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jié)
半點不由人,片刻抓不住。 --------------------- 十一問得云皇后去向,一路尋過去時,正見云皇后獨坐宮中小南湖畔的水榭邊出神。 池館如畫,青荷田田,碧水間有一只離群的野鴨正凄凄惶惶地向前游著,小小身影破開一道深深水痕,向兩邊蕩出片片漣漪。 云皇后的頭發(fā)被湖風(fēng)吹得散開,斑斑白發(fā)愈加觸目驚心,映著碧水清荷的眼底迷離如揉了一池散碎的夢境。 曾經(jīng)千嬌百媚,奈何紅顏白發(fā)。 再怎樣的富貴權(quán)勢,無上尊榮,終也逃不過生老病死的輪回之路。 “你來啦……” 云皇后并沒有回頭,卻悵然地喚著,顯然知道十一回來了。 “母后,這邊風(fēng)大,不宜久坐?!?/br> 十一扶向云皇后的肩,只覺這一個月不僅她經(jīng)歷了一場至今不曾步出的生死劫數(shù),就連她至尊至貴的養(yǎng)父母都已被命運(yùn)卷入難測的轉(zhuǎn)角處,前路艱澀。 云皇后這才抬眼看向十一,留心到她的神色,怔了怔方問道:“這一路很辛苦?瘦成這樣。聽聞韓天遙回京,我原就想著你也該回宮了!” 十一坐到她身側(cè),低聲道:“顏兒不肖,讓母后擔(dān)憂了!” 云皇后神思不屬,竟沒有細(xì)問她北境之事,恍惚片刻便說道:“你見過皇上了吧?精神越發(fā)不濟(jì)了……” 十一沉默片刻,說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如今且盡人事吧!母后也需少些思慮,多多保重自己才好?!?/br> 云皇后道:“我活了這一世,就不曉得什么是少些思慮。我不是柳良縷那樣的大家閨秀,從娘家到夫家,都被視同拱璧,捧在手心里還怕她會磕著碰著……到她死去多少年,也被人牢牢記在心頭,至死不忘。雖算不得長壽,但也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了!” 想來楚帝近來昏憒之際,必定常像剛才那樣念起柳皇后,云皇后才會如此灰心沮喪。 她嘆道:“皇上常夸我多才,又嫌我霸道狠決,說我事事不肯容人,贊他的良縷從來不爭,是溫良賢淑的典范。可他就不曾想過,柳良縷不爭,是因為她根本不需要爭。她有強(qiáng)大的母族,有厲害的哥哥,又有愛她入骨的夫婿,一入宮就是三千寵愛于一身的正宮皇后,還需爭什么?而我呢?我什么都沒有?!?/br> 十一低聲道:“母后,父皇只是病得重了,才會念起年輕時的人和事,絕非有心疏遠(yuǎn)母后。” 云皇后卻似不曾聽到十一的勸慰,顧自垂頭陷入往事,“我從小就不曉得父親是誰,也不曉得自己的姓氏,跟著母親在雜耍班子里表演長大,十六歲時認(rèn)識了酈清江。他那樣好的家世,卻跟我說想娶我……他父母聽說,便將他送到外地求學(xué),還給我母親一筆錢,讓母親帶我離他遠(yuǎn)些?!?/br> 她的嘆息如水紋般**著,“母親說,我出身卑微,還是認(rèn)命吧!認(rèn)命,什么是認(rèn)命?就是嫁給那些跑江湖的漢子,再生出玩雜耍的孩子,生生世世被人瞧不上嗎?幾個月后,我跟著母親的雜耍班子入宮表演,千方百計討得太后歡心,就被留在宮里,成了一名宮女。如果能在太后跟前得臉,總比得過尋常人家的女孩兒了吧?總配得過酈家公子了吧?” 十一再沒想云皇后所敘竟是少年時和師父的情.事,瞅著她一時說再不出話。 云皇后繼續(xù)道:“我傳話給母親,讓酈清江回來一定告訴我,我好求太后為我賜婚??晌业攘艘荒暧忠荒辏劭粗碌鄣腔?,柳良縷冊皇后,幾乎被寵上天去,柳家隨之水漲船高,柳相權(quán)勢熏天,國事政事盡出于柳相宅第……你道如今施相權(quán)大勢大,你可知當(dāng)年你那父親才是真正的一手遮天?皇上連宮中事務(wù)都一一聽他擺布,恨不得把大楚的天下都送到柳相手上??蛇@些熱鬧都是別人的,我看別人的熱鬧看了十二年,從十六歲等到二十八歲,直到有一天從鏡子里看到一根白發(fā),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十一聽說過云皇后的事。 楚帝雖寵柳后,但柳后時常病著,宮中遂也納有妃嬪。 某日楚帝午后去給太后請安,恰逢太后午睡,被太后心腹侍女桂兒引到偏殿喝茶,這一喝便將大他七歲的桂兒喝成了他的女人。 桂兒跟在太后身邊,閑來讀書識字,且心思玲瓏,行.事果決,跟溫柔清雅的柳良縷正走了兩個極端。 楚帝性情優(yōu)柔,柳良縷則事事等他拿主意,楚帝彷徨之際,往往和桂兒商議,故而桂兒越發(fā)得寵。只是她出身寒微,想要冊封份位高的妃嬪相當(dāng)困難。 這時,祖父在徽景之變中為國殉難的大臣、武德郎云慈山忽然宣稱他家當(dāng)年走失了幼妹,其年貌正與桂兒相若,連胎記體痣都一一符合,立時認(rèn)作了嫡親的兄妹。 真假虛實原沒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桂兒姓了云,有了家世門第,且是忠臣之后,很快被封了妃;云家有了云桂兒扶持,也是一路高歌,等云慈山病逝時已經(jīng)封了王,其子云谷石也被封作了信安郡王。 想必當(dāng)年柳相也看出這云妃不簡單,才不愿楚帝冊她為后。 可惜柳良縷病逝后,終日在旁陪伴安慰的云桂兒成了楚帝的主心骨,最終楚帝還是立她為后。 而手段強(qiáng)硬的柳相則因此事成了云皇后的眼中釘,加之政見不合,終落得那樣慘淡的收場。 但云皇后顯然也不快活。 她低低道:“酈清江找到我時,我已經(jīng)是皇上的妃子了……當(dāng)年母親以為我一輩子都只能是個宮女,卷著酈家給的錢跑了,他回來后找我好多年都找不到……直到我回云府看望病重的大哥,才在無意間再次和他相見。他沒有娶親,他居然一直沒有娶親……可我已經(jīng)回不了頭了!皇上已是我的夫婿,是我的天……我只能這么著走下去,走下去。我盼著清江娶個好人家的女兒,快快活活過一世;我也盼著皇上有一日能向?qū)α伎|一樣對我??上?,可惜……” ====================================== 交待了下師父和云皇后的往事。嗯,師父交給云皇后的女嬰,皇后肯如此另眼相待,也就是這原因了!明天阿昀會帶一名小美人跟大家相見,不見不散! 荒浮塵人世(四) 可惜,酈清江終身未娶,只收了三個徒弟。助她登上皇后之位,留下一支可以保護(hù)他的鳳衛(wèi)后,他甚至不肯留在京城,遠(yuǎn)遠(yuǎn)離開了她。而楚帝待她雖好,甚至有些敬懼,可心底深處依然只有那個梨花飄雪里幽幽獨坐的柳家小.姐。 云皇后嘆道:“我爭了一輩子,要強(qiáng)一輩子,好像什么都有了……可為什么如今看著,我這輩子,活得還遠(yuǎn)不如早早逝去的柳良縷?” 十一想著死去的生父、師父、姑姑,以及眼前這位本該和她仇深似海的養(yǎng)母,默默地握住她的手,竟一句話也說不出。 這時,旁邊忽有少女清脆的聲音說道:“阿昀,皇后娘娘在那邊!” 云皇后忙擦去淚水時,已見兩名內(nèi)侍引了宋昀和一名女子走過來。 宋昀一眼見到十一,眸光有極璀璨的光芒倏地一跳,卻很快用溫淡笑意掩住,從容上前見禮:“見過皇后、郡主!” 那女子也忙行了禮,說道:“剛和晉王世子去見皇上,聽皇上在喚皇后娘娘呢,內(nèi)侍們說皇后正在這邊和朝顏郡主說話,所以趕緊地找過來。窀” 云皇后聽楚帝喚她,忙站起身來,振足精神往福寧殿走去。 少女隨在身后,忽轉(zhuǎn)頭向十一一笑,“朝顏jiejie,常聽阿昀提起你,今日才有緣得見,果然氣韻過人,非我等能及!” 她不過十七八歲年紀(jì),身著丁香紫的上襦,系一條藕合色的裙子,肌膚如雪,明眸皓齒,淺淺笑渦里霞光**,不必刻意賣弄,便見得名門貴女的好韶華足風(fēng).流洋溢而出。 十一雖未見過,略一思索便已猜出其來歷,“謝大小.姐?” 少女便掩嘴笑了起來,“不錯,我就是謝璃華。莫非阿昀跟你提過?” 十一含糊道:“久聞謝大小.姐聲名了!” 少女道:“朝顏郡主的大名才是如雷貫耳呢!” 十一沒見過謝璃華,卻知道施銘遠(yuǎn)有個meimei早逝,所生獨女謝璃華一直寄養(yǎng)于施家,施銘遠(yuǎn)撫若己出,這幾個月偶爾會出入晉王府第。 十一這次回來后問宋昀情形,部屬也格外地提到這位謝大小.姐近日與宋昀來往頻繁,故而一猜就著。 此時謝璃華與十一打過招呼,依舊去找宋昀說話。宋昀幾度想和十一說話,卻都抽不開身去。 十一也不在意,只緩緩地跟在他們身后,并不肯露出半點病弱無力之色。 ------------------------- 直到天色漸暮,謝璃華被相府的車馬接回,宋昀才能趕到偏殿和十一說話。 十一借口更衣,叫人守住門口,自己服了藥,正臥在軟榻上闔目休息。 榻邊放了一只精致的琉璃酒壺,裝著美酒,十一瘦瘦的手指摩挲著酒壺那晶潤的質(zhì)地,到底沒喝。 宋昀打量著她的面色,宛若明珠的雙眸便蒙上一層陰翳,嵐靄般久聚不散。 他嘆道:“我就想著你應(yīng)該沒那么快復(fù)原……弱成這樣,何不在瓊?cè)A園多休息兩日再出來?有事只管交待下人去辦即可?!?/br> 十一靜默片刻,說道:“若不是身在宮中,眼見著父皇母后尚在,我著實安不了心……我不曉得,這大楚,如今究竟是誰家之天下!” 宋昀卻答得很快:“放心,無論如何,都會是宋家之天下!” 十一轉(zhuǎn)眸看他,定了半晌,便散漫地笑起來,“對,你也姓宋!” 宋昀道:“自太祖以下,綿延十余世,誰不知大楚是宋家之天下?憑他怎樣心機(jī)叵測,也沒法用刀劍堵了這悠悠眾口!” 十一一時不知該說他天真,還是贊他純良,好一會兒才能問道:“我離京前給你純鈞劍讓你找鳳衛(wèi)救母,聽聞你只托他們暗中照應(yīng),并未讓他們出手救人?” 宋昀點頭,“京城四處都是相府的人,強(qiáng)將母親帶出,指不定又生出別的事端。我不想打草驚蛇,所以托璃華去探望過幾次,并不時將我書信帶過去,如今母親只以為我在宮中侍駕走不開,正安心在那邊養(yǎng)病,暫時應(yīng)該不妨事?!?/br> 十一沉吟,“嗯,你想得周全。且等幾日再看?!?/br> 他這個月忽然和謝璃華走得親近,無疑是因為母親的緣故。 他不但可以通過謝璃華了解母親的訊息,還可以借這位大小.姐之力讓母親不至于受委屈,又免得跟施銘遠(yuǎn)撕破臉,在目前波詭云譎的局勢中,的確是最聰明的選擇。 從毫無根基的沒落宗室子弟,到如今人人不敢小覷的晉王世子,他聰明得有些過分。 可冷眼看時,他眉眼清逸秀雅,眸光澄亮安靜,依然是越山竹林那個毫不猶豫將她和韓天遙救下的清澈少年。 也許當(dāng)日.他救下他們,有很大原因是記著當(dāng)年那個在渡口救他的十四歲少女。 可這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對她向來真誠,至少不曾在她預(yù)備傾心相待時,贈她以致命一擊。 十一便笑了笑,揮手令從人退下,說道:“阿昀,還有一件事拜托你?!?/br> 她的笑容蒼白清美卻淡漠異常,如被陽光下正在銷融的冰雕,被模糊了輪廓,卻越發(fā)有種骨子里的冷意滲出,看得宋昀微一恍惚,卻有絲絲痛意彌漫上來。 旁人不知,他卻早已在當(dāng)日被十一拒絕時便知曉,韓天遙對這個驕傲的女子意味著什么,如今被韓天遙暗算至此,對她又意味著什么。 他的目光愈發(fā)柔和,微笑道:“你說,我當(dāng)盡力。” 十一道:“替我留意著,出入相府的人里,有沒有擅長用蠱之人。有了消息立刻派人告訴我?!?/br> 宋昀不由驚疑地打量她,“怎么,你……” 十一淡然道:“也沒什么。便是解不了蠱,該做到的事,我還是會做到,沒人攔得了我!” 宋昀深深吸氣,“我知道了!” 十一終于忍耐不住,提起琉璃酒壺,飲酒。 待她快活地嘆一口氣,輕輕放下酒壺時,那美酒竟已下去近半。 明晃晃的水紋在琥珀色的琉璃壺里蕩著,竟似一汪亮瑩瑩的淚光。 宋昀抬手欲阻她喝酒,卻在看到她若無其事的散漫神情時頓住。 他默默轉(zhuǎn)頭,看向殿外。 蒼茫夜色,巍峨殿宇,將里外的人影映得微若浮塵,緲若螻蟻。 這乾坤,殿中那位病得人事不知的早已無力掌控,卻再不知未來會由誰來主宰。 他忽然想起一事,踱出去問道:“濟(jì)王殿下呢?今日怎么未見?” -------------------------- 西子湖。 天初霽,青山如畫,碧水如染,大大小小的畫舫行于湖間,時不時有弦歌聲和笑語聲越湖而來,飄蕩于煙柳畫橋間。 一艘不起眼的半舊畫舫正泊于岸邊的青青蓮葉間,零落的琴聲斷續(xù)傳出。 武者的手堅實有力,手指卻修長干凈,正輕輕撫在那把叫作松風(fēng)清韻的古琴上。隨手勾抹處,彈跳而出的,依然是那移人心魄的《醉生夢死》的曲調(diào)。 他頓住,按緊琴弦,墨黑如漆的雙眸闔了闔,慢慢將手挪開。 不知什么時候起,他似乎已經(jīng)不能再碰到這琴。 每次碰到,耳邊悠悠響起的,始終是《醉生夢死》的曲調(diào),連手指也都不受控制般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