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她看向韓天遙,“其實這也是當日施氏決定先擒路過的原因。比起齊小觀的灑脫自若,路過顯然更容易為濟王所用。他為濟王出手除你,卻擔心朝顏郡主追究,故而決定舍車保帥,將此事嫁禍給段清揚。不過他應該還沒來得及處置好,朝顏郡主便已得到消息趕來,且事先便有些疑心,一聽是段清揚出手,立刻猜到是濟王在斬草除根。濟王將朝顏郡主看得極重,為撇清自己,只得推給路過,責怪路過自作主張。畢竟路過是朝顏師兄,幫的又是濟王,朝顏向來念舊,總會設法袒護,你又得記掛朝顏救命之恩,以及……未來的夫妻之情,便是言語間有所破綻,或處置得有失公允,也只能忍下?!?/br> 聶聽嵐嫁入施家五年,極得施浩初寵愛,遂也見慣朝堂之上的爾虞我詐,心思玲瓏敏捷,將素日所知和今日聽到的聯(lián)系起來,居然也能推斷得合情合理,不由人不信服。 可她再不知,宋與泓不想將尹如薇扯進來,并未跟十一說出實情;而路過這兩年秘密出現(xiàn)在濟王府附近,想見的也不是宋與泓。 當她賴以推斷的證據(jù)本身就是錯的,又怎能得出正確的結論來? 而韓天遙所能確信的,也只能是宋與泓所說的,以及十一所說的。 若什么都不能確信,他只能確信自己親耳所聽到的。 一句句的真.相,刺心鉆疼,讓聶聽嵐所說的“未來的夫妻之情”,聽來竟是如此的倍感嘲諷。 “夫妻!” 他低低地笑,拿手撐住了額,半掩住雙目。 那掌心便微微的濕熱。 帶著咸痛的濕熱里,依然有淡淡的酒香縈繞,耳邊便不由地傳來女子飲酒時散漫的笑聲。 在芳菲院,在聞家,在韓府,在瓊華園…… 一次次的酒香里,是誰漫不經心的笑容和不肯容情的毒舌在不經意間將他擄獲? 其實,他真的只是愛戀她的許多男子中的 惱將離未離(一) 她曾是十一,但更是朝顏郡主,可以為家國夢想毫不猶豫丟開摯愛戀人的朝顏郡主。 從前是,如今也是。 她說過,若他平安歸來,她就是他的妻;但她的確從未說過喜歡他妲。 她只說,他們是最合適的窀。 從身世容貌,到武藝才識,到平生志向,他們是最合適的,卻與心底那份最深切的期盼無關…… 韓天遙的唇動了動,想喚一聲足以讓他們疏離千百里的“朝顏郡主”,但舌尖干澀地轉了轉,卻只是一聲低沉的呼喚:“十一……” 十一見他面色雖差,眸光卻還有幾分清明,也便略放下心來,也不要旁人動手,親自解開韓天遙衣襟查看傷勢,又聽了脈相尚平穩(wěn),遂將自己隨身帶的上好傷藥取出兩粒來,送到韓天遙唇邊。 韓天遙接了,吃力地吞咽。十一忙向從人取水時,韓天遙卻已嗆咳起來,胸口起伏得極厲害。 十一忙按住他肋下傷處,幾乎讓他半邊身子靠在自己身上,握著他肩道:“忍著些,這傷處似乎好些了,可別咳得再裂開?!?/br> 那扶抱的動作,忽就讓韓天遙想起平生最困厄的那個雨夜。 他雙目失明,她為小瓏兒和她的貓出手制敵,卻打算對他見死不救,放任他在山坡上喂狼;但她終究是救了。他一直記得她從冰冷漆黑的雨夜里扶抱起他的溫暖和柔軟??伤詾榈莫q豫之下的俠義之舉,原來只是察覺兇手是故人后下意識地試圖有所彌補…… 如今,依然是那時令他不曾言謝卻始終銘刻于心的溫暖和柔軟。 韓天遙想推開,卻只在嗆咳間將她臂膀握得更緊。 宋與泓也已聽得消息匆匆趕來,正見十一照料韓天遙,幾乎緊緊相擁的模樣。 他勒住馬,由著馬兒在原地不安地踢蹬著,好一會兒才勉強笑道:“朝顏,找到就好。我已令人預備好肩輿,先將南安侯送離此地要緊?!?/br> 十一應了,忙扶起韓天遙,說道:“我們先離開這里。已有好幾撥靺鞨騎兵前來打探,應該猜到我們在這邊找你,指不定很快便會有大撥精兵前來圍剿。” 因猜著韓天遙重傷之軀走不遠,他們一直在附近來回尋找,且衣著氣度全然不同于尋常楚兵,魏人自然會起疑,故而一再派人哨探。十一原就擔憂會不會連累躲避在暗處的韓天遙,此時終于找到他,這才松了口氣。 再向四周瞧了一眼,十一納悶道:“聶聽嵐呢?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韓天遙道:“我傷勢不輕,不便趕路,天明后便讓聶聽嵐設法先行離開,到棗陽找人求助。我原想著藏身在附近靜候援兵,不料聽到那些鳳衛(wèi)交談,仿佛是你親身來了。” 他向十一笑了笑,唇角微見苦澀。 明知是鳳衛(wèi)在尋人,卻在知曉十一親身到來,方才現(xiàn)身相見…… 十一心頭擰了擰,“難道……真是路師兄……暗算了你?” 韓天遙也不否認,黑黑的眸子映著正午的陽光,若深不見底的一池幽潭,不見任何波瀾,輕飄飄從宋與泓身上掠過,直直與十一對視,“助我的人忽然變成了殺我的人……可以給我一個理由嗎?” 十一忽然便有些不敢跟他對視,揉著自己的額,低嘆道:“我也想知道理由。我這邊得到的消息,是段清揚下的手,且路師兄也被他所傷,目前不知所蹤。但濟王則疑心路師兄暗懷他念,嫁禍段清揚……” 她問向韓天遙,“到底那日出了什么事?” 那廂已有兩名身手敏捷的鳳衛(wèi)抬了頂肩輿過來,宋與泓向遠處眺望數(shù)眼,說道:“此處不宜久留,還是先離開再說吧!” 十一忙扶韓天遙上了肩輿,才注意到另一件事,“你的龍淵劍呢?” 韓天遙已不再看她,只闔了眼靠在肩輿上,疲憊答道:“戰(zhàn)亂中遺失了?!?/br> 十一怔了怔。 懷中尚藏著她在柱子家拾到的劍穗。劍穗尚在,劍又怎會遺失?難道韓天遙夜間又曾遇襲?可瞧著他衣衫干燥,傷處包扎整齊,又不像雨夜出行并遭遇強敵的模樣。 或許,是傷得重了,才在夜間匆匆奔逃時不慎遺失。 此時眾人擔心大股敵軍來襲,已匆匆抬了肩輿起身,十一也顧不得多問,急騎上馬匹,先帶韓天遙離開。 -------------------------- 因他們行蹤已落入靺鞨人眼目,料得前往棗陽道路多半已經封死,遂從小道折往安縣。 那邊雖比棗陽遠,但相對棗陽的戰(zhàn)火紛飛,安縣無疑要平靜許多。 路上雖也屢遇敵蹤,好在跟出來的侍從都是高手,且馬匹快捷,很快避過靺鞨人眼線,直奔安縣。 夜間在一處荷塘附近覓地休息一晚,第二日安縣已有參將得報,領一隊騎兵前來相迎,徑將一眾人護送往安縣,同時派人通知棗陽守軍。 前路無虞后,宋與泓不時分出人手四處打聽路過或段清揚下落時,竟比十一還上心,卻始終毫無音訊。一路也未見任何鳳衛(wèi)暗記,想來多半還在棗陽或襄城附近,根本不曾往這邊來。 兩天后,十一等人已到安縣落足,而韓天遙有上好醫(yī)藥調理,雖跟著一路奔波,無法好好休息,傷勢倒也不曾惡化,且一日比一日好轉起來,只是人卻似倦倦的,比先前更加少言寡語。 待在驛館住定,十一才有空和韓天遙細問那日情形。 韓天遙默然看她容色,依舊先前的清艷妍麗,風塵仆仆好些日子,并不曾在她眉眼間留下些許憔悴,反而更顯英氣,清瑩明眸愈見神采。 見韓天遙出神,十一不覺也摸了摸自己的臉,“怎么?我臉上長了花了?” 韓天遙搖頭,“你臉上沒長花,只是你自己便是一朵花兒。可惜渾身是刺,誰靠近都可能被扎得體無完膚?!?/br> 十一睨他,“你這是怨我把你刺得體無完膚?” 韓天遙指指自己的傷處,唇角這才微微一彎,“嗯,這不是被傷得厲害?” 十一一笑,卻也苦惱地按.壓著太陽**,說道:“其實我也沒想通路師兄到底為何出手傷你。從你受傷后,路師兄便沒再和我聯(lián)系過。此事總要等找到他后,才能查個手落石出?!?/br> 她握住他的手,眸中蘊笑瞧他,“你總不會疑心是我想傷你吧?便為去你疑心,我也須給你一個交待,對不對?” 她難得笑得這樣綿.軟,溫柔調侃里有種俏生生的嗔意,便是鐵石心腸都能被輕易化去,更別說些微的疑心。 韓天遙眼底亦有漣漪拂動,分明有些意外情迷。懶懶臥在榻上,他一手枕于腦后,一手反握住她,與她十指相扣,亦苦惱般搖頭,“十一,幾個月不見,倒是有幾分女孩兒的樣子了。我原以為我冤了你,你必會橫眉怒視,把我損得分文不值,轉過身不顧而去呢!” 十一怔了怔,才覺果然刻意了些。 而韓天遙已道:“暗算我的不是段清揚,而是路過?!?/br> 不待十一細問起,他已將出事前后經過細細敘了一回,——獨獨不提路過毒瞎近衛(wèi)眼睛之事。 末了,韓天遙道:“此事當然不是你主使,否則路過就不必把段清揚推出來當替罪羊了。他并不敢讓手下的鳳衛(wèi)知道是他動的手,只能推到不是鳳衛(wèi)的段清揚頭上。只要設計巧妙,其他忠心鳳衛(wèi)也會一致認定是段清揚謀害我,段清揚將百口莫辯……嗯,前提是,我的確已被他害死?!?/br> 十一之前也見過他跌落的山峰,想他那樣重的傷勢摔下,的確九死一生。 她沉吟著問:“后來路過沒去山下搜尋?” 韓天遙道:“搜過。但我在陡壁上設法找到了落腳點,根本沒掉下去,只是順手把自己外袍撕碎染上血,包著我一只靴子丟下了山。他施計暗算段清揚需要時間,等他安排好一切,再帶人到山下‘救’我,只會找到疑似我被猛獸叼走后殘留的碎衣和破靴。他們也擔心被人察覺,久尋不見,在天明后不久便已離去?!?/br> 他一雙黑眸暗沉,靜默地看著眼前的女子,“那日雨夜我被你救下之時,都沒有我重傷之下獨自攀下山崖時狼狽。我其實一路都在設法為自己上藥止血,可完全沒有用。我很怕下一刻便會倒下,黃泉路上都是個糊涂鬼,再沒機會問問你,為什么是你的人向我下手……” =========================== 閱讀愉快!后天見! 惱將離未離(二) 他的目光并不尖銳,話語也平淡,十一卻不由面龐泛紅,與他交握的手掌泛起微微汗意。 好一會兒,她輕聲道:“的確是我的人下手。對不起,天遙,是我用人不當,識人不明?!?/br> 她個性剛硬要強,極少向人屈服,與韓天遙相處那么久,向來冷嘲熱諷的時候多。此時聲音雖低,卻說得誠摯,眉眼間是不加掩飾的懊惱妲。 韓天遙低眸瞧她片刻,忽張臂,將她擁入懷中。 十一將下頷靠在他肩上,只覺他竟比先前清瘦許多,不由嘆息一聲,環(huán)住他的腰,低低道:“若父皇身體好轉,我便請旨跟你一起出征吧!窀” 韓天遙輕笑,“若我們成親,你是我夫人,隨軍倒也使得。只是你可曾弄清到底是誰那么大能耐,竟能主使路過向我下手?鳳衛(wèi)三大統(tǒng)領之一,恐怕沒那么容易收買。有第一次,必有第二次,到時只怕連你都不肯放過?!?/br> 十一微微一皺眉,旋即道:“路過和剩余的鳳衛(wèi)必定還在北境,我會盡快找到他,查清此事。” 韓天遙低眸看她細白的脖頸,“路過和小觀是你師兄弟,回京后大部分時間都跟在你身邊,難道你就不曾留意過他平時都跟哪些人交往?” 十一嘆道:“他向來循規(guī)蹈矩,尋常來往的,無非是些往年的朋友和鳳衛(wèi)的兄弟們。又或許,早和某位權臣暗中有所聯(lián)系,只是我疏忽了?” 韓天遙點頭,“也許,依然是施家在下手呢?那些殺手只是暗棋,他才是真正的殺手锏?” 十一怔了怔,順了他話頭道:“這也說不準……當日施銘遠雖抓了他,也未見動用刑罰,指不定暗中便已有所約定,刻意用他來引小觀和你入彀?!?/br> 韓天遙卻覺她的話語如一道冰水直沁過來,心底竟已寒涼。 她同樣打算舍車保帥嗎? 為了宋與泓,她竟準備犧牲自幼一起長大的師兄? 十一覺出韓天遙身軀僵了僵,忙側過臉想瞧他神色時,韓天遙腕間驀地一緊,卻將她收束得不能動彈。 但聞韓天遙低低問道:“等你找到路過,準備怎么處置?” 十一略略一頓,說道:“路師兄素來和狀況,并不像心狠手辣之人??傄日业剿?,問明緣由再作打算?!?/br> 韓天遙道:“無它,或為人脅迫,或聽命于比郡主地位更高之人而已!” 十一看著他清瘦泛白卻愈顯鮮明剛硬的輪廓,含糊道:“或許吧……” 韓天遙忽輕笑,“或許,查到最后,又是寧羅山山匪所為?!?/br> 十一心頭一震,“怎么可能呢!” 花濃別院被滅之事,寧羅山山匪不過是推到明面的代罪羊,——表面是施氏的代罪羊,實則是濟王的替死鬼。 韓天遙無故提到寧羅山山匪,顯然意有所指。 韓天遙此時卻含笑將她放開,眉眼間甚是沉靜,淡淡道:“隨口一說而已。我雖出仕未久,但仇恨我父祖的人并不少,或許會有人遷怒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