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宋與泓一直守在十一榻前，一.夜未眠。宋昀默默坐于桌邊飲茶看書，不時遙遙看十一一眼，竟也不曾去睡。

    倒是小瓏兒雖擔(dān)憂，到底年少，搬了張軟榻睡在旁邊說要陪她jiejie，凌晨一個翻身從榻上跌了下來，兀自在地上怒叫道：“小觀，你敢不穿我給你做的衣裳？”

    宋與泓又好笑，又傷感，忙走過去推醒她，柔聲道：“小瓏兒，你在做夢呢！”

    小瓏兒揉著眼睛坐起，也覺得不好意思，卻又納悶道：“剛夢到小觀翻我做給他的衣裳呢，居然說我衣裳多了條衣袖，不肯穿……笑話，怎會多出條袖子？難不成我還能替他裁成三條衣袖？”

    在那邊打盹的姬煙已被驚醒，忙上前扶她道：“瓏姑娘，我送你去客房睡吧！這邊守著的人多，只怕吵到你了……”

    小瓏兒轉(zhuǎn)頭瞧著十一面色似有好轉(zhuǎn)，便伸著懶腰道：“也好……明天我得再檢查檢查小觀的衣裳，別讓他挑著我毛病。——哼，若敢挑毛病，我叫我十一jiejie和韓姐夫撕了他的嘴……”

    她睡意朦朧，便沒看到她離開時宋與泓、宋昀面色都不大好看。

    而秦南更是臉色大變，緊隨她走幾步，目注她走得遠(yuǎn)了，方才不安地四處張望。

    宋與泓問：“秦南，怎么了？”

    秦南惶恐道：“殿下……三公子摔落青江前，右臂被砍了下來。那條斷臂，我埋在了回馬嶺下。他……他回來了？”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有淡若煙靄的霧氣撲了進(jìn)來。側(cè)耳細(xì)聽，卻只聽得荷池里零零落落的水聲嘀嗒，再無其他動靜。

    宋與泓悵惘片刻，說道：“若小觀回來，正好請他喝一杯，謝他一路舍命相護(hù)朝顏郡主?！?/br>
    外面有隨侍看好時辰，又將兩名太醫(yī)叫醒，請過來把脈。

    太醫(yī)輪流診過，面上已浮喜色，只是交流片刻，又顯出些狐疑來。

    宋與泓問道：“可曾有好轉(zhuǎn)？”

    太醫(yī)忙回道：“殿下，朝顏郡主所服之藥對癥，天明后繼續(xù)服用，應(yīng)該可以漸漸祛除毒素。只是郡主中毒太久，身體虛弱，短期內(nèi)可能無法復(fù)原?！?/br>
    宋與泓、宋昀聞言俱是松了口氣。

    “只要救下來就好。便是身子虛，回頭細(xì)細(xì)調(diào)養(yǎng)，總會好起來?！彼闻c泓見太醫(yī)欲言又止，疑惑道，“還有什么問題？”

    太醫(yī)彼此以目相視，到底不敢隱瞞，繼續(xù)道：“可不知為何，郡主身體雖有好轉(zhuǎn)，可脈相似乎有點不對?！?/br>
    “哪里不對？”

    “郡主體內(nèi)毒素漸散，脈相雖細(xì)弱，卻已平穩(wěn)許多，可聽得久了，又能察出間或的澀滯比先前還要厲害，倒似……倒似還有什么流竄于血脈中，干擾著郡主的血氣運行。”

    宋與泓皺眉道：“她是習(xí)武之人，莫非和她素日練的功法有關(guān)？”

    太醫(yī)道：“也有可能。好在解藥對癥，郡主應(yīng)該不妨事了！”

    “嗯，她應(yīng)該很快就能醒來?！彼闻c泓垂首看著床榻間那蒼白的女子，唇邊彎過一道笑弧，竟是說不出的柔和，“只要醒來，總會有復(fù)原的時候?！?/br>
    不論是被傷了的身，還是傷了的心，總會有復(fù)原的時候。

    他會陪著她，等她復(fù)原，艱難地重新尋覓失落的幸福。

    宋昀默默看著，并不敢流露太多情愫，修長的手指依然把.玩著茶盞。

    盞中有茶，早已涼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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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明后，宋昀先離開，至午間，宋與泓也離去，只在臨行再三吩咐，有事即刻遣人回稟。

    縱然再牽掛，京中風(fēng)云詭譎，瞬息萬變，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fù)。

    好在據(jù)說已經(jīng)死去的路過，雖將師弟師妹坑得厲害，到底不忍坐視十一出事，尋來的解藥十分對癥。此時小瓏兒來了，還帶著瓊?cè)A園的鳳衛(wèi)，又有忠心耿耿的秦南統(tǒng)領(lǐng)護(hù)衛(wèi)，再有個姬煙是宋與泓信得過的，因行.事細(xì)致妥貼特地被遣來侍奉，十一這邊似乎不該再出現(xiàn)太大意外。

    十一的確在午后醒了過來。

    又或者，是從半睡半醒間完全蘇醒過來。

    人來人去，影影綽綽的交談和守護(hù)，她并非完全無知無覺。

    終于睜開眼時，江南連綿了好些日子的陰雨不知什么時候止了，淺淺淡淡的陽光剛剛破開陰霾，投在窗邊的少女身上。

    她正翻著本書，但三心二意的模樣很像等著小彩的貍花貓，面上浮著桃花般的嫣紅。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伊人一簾幽夢，十里柔情，都只縈著心上那個滿身陽光的少年。

    十一喚道：“小瓏兒！”

    小瓏兒聽見，懵懂地回頭看一眼，方回過神來，歡喜地跳起身，笑道：“jiejie，你可醒了！”

    十一問：“在看什么書？”

    小瓏兒便紅著臉吐了吐舌頭，“沒什么，瞧見書案上有幾冊史書，隨手拿來翻翻。這輩子我打架肯定打不過小觀，自然得多多讀書，到時學(xué)識比他淵博，便不怕他嘲笑我了！”

    十一目注著她，柔聲道：“放心，他不是嘲笑你，他只是逗你玩?！?/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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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瓏兒，他真的只是逗你玩。后天見！

    荒浮塵人世（一）

    小瓏兒臉更紅了，卻彎腰仔細(xì)看向十一的神情，“jiejie你覺得怎樣？太醫(yī)說你身子太虛了，便是毒素清了，也得好好養(yǎng)著。”

    十一微笑，“我……很好。妲”

    被心上人背叛又如何，瘦得形銷骨立又如何，再怎么奄奄一息，她到底掙扎著活過來了。

    活過來，并沒有被人砍下手臂，墜入大江，落個尸骨無存，留下心愛的小情.人滿懷著團(tuán)圓的期望，還在癡癡地等待著……

    姬煙瞧見十一醒來，早已端來極清淡的小粥送上來，笑道：“郡主，先吃點東西吧！窀”

    十一接過，掃過她酷肖自己卻十分溫馴的眉眼，卻只淡漠答道：“你辛苦了！”

    她也不要姬煙來喂，自己取過粥來，含一小口品了品，仰脖便飲，竟似將那粥亦當(dāng)作藥汁一般，欲要一飲而盡。

    姬煙忙道：“郡主慢著些……太醫(yī)說，肚子空得太久，需少吃多餐，慢慢調(diào)理?！?/br>
    十一便只喝一半，將剩的遞回，掀開衾被，竟強(qiáng)撐著下了床，扶著小瓏兒站起身。

    小瓏兒忙問：“jiejie想走動走動？”

    十一不答，搖搖晃晃走向窗邊。

    她素來高挑，此時清瘦之極，披著件淺青的紗袍，行走之際宛如一竿翠竹飄搖，縱然病重未愈，看著也是那般的秀頎挺拔，出類拔萃。

    姬煙在后失神片刻，才記得跟上前說道：“郡主剛剛好些，還是多多臥床休養(yǎng)才好?！?/br>
    十一抬手搭在額上，稍擋住對她來說略嫌明亮的光線，對著窗外蓮池，漫聲道：“一霎好風(fēng)生翠幕，幾回疏雨滴圓荷……原以為，再也見不到這江南風(fēng)光……”

    她慢慢地握緊了拳，低低道：“可我……還是回來了！”

    秦南已得到訊息，此時匆匆走到回廊，忽見十一竟已起身，不由大喜過望，忙奔過去行禮道：“郡主可醒了！可惜濟(jì)王殿下和晉王世子都已回京……我這便叫人傳訊過去，好叫他們不用懸心?！?/br>
    十一默瞧秦南這些日子竟黑瘦了一大圈，卻只淡淡地笑了笑，說道：“不必了。去預(yù)備車馬，我們即刻回京。”

    秦南失聲道：“郡主說……現(xiàn)在回京？這個……不行！”

    他驚疑不定打量著她。從十一中毒，到宋與泓前來接應(yīng)，他幾乎和她寸步不離，對她的身體狀況比任何人都清楚。

    十一伸手扶于窗欞，沒有血色的細(xì)長手指白得接近透明。

    她的唇同樣蒼白，彎起的笑弧里也有種透明卻清冷的決絕，“秦南，我沒有問你行不行，我讓你去預(yù)備車馬！”

    秦南呆了呆，這才想起眼前之人既已醒來，便是鳳衛(wèi)領(lǐng)袖，再不可能如先前那般事事由他安排。他站在那邊頓了片刻，居然再次說道：“郡主，不行！”

    姬煙一雙妙.目覷著十一，小心翼翼道：“郡主，殿下之意，也是要奴婢小心侍奉。若郡主路上有個意外，殿下必定問責(zé)奴婢！”

    十一睨她，“你認(rèn)為我路上會有意外？”

    她明明虛弱不堪，吐字時聲音暗啞，氣息不勻，可眸光竟如冰雪般通透森冷，直透人的心地肺腑，姬煙被她掃過一眼，揉著衫子頓時說不出話，眼底已浮上淚光。

    秦南還未及幫腔，十一已掃向秦南身后那人，“雁山，去預(yù)備車馬?！?/br>
    雁山卻是跟小瓏兒一起過來的瓊?cè)A園侍衛(wèi)，再沒秦南那樣的勇氣違拗十一之命，忙應(yīng)了一聲，急急返身預(yù)備。

    小瓏兒素來敬服十一，此時瞧瞧秦南，又瞧瞧姬煙，反而覺得納悶，“你們兩個要死不活的模樣給誰看啊？jiejie病成這樣還堅持要回京，自然有必須回去的理由?！?/br>
    姬煙不敢吱聲。

    秦南靜默片刻，即跪地請罪道：“屬下抗命不遵，屬下有錯！請郡主責(zé)罰！”

    十一笑了笑，“就罰你好好去找一找，還有什么人不想讓我回京吧！”

    秦南一怔，猛悟出她話里有話，忙應(yīng)道：“是！”

    轉(zhuǎn)身便往外奔去，腳下已不帶半點遲疑。

    朝顏郡主，鳳衛(wèi)統(tǒng)領(lǐng)，一點都沒糊涂，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清醒。

    宋昀匆匆回京，宋與泓匆匆回京，京中明爭暗斗必然激烈異常，鳳衛(wèi)的存在和態(tài)度也將十分重要，鳳衛(wèi)的未來也會受此影響。這樣的時刻，當(dāng)然有人不希望讓她回京，甚至阻攔她回京。

    所以，她一定要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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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瓏兒重新包起她辛苦縫制的衣裳預(yù)備帶回去時，不免又嘀咕幾句。

    十一明知秦南等隱瞞了齊小觀遇難之事，也不肯多提，只是眸光又黑沉了幾分。

    秦南將附近細(xì)細(xì)搜查過，確定并無異樣，方才前來回復(fù)十一。

    十一已梳洗完畢，并換好衣裳，令太醫(yī)過來診了脈，服了藥，雖蒼白依舊，但眉眼堅定，眸光清寒，令人不敢逼視。

    聽得外面并無異樣，她皺了皺眉，沉吟片刻，在小瓏兒耳邊輕聲吩咐幾句，又向秦南遞過令他戒備的眼神，方踏步向外走去。

    剛過回廊，迎面清風(fēng)撲面，伴著蓮葉幽幽淡芬傳來，十一吸入鼻中，眼前忽一陣昏黑。

    幾乎同時，骨髓里似有什么鉆了出來，細(xì)碎尖銳的疼痛如春草般無聲卻迅猛地涌.出。

    她驀地回首，看向身后。

    而小瓏兒一見十一面色不對，返身便奔向落在后面的姬煙，也不顧她的尖叫掙扎，一拳打在她臉上，叫道：“是你使壞，對不對？”

    姬煙掩面哭叫道：“瓏姑娘，瓏姑娘……你在說什么？”

    秦南早已在留心，見狀也不問情由，一把揪住姬煙手臂，將她拽倒在地，拔刀便指住她，喝道：“你在郡主的食物里下了毒？”

    姬煙抬起那清瑩好看的黑眸，驚叫道：“沒有，沒有……郡主，郡主，這從哪里說起？郡主的飲食藥物都是太醫(yī)安排監(jiān)督，且一概以銀勺舀盛，怎會有毒？我匆匆被領(lǐng)來此處侍奉郡主，又哪來的毒？”

    秦南聞言不由狐疑。

    宋與泓對這位愛妾應(yīng)該十分信任，否則也不會特地安排過來服侍十一。

    她來的這兩日，的確勤謹(jǐn)本分，溫婉細(xì)致，將十一護(hù)理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

    再者，十一不慎中毒，一路喬裝回京，秦南固然小心，待和宋與泓相見，宋與泓更是謹(jǐn)慎，早吩咐過飲食藥物一概使用銀筷銀勺，憑誰下毒恐怕都沒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