yuǎn)些,曾到外面看了一眼。這不是京城里的行館,而是山間的別院,叫作……花濃別院!” 十一怔怔地聽著,倔強(qiáng)的眼底漸涌上水汽,卻笑道:“哦,真是……好名字!” 一直站在外面的小窗走進(jìn)來,將一封信函呈上,說道:“皇上有旨,等侯爺與郡主見面,便將這封信交給侯爺?!?/br> 韓天遙放下。藥碗,打開信函,卻見玉白灑金的信箋上只寫了短短一行字。 “花濃別院,只許一支獨(dú)艷;眠花載酒,贈卿浮世偷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