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朝顏便問:“若我嫁了他,卻依然堅(jiān)持自己的主見,不知會落到怎樣的下場?” 宋與泓不敢答。 他們那個溫和寬容的兄長,可以不動聲色陷害堂弟,可以悄無聲息欺騙愛人,誰知道他還會有多少出人意料的行止? 朝顏忍不住落淚。 她哭著問宋與泓:“為什么我們沒變,他卻變了?” 宋與泓一言不發(fā)地攬她靠住自己的肩,卻也抓過了酒,痛飲。 ----------------------- 又?jǐn)?shù)日,朝顏在宮中遇到了尹如薇。 尹如薇剛從東宮過來,臉色很不好看。 朝顏知她外柔內(nèi)剛,每每因朝顏才情容貌勝過她不悅,近來更因朝顏和宋與泓走得近而心存芥蒂,也只跟她淡淡地打了招呼,便待轉(zhuǎn)身離去。 這時,尹如薇卻喚住了她,“朝顏meimei,太子病重如斯,你不打算去看看?” 彼時朝顏心氣亦高,一言不合,遂冷笑道:“我去不去探望,好像跟如薇jiejie無關(guān)吧?” 只是朝顏在瓊?cè)A園借酒銷愁,宋與泓必定會在她身邊陪伴安慰,尹如薇想見她的心上人,便不大容易了。 尹如薇覺出她眼底嘲諷之意,忍了又忍,終于忍耐不住,說道:“朝顏,我勸你還是回到太子身邊的好。紙終究包不住火,有些事一旦鬧開來,除了太子,沒人救得了你!” 朝顏喝了不少酒,卻覺得尹如薇才是真的醉了。 她笑道:“尹如薇,若說除了泓,沒人救得了你,我倒還有幾分相信!我也想勸你一句,姻緣天定,強(qiáng)扭的瓜不甜,非要吊在一棵樹上,浪費(fèi)了大好年華還得被人說三道四,委屈的是自己?!?/br> 尹如薇比朝顏還大一歲,無人不知她戀著宋與泓。 明知宋與泓一顆癡心都放在朝顏郡主身上,她卻始終不曾放棄。 如今耽誤到十九歲猶未出閣,的確頗有些人暗中議論。 尹如薇被她嘲諷得大怒,冷笑道:“敢情你真以為自己是什么金枝玉葉的郡主,上天注定的好命好運(yùn),叫你把什么好事兒都占全了?朝顏,我勸你別太張狂了!說到底,你一生不過一場笑話而已,若非酈清江袒護(hù)隱瞞,憑你的出身,如今還不知在哪里為奴為婢呢!” 她拂袖而去,留了朝顏驚疑不定怔在當(dāng)場。 尹如薇父母早亡,依傍在姨母云皇后跟前長大,自小見慣深宮里種種波詭云譎,深諳人情世故,不會無緣無故說出那樣的話來。 朝顏年紀(jì)稍長時便聽人提起,她并非尋常棄嬰,而是酈清江的親生女兒,才被云皇后格外看重,視同親生。 朝顏也曾向師父求證,酈清江卻只淡淡笑言,若她將他當(dāng)作生父,也無不可。 幾乎所有人都認(rèn)為酈清江是默認(rèn)了這件事,朝顏也不再問起,且不認(rèn)為有必要問起。 她的生母從未出現(xiàn)過,她的生父精心教養(yǎng)她成才,她還有疼愛她的養(yǎng)父母,何必再追究那許多? 回去后,朝顏跟路過、齊小觀商議,讓他們暗中調(diào)查自己身世。 師兄弟們都覺得她多此一舉。 有酈清江那樣多才多藝的父親就夠了,若不慎找出個卑微無良的生母來,不是給她自己添堵? *** 宋與詢的病情時有反復(fù),一直服藥調(diào)理,但還不至于危及性命。 顏對他的欺騙深惡痛絕,每每覺出自己心中牽掛,便去找宋與泓飲酒取樂,雖再未涉及男女情事,看著倒似比從前更加親密逍遙。 ============================== 明天見! 悔以死換生(二) 云皇后疼惜宋與詢,也清楚宋與詢對朝顏的心思,聽得朝顏不聞不問,著實(shí)責(zé)怪了朝顏幾句。 朝顏無奈,只得勉強(qiáng)過去看了兩次,卻再不肯多待片刻,完全無視宋與詢的挽留和欲言又止。 隨后發(fā)生的,便是當(dāng)日在京畿驛館,聶聽嵐所敘說的事儼。 毫無戒心的朝顏被云皇后傳召,前往屏山園賞荷。未至水榭,朝顏察覺氣氛異常,想退出時已經(jīng)來不及。兩名侍兒被殺,她自己被十余名高手重重圍困,逼入水榭之內(nèi),才發(fā)現(xiàn)那里早為她挖好了陷阱。 她落入了水榭下方的密室,然后見到了密室外的施銘遠(yuǎn)稔。 “郡主不能怪臣,也別怪皇后,怪只怪,酈清江太過惡毒,竟把你這么個孽種送到皇后身邊!這是想斷送大楚的基業(yè),還是想斷送皇后的性命?” 奪命的毒煙慢慢吹入密室,施銘遠(yuǎn)的聲音依然隔著煙氣如千萬根針刺般不急不緩扎向耳膜。 “皇后素來信任酈清江,她又怎能料到,酈清江抱給她的嬰兒,根本不是他的女兒,而是柳翰舟的遺腹女!” “柳翰舟身為一國宰輔,剛愎自用,陷兩國于戰(zhàn)火,陷黎民于兵災(zāi),難道不該死?可惜皇上還念著當(dāng)年柳皇后的舊情,遲遲不肯動手,我等代勞又有何錯?可笑皇上被柳家兄妹迷了心竅,柳翰舟在這屏山園伏法好幾天后,皇上還不相信他的柳相已經(jīng)死了!后來雖依著我等進(jìn)諫處置柳家,竟暗中送出了懷孕的柳夫人,讓她在酈清江的保護(hù)下順利生下你這孽種!” “柳夫人生下你后便懸了梁,可惡酈清江竟能如此卑鄙,趁著小皇子夭折將你送.入宮中,遂一舉奪得皇后歡心,反讓你成了金枝玉葉的郡主,還由你將鳳衛(wèi)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郡主莫怪皇后心狠,也莫怪本相手辣!鳳衛(wèi)最近一直暗訪此事,你的好師兄好師弟應(yīng)該已經(jīng)查出眉目,只是證據(jù)未全,一直沒敢告訴你。若你知曉身世,先下手為強(qiáng)的,便該是郡主你了吧?” 朝顏開始尚能屏住呼吸努力尋找出路,聽得施銘遠(yuǎn)的話,到底忍不住欲開口辯駁,卻已吸入毒煙,到口的話語轉(zhuǎn)作陣陣嗆咳。 毒煙入肺,她方知施銘遠(yuǎn)刻意取她性命,毒性極劇,不過片刻間便已手足綿軟,呼吸困難。 神智恍惚間,施銘遠(yuǎn)的聲音時遠(yuǎn)時近地飄動,“郡主在此處歸天,真是再合適不過。若柳相魂魄未散,十八年后,他就可等來親生女兒泉下相聚了!” 朝顏用力最后的力氣,將風(fēng)佩寶劍擲向施銘遠(yuǎn)的方向。 可惜,四面是石壁。 天羅地網(wǎng),本就為她這樣不馴的高手所設(shè)。 她不僅是郡主,更是鳳衛(wèi)之首,武藝高強(qiáng),還和帝后那般親近,決計留她不得…… “當(dāng)”的一聲,是帶著破裂音的脆響。 鋒利不輸于純鈞的風(fēng)佩劍,竟然斷了…… 劍斷人亡,便是她這一世的結(jié)局? 她還想掙扎,卻已一絲力氣都沒有。她的喉嚨似已被死神緊緊攥住,努力地伸長脖頸妄圖呼吸到一絲清新的空氣,卻只聽到自己喉嗓間最后的呻.吟。 而她的身體已迅速地沉了下去。 像一腳踏空跌落絕崖,墜入深淵,那樣的迅猛和黑暗,偏又莫名的輕盈。 那種垂死的飛翔般的輕盈里,她似聽到了宋與詢的聲音。 依然那樣清醇好聽的聲音,聲聲地喚著朝顏,朝顏…… 這個金玉其表的騙子,為何還有著這么真摯動聽的呼喚,甚至跑到她的夢里來繼續(xù)哄騙她。 她仿佛又置身于書香竹香盈溢的東宮,看他修長白晰的手指搭于弦上,一雙如珠黑眸溫溫潤潤,倒映的全是她的容顏。 他道:“朝顏,朝顏,縱世情紛煩,人心叵測,尚有太古遺音,送我們一曲《醉生夢死》?!?/br> 他道:“朝顏,朝顏,若有一日我不是太子,你不是郡主,我們依然是彼此的醉生夢死。” 他道:“朝顏,朝顏,若我走在你前面,你萬萬不可輕生。便是我死了,我的朝顏也得好好活著,開心地活著。” “我要我的朝顏meimei,那樣放肆、大膽、無拘無束地活下去,長命百歲……” ---------便是我死了,你也得好好活著--------- 瓊?cè)A園,十二歲的朝顏將純鈞寶劍送給心上人的那個假山?jīng)鐾だ?,天已黑,物是人非?/br> 十一沒有再喝酒,卻也無法再講完她的故事。 她身上披著韓天遙的外袍,卻似全然未覺外界的溫?zé)岷疀?,只是抱著頭,像所有痛失心上人的女子,用極低極壓抑的聲音凄慘地抽泣。 韓天遙輕拍著她的背,小心地為她拭淚。 貍花貓老半天沒聞見魚腥了。 但見到了主人,脖子上的繩索也被解開,它便很有些心滿意足,坐在十一腳下,不屑地聽著那些凡人的悲歡離合,懶洋洋地舔著爪子和皮毛,開始打起盹來。 明月已升,天清似水,明凈的月光像誰溫柔含情的目光,盈盈籠了下來。 韓天遙的衣袖和手掌間都是十一的熱淚。他由著十一痛哭著,許久才道:“其實(shí),那些呼喚不是夢。寧獻(xiàn)太子……真的去救你了?” 十一道:“是,他來了。” -------------來了,以死換卿生---------- 聶聽嵐和朝顏一直暗有來往,察覺施銘遠(yuǎn)父子動靜,曾派人去瓊?cè)A園通知朝顏,卻發(fā)現(xiàn)朝顏已經(jīng)奉皇后懿旨前去赴宴。 眼見路過、齊小觀不在瓊?cè)A園,聶聽嵐趕忙又覓人通知了宋與詢。 病臥在床的年輕太子聞得消息,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竟披衣而起,乘輦趕往屏山園,以前所未有的強(qiáng)硬,逼迫施銘遠(yuǎn)及設(shè)伏之人打開密室,沖進(jìn)去將朝顏抱了出來。 他明明病成那樣,明明連自己都站立不穩(wěn),偏硬生生將垂死的朝顏從密室中搶了出來。 “朝顏,朝顏……” 他聲聲喚著,又逼施銘遠(yuǎn)交出解藥。 施銘遠(yuǎn)原想拖宕片刻,只待朝顏毒入心肺,藥石無醫(yī),給了解藥也不妨。 這時宋與詢忽自己沖入密室,深深呼吸數(shù)下,人已一頭栽了下去。 施銘遠(yuǎn)大驚,這才趕緊尋出解藥時,宋與詢強(qiáng)撐著給朝顏服下藥,便倒了下去。 朝顏昏迷間恍惚聽到他在喚:“朝顏,朝顏!” 其實(shí)她一直不能確定宋與詢究竟有沒有喚她。據(jù)后來太子從人說,宋與詢遞過藥的那一刻便已倒下。 但朝顏堅(jiān)信他一定喚過。 那是她聽到的他最后的聲音。 他喚了她,她一定要聽到,她一定不能辜負(fù)他的呼喚。 所以她醒了,拖著虛弱的身體守在昏迷的宋與詢跟前,整整守了三天三夜,看著他在病情和毒素的雙重摧殘下,如一株翠色盈盈的新竹,在短短的時日內(nèi)枝黃,葉落,枯萎,死去。 也許在奔往屏山園相救的那一個時辰,他已耗盡了生命里所有的氣力。 這三天三夜,他再沒能睜開眼看她一眼,更沒能牽她的手,低低地喚她朝顏。 直到他死去,他都沒能再和她說一句話。 不論是愛,是恨,是抱怨,還是委屈。 一句也沒有。 毒傷未痊的朝顏傻傻地看著他死去,看著他被盛入棺槨,看著他被浩浩蕩蕩的送葬人群簇?fù)碇?,送向另一個冰冷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