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從蓉瞅著他神色，猛地悟了出來，“這人……是十一？她在找你？”

    韓天遙的神色已禁不住有些倉皇。他摸向腫.脹的傷處，一時想象不出自己重傷垂死的狼狽模樣，猝然道：“不是！”

    金從蓉瞪他，然后飛快往琴聲處奔去。

    循著琴聲找人并不困難。見到那彈琴的女子時，金從蓉才明白追兵聽到琴聲為何不曾為難她。

    那女子身邊有兩名胡僧相伴，其中一人年紀頗大，看著便是高蹈于世的得道高僧。東胡人同樣信奉佛教，縱然殺人如麻，也不愿得罪佛門。若僧人有些來歷，更可能退避三舍。

    女子也身著胡服，高挑俊秀，只是過于蒼白清瘦，面頰繪了大朵的緋蓮面靨，便將她原本的美貌掩藏了大半，——若是與本國高僧同行，又不是十分美貌，急于找人的東胡追兵自然不至于去為難她。

    見有人過來，女子驀地按住琴弦，清眸淡漠掃過，竟如一道冰水傾下，說不出的高華清冷。金從蓉出身皇家，自幼見慣了貴族女子，但一觸著這女子眼神，心下便不由地打了個突，竟有些惶恐地站住，一時說不出是敬還是懼。

    年少些的僧人疑惑地看著金從蓉，“姑娘有事？”

    金從蓉走向前，問向那女子，“你是十一？”

    女子靜默了片刻，答道：“不是?！?/br>
    金從蓉道：“哦，我認得一個人，病得快死了，昏迷中喚了幾百幾千聲的十一。他好像認得你的琴聲，所以我來問問你是不是十一?！?/br>
    女子搭在琴弦上的指尖有些抖，“帶我去見他?！?/br>
    “可你不是十一?！?/br>
    “我不是十一，不過……我曾是他第十一房小妾。”

    “小妾！”

    金從蓉忍不住驚嘆，終于相信韓天遙也許真的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

    有過如此風(fēng)華、如此韻致的小妾，還有什么女子能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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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趕到時，韓天遙倚于枯草間，神智居然還很清醒。他已憔悴不堪，卻能揚著干裂的唇向她淡淡地笑了笑，“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十一眼底已濕.潤，卻同樣淡淡地說道：“沒人有資格讓我以這種方式銘記。韓天遙，你不配?！?/br>
    “哦！”

    “但我還是不得不謝你。韓天遙，你若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耍悴辉撘驗榇耸滤廊?。?/br>
    “對不起……”

    韓天遙低低地答，眼底再無一代名將的倨傲和冷酷，聽來竟有幾分柔軟，甚至……柔情。

    十一這才蹲下.身去，仔細察看他傷處，“傷在哪里？”

    金從蓉道：“右胸一刀，釘穿后擰了擰；右掌一刀，釘穿后也擰了擰。他隨身有傷藥，但完全不頂事?！?/br>
    十一瞧著那觸目驚心的傷處，苦笑，“這手……以后還能拿得起劍嗎？”

    韓天遙道：“若拿不起劍，還可回花濃別院賞花飲酒。想我.日后所納的姬妾斷不會有你的勇猛，倒也不用擔(dān)心?！?/br>
    十一也不接話，用力扶起他，說道：“這里的大安寺恰有我認識的高僧，追兵又已搜過，一時還算安全，可以先去躲避兩日！”

    金從蓉四下里張望著，“咱們藏身這地兒我早先便看好，雖未必能擋風(fēng)蔽雨，倒還隱蔽?？上氲酱蟀菜氯?，卻還有一段距離。我們已棄了馬匹，追兵知道我們跑不遠，猜到我們還在附近，幾處道路都已封鎖，又有人死盯著巡邏搜尋，jiejie你嬌滴滴的美人兒，是想陪韓大哥同生共死？”

    十一淡淡道：“便是同生共死，也只是因為他不可以這么死?！?/br>
    韓天遙的面龐因慍色而泛出薄薄的紅暈，道：“你羞辱夠了沒有，貴妃娘娘？”

    “貴妃……”

    金從蓉更是驚奇，一時想不出這女子從韓府的第十一房小妾到當(dāng)今楚帝的貴妃，到底是怎樣的跳躍，又該有著怎樣的過去。

    韓天遙定了定神，卻推開十一的手，扶著金從蓉的手穩(wěn)住身形，淡淡道：“你已有了夫婿和皇子，身份貴重，不能有絲毫閃失。至于我闖青城……不過為了我的部屬而已，并不是為了你，你又何必自作多情？”

    話未了，金從蓉已笑起來，“韓大哥，你這話說的，可別叫我替你害臊！這昏迷中喊的十一，沒一千也有八百，我耳朵都聽出了繭子，你說十一jiejie是自作多情？”

    她轉(zhuǎn)頭又看向十一，“jiejie是貴妃也罷，小妾也罷，這天冷的跟什么似的，又不曾像我這樣家破人亡，放著有夫有兒富貴雙全的日子不過，跑來這里彈什么琴，難道不是擔(dān)心韓大哥，想引出韓大哥？看著挺明白的兩個人，怎么就能矯情成這樣？互相喜歡就喜歡唄，何必遮遮掩掩，欲蓋彌彰？掩耳盜鈴，把所有人都當(dāng)成傻.子，有意思嗎？”

    韓天遙被她嘲諷得難堪，但聽她繼續(xù)說著，卻又字字誅心。

    自欺欺人。他在自欺欺人，十一也在自欺欺人？

    或許，世易時移，紛紛攘攘多少事后，模糊在血與火之中的彼此身影，依然是當(dāng)初的模樣？

    十一也完全沒想到，以為深埋心底的心事居然這么容易被人看穿，還是被一個素昧平生的小姑娘看穿，一時胸口翻涌，陣陣血腥氣又往上浮起。她終于輕笑道：“罷了，的確是我矯情。我就是特地趕來救你的，我必須救你?！?/br>
    韓天遙扶住金從蓉，卻只沉默地站著，完全無視十一伸來扶她的手。

    金從蓉不耐煩，忽甩開他的手，將他用力一推，直直推向十一。

    韓天遙虛弱之極，若不想狼狽倒地，便只能扶住十一的手，兀自被那力量推得差點撲在十一身上。

    金從蓉已道：“韓大哥，你救我一回，如今我也救你一回，大家算是扯平了！既然你有這jiejie救你，我便去找我父皇了！”

    她不確定地打量著韓天遙的氣色，聲音也弱了幾分，“我也不曉得你能不能逃出去，只是我也得先顧著我自己?！?/br>
    能找到地方藏身并躲過追兵搜查，足見得她對此處相當(dāng)熟悉，何況她隱忍多智，又會些武藝，若沒有韓天遙的拖累，想順利擺脫追蹤應(yīng)該不太難。而她和韓天遙的情誼，顯然遠不到同生共死的地步。既有愿意同生共死的過來，她當(dāng)然情愿立刻放手。

    韓天遙明知此理，想著她這兩日的救護之情，只得柔聲道：“那你自己保重！”

    尋，指間故琴（三）【實體版】

    金從蓉點頭，從地上拾起韓天遙先前打算給她的銀兩、佩飾等物，說道：“這個就給我做盤纏了……出宮才知道，當(dāng)真無錢寸步難行……”

    正待要走時，忽聽十一吩咐道：“墨歌，你護送這姑娘一程。”

    身后林子中，便驀地閃出一名黑衣高手，向十一俯身一禮，“是！”

    金從蓉一怔，旋即眉開眼笑，“原來你帶著高手，那我便放心多了！不過你還是多留意韓大哥吧！東胡人以為我是他侍女，什么爛帳都算在他頭上，如今重點還是在搜他?！?/br>
    十一道：“我知道了?！?/br>
    金從蓉便帶著墨歌覓路而行。

    走了十余步，忽又轉(zhuǎn)身奔回來，問向韓天遙：“韓大哥，如果我父皇也支持不住，該怎樣阻攔東胡人南下的步伐？”

    韓天遙一怔。

    于私，東胡在追殺他，于公，東胡與楚國卻還在聯(lián)合夾擊魏國。

    金從蓉不該來問他這問題。

    但他思忖片刻，還是答道：“東胡遠來疲憊，補給不足，可趁其立足未穩(wěn)，出奇不意燒其糧草，亂其陣腳。”

    金從蓉點頭，又笑道：“其實若能重創(chuàng)東胡，于你們楚國也未必不是好事。他們狼子野心，若能吞并魏國，又怎肯放任楚國強大？”

    她這樣說著，也不待他們回答，便徑自去了。

    竹林荒草間，便只剩了韓天遙與十一靜默相對。

    韓天遙低頭半晌，忽握住她的手，說道：“麻煩你了！”

    很疏離的幾個字，輕輕吐出時，卻又蘊含了沉甸甸的什么意味，令十一不由抬頭看了他一眼。

    韓天遙扶著她慢慢往前走著，低低道：“我不矯情。我不愿你涉險，但……看到你過來，我很開心?！?/br>
    他以為她會恨他入骨，但她分明還牽掛他，不顧艱險奔來相救他。

    她扶他走在有些泥濘的山地上，利落而淡漠的姿態(tài)，一如當(dāng)年她從雨夜里救起失明重傷的他，那樣一步步扶他走向生存的希望。

    他的步履很沉重，卻竭力行得平穩(wěn)，并不肯露出狼狽，——盡管這一輩子最狼狽最不堪的時候，早已被她看得盡了。

    十一一手扶他，另一只手則按著畫影劍，雖是清瘦異常，倒也不失素日的剛硬颯爽之氣。她的目光也是一如既往的散漫而銳利，忽低頭從懷中拈出兩枚藥丸遞給韓天遙。

    韓天遙猜得必是治傷的，伸手接過服下，方道：“瞧來你身體恢復(fù)不少，氣色比半年前好多了?！?/br>
    十一道：“本就沒什么大病，南安侯不會信了那些道聽途說吧？”

    韓天遙道：“沒有。只是想著，你好端端的，小皇子有母親照顧，必定也會好端端的?！?/br>
    “……”

    十一回眸看他，卻見他神色平靜，仿佛真的只是隨口一問。畢竟誰都知曉小皇子出世便身有弱疾，如今見到小皇子的母親問一句，倒也是人之常情。

    十一頓了片刻，方道：“自然好端端的。阿昀待他比我還經(jīng)心，雖病了兩回，并無大礙。如今會坐會爬，醒著嘴里便咿咿呀呀個沒完沒了，大約再隔兩三個月，便會說話了吧？”

    宋昀再經(jīng)心，維兒最先會喚的，多半還是她。有時嘴里咿呀著，已能在無意識間咬出“媽”、“mama”之類的字眼來。

    韓天遙掃過她唇角細微的歡喜和牽掛，無聲地垂下眼瞼。

    發(fā)現(xiàn)陳曠不顧約定棄他而去，他便已猜到了。

    從陳曠離營，到他追出軍營、路遇斥侯知曉陳曠去了青城，再到黑暗中的馬嘶將他引去和陳曠等會合，沒有一樁是巧合。這些年陰謀陽謀見識得其實并不少，他本不該如此大意，甚至將自己的安危和性命完全交到陳曠手上。

    可陳曠是十一安排的人；陳曠說維兒心疾發(fā)作，令十一不安；又說十一病重，行將不治……

    便是先前的事重來一次，便是曉得陳曠另有居心，只怕他還會是同樣的抉擇。

    十一既來，陳曠的行。事，以及陳曠背后誰在主使，她應(yīng)該早已心知肚明。

    但宋昀不僅是他們的君上，還是寵她入骨的夫婿，還是維兒盡心盡責(zé)的父親，——韓天遙于他們，只是外人。

    －－－－－－－－－－－－－－－－

    十一雖來得匆忙，但思量奪回生父遺骨之事已久，故而早已在中京附近有所安排。

    青城之事鬧得不大不小，她到達后很快便得到青城派出兵馬封鎖小竹山搜查jian細的消息，再查了小竹山地形，便猜到韓天遙必定隱匿其中。恰小竹山的大安寺里有十一籠絡(luò)過的胡僧掛單于此，十一遂帶著四五名鳳衛(wèi)換裝潛入，以高僧弟子的名義暫居。

    東胡人占據(jù)中京未久，對內(nèi)外情形并不了解，但無論如何不會傷害寄居魏國的本國人，何況又是佛門高僧，故而將大安寺搜過后便撤離，發(fā)現(xiàn)高僧的“女弟子”在林中彈琴也從未驚擾。

    如今十一安排胡僧在前方留意，又有鳳衛(wèi)暗中留意，倒也順利躲過追兵，從大安寺的角門入寺，暫時安頓于一間僻靜禪房內(nèi)，也只說是高僧的弟子，一時受了風(fēng)寒，需靜養(yǎng)調(diào)理。

    那胡僧名喚攝都兒真，從前受過酈清遠恩惠，十一又曾重賞，故而愿意幫忙。只是眼見韓天遙情形，卻也憂懼，悄向十一道：“夫人，這寺中上下無人不知，追兵搜查的是右胸、右手受過重傷的楚人。我不過在這邊掛單，無法管束這邊的僧侶，若他們察覺異常前去出首，恐怕我等阻攔不住?！?/br>
    大安寺的僧侶多是魏人，對占了自己家園的東胡人殊無好感，但方外之地好容易在亂世中保得安寧，自然不愿卷入這些可能拖累性命的紛爭中。攝都兒真的弟子來了一個又一個，他們未必看不出另有蹊蹺，但十一重金相酬，又不是東胡人所找的jian細，便樂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一旦坐實窩藏東胡人想抓的jian細，以那些東胡人的殘忍，只怕真是大安寺一眾僧侶的滅頂之災(zāi)。

    十一只得安慰攝都兒真道：“放心，我會安排人手在四周留意。待他好些，我便想法送他離去?！?/br>
    但待她檢查過韓天遙的傷勢，才發(fā)現(xiàn)她雖然找到了活著的韓天遙，可想讓韓天遙活下去，似乎沒那么容易。

    其他部位大大小小的傷還罷了，右胸那一刀不僅對穿，而且傷及骨骼內(nèi)腑；右手那一刀，則切斷了數(shù)道筋脈，便是能恢復(fù)也不可能靈活如初。何況他受傷第一晚失血極多，又被雨水泡了許久，金從蓉年少嬌貴，并不懂得怎樣處置，雖敷了些藥，根本止不住傷勢的迅速惡化，他才會高燒不退。十一知他受傷不輕，潛入小竹山時預(yù)備的傷藥不少，可面對如此嚴重的傷勢，誰也不知道能起多大效用。

    看懂得醫(yī)道的部屬為韓天遙處理完傷口，十一道：“若困時，不妨闔上眼休息片刻。煎的藥好了，我會讓人喚你?！?/br>
    韓天遙依然在高燒中不時哆嗦，目光卻極安靜。哪怕剜去腐rou的刀刮在骨骼間，他都不曾呻。吟一聲，只靜靜地望向十一的方向。

    十一坐在窗邊拈著茶盞，逆著光影靜靜坐著，如雪的面龐和手指都有種近乎透明的剔透，沉靜如畫。但韓天遙似乎沒看到她喝茶。杯盞里的水一直滿滿的，待她放下茶盞近前問他時，甚至有茶水灑到了她的手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