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天下所有寵愛兒女的父母，發(fā)現(xiàn)孩子跟人打架，還把鄰居家孩子頭給打破了，無奈卻無怨地替自家孩子收拾殘局，絕不肯因此將兒女送官究辦。

    十一默然看著，抬手拂鬢間散落的碎發(fā)，又扶了扶鬢間的碧玉蘭花簪。

    云皇后便凝望著那根碧玉簪，嘆道：“記得這簪子，乃是太后所賜。當(dāng)日她最疼愛朝顏，若是知曉朝顏在她薨逝不久便離宮而去，想來也不安心?！?/br>
    楚帝亦是黯然，“正是這話。顏兒在宮中住著的日子雖不如薇兒、詢兒長久，卻向來和太后投緣。這些孩子里，太后最疼惜的就是她?！?/br>
    云皇后便道：“便是沖著太后，顏兒，你也不該再說走就走了吧？隔幾日隨母后一起去祭拜太后，也好告慰太后上天之靈。”

    帝后二人借著太后說事，用意卻再明顯不過：想留下這個女兒。

    十一目光有些飄忽，側(cè)過面龐并不與養(yǎng)父母對視，卻正見到宋與泓不知興奮還是擔(dān)憂的目光，以及宋與泓身后韓天遙那幽杳的深眸。

    宋與泓自有城府，但在十一跟前，他始終一泓可以看得到底的泉水，再怎樣激蕩奔騰，都不曾掩飾過他的底色；而韓天遙卻似深不見底的幽潭，獨處高崖之下，習(xí)慣性地波瀾不興，宛若一潭靜水，并不容人看清其中的漩渦。

    但到底是他不肯讓她看清，還是她不愿意走得他身邊去細(xì)看？

    即便隔了那么遠(yuǎn)的距離，此刻她都能看到他幽深眼底縈出的絲絲暖意。

    于她是個艱難的抉擇，于他則輕易得很。

    無論她做出的是怎樣的抉擇，她的身后將有他。

    十一低頭壓住自己的額，慢慢地揉著，指尖因用力而發(fā)白，已全無談笑制敵的瀟灑和利落。

    宋昀在側(cè)嘆道：“聽聞瓊?cè)A園一直有人整理打掃，至今花木蔥蘢，屋宇齊整?？上П逃裰每赵?，瓊?cè)A之室虛守，卻兩年都不曾等回主人?！?/br>
    十一聽得他聲音委婉溫和，不覺心弦微顫，舉目而望。

    宋昀如今貴為晉王世子，以晉王那等病弱不能視事的身體狀況，想來很快就能成為當(dāng)朝最尊貴的親王。

    但一眼看去，他的衣飾雖華貴，卻依舊簡潔清爽，瞧來跟布衣時并無太大差別，淡雅溫潤如瓊枝玉樹般的氣韻一如既往地令人心曠神怡，更令十一心神恍惚。

    他瞧著十一清瑩濕.潤的眸子，眉間愈添神采，輕笑道：“好在如今郡主已經(jīng)回京，有的是時間探故園芳草，憶故人情深。若寧獻太子在世，想必也盼望郡主長留京中，平安喜樂?！?/br>
    提到寧獻太子，旁人猶可，云皇后已撐不住，拿了帕子拭眼角淚水。

    十一紅了眼圈，一時沒有說話。

    殿外有內(nèi)侍小心向內(nèi)探望。

    宋與泓悄無聲息地使了個眼色，那內(nèi)侍即刻上前兩步，在外稟道：“啟稟皇上、皇后，北魏使者又在宮外求見，正遇大理寺徐宣徐大人、胡夢裕胡大人，在宮門口起了爭執(zhí)?！?/br>
    宋與泓聞言便道：“那魏國使者倒是皮實，說了皇上龍體欠安，還每日糾纏不休！”

    二十余年前，宰相柳翰舟主持伐魏，欲收復(fù)中原河山，卻遭遇大敗。后來兩國議和，商定雙方恢復(fù)從前國界，楚以侄事伯父禮事魏，納犒師銀三百萬兩，且需每年交納歲貢銀、帛各三十萬。

    如今北魏內(nèi)外交困，國勢日下，依舊前來催收銀帛。朝中本就有許多大臣對和議不滿，再三疏奏朝廷回絕魏人；可同樣有許多大臣怕回絕魏人會再啟兵端，壞了好容易保住的這半壁江山的繁華太平。

    楚帝本就病著，加上性情優(yōu)柔，眼見雙方各執(zhí)一辭，始終猶豫不決。徐宣、胡夢裕都是力主回絕北魏的大臣，性情剛烈，若路遇魏使，口出嘲諷引起爭執(zhí)倒也不算意料。

    施銘遠(yuǎn)道：“若論此事，魏使到杭都已久，也該給他們一個交待了……”

    他并不肯再說下去，目光逡巡于帝后二人身上。

    韓天遙坐于下首，不動聲色地看向宋與泓。

    二十年前的和議，正是施銘遠(yuǎn)主持簽訂；宋與泓身為皇子，輕易不肯得罪權(quán)相，施銘遠(yuǎn)也不敢跟這位皇位繼承人作對，所以不明就里的人常會覺得濟王與施相相處得甚是融洽。

    可韓天遙入京已有一段時日，深知宋與泓正是主戰(zhàn)大臣身后最大的支持者。

    徐宣、胡夢裕等正是這位年輕皇子看重的主戰(zhàn)大臣，忽然在此時與魏使發(fā)生爭執(zhí)，一切便堪可回味了。

    但宋與泓并再說什么，只是低頭把玩著腰間的云龍玉佩，仿佛在沉吟著什么，更似……在等待著什么。

    韓天遙很快便知他等的是什么。

    “啪”的一聲，竟是十一重重一掌擊在椅靠上，然后，她挺身站起，行到大殿中央，跪地。

    這個醉生夢死足足兩年的女子，眉眼鋒銳如刀，緩慢卻鏗鏘有力地吐字道：“臣女請求皇上，回絕魏使，與魏人斷交！東胡攻占魏都，與魏人結(jié)下生死仇恨，猶甚于魏、楚之恨。如今魏人被迫徙都于中京，以楚之故都為都，足見其風(fēng)雨飄搖，國勢漸衰！”

    “若魏為東胡所滅，則東胡為我鄰國，疆場相望，并非我大楚之福；若東胡不能滅魏，魏國恢復(fù)元氣，必定伺機滅去東胡，到時愈發(fā)強大，更是大楚之禍！若繼續(xù)忍恥和戎，息兵忘戰(zhàn)，積聚錢帛送與魏人，等于在削弱自己幫助北魏復(fù)元，不過茍安之計。臣女以為，大楚長此以往，不僅國勢日削，更兼養(yǎng)虎為患，縱得一時安穩(wěn)，終會釀作傾覆大禍！”

    施銘遠(yuǎn)嘆道：“郡主果然是未長大的小孩兒，光這話，就未免危言聳聽了！”

    十一驀地轉(zhuǎn)頭，喝道：“住口！這里是我父皇寢殿，并非朝堂之上！我自與父母說話，父皇母后尚未說話，幾時輪到你來教訓(xùn)？”

    云皇后皺了皺眉，掃了施銘遠(yuǎn)一眼，沒有說話。

    楚帝卻道：“顏兒，你所說的既然是朝堂之事，施相議論原也無可厚非……若依你之見，今日情形又當(dāng)如何？”

    他雖維護了施銘遠(yuǎn)，卻容十一繼續(xù)往下說，顯然是聽進去了。

    朝中從不乏有識之士，但是對魏人截然相反的兩種態(tài)度，只讓他越發(fā)躊躇不定，難下決斷，故而拖延至今。

    十一目光煜煜，繼續(xù)道：“我等正該乘北魏孱弱之際，力圖自強自立。于朝堂，用忠賢，修政事，屈群策，收眾心；于軍政，訓(xùn)兵戎，擇將帥，繕城池、飭戍守。茍安或自強，圖一時安穩(wěn)或保金甌永固，尚祈父皇早作決斷，切勿示敵以可侮之形，錯失復(fù)興良機！”

    楚帝聞言沉吟，然后看向云皇后。

    云皇后嘆道：“顏兒，如今靺鞨人元氣大傷不假，可中原大片河山在握，且向來兵精馬壯。回絕魏人歲貢不難，但由此挑起釁端，引發(fā)兩國戰(zhàn)事，你可知多少將士會血灑疆場，又有多少百姓會流離失所！顏兒，二十年前的那件事，我知你一直怨母后心狠，可當(dāng)日敗局已定，國力不繼，終也是……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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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章和下章部分諫言，有參考南宋名臣真德秀關(guān)于請旨絕金的奏文，以及宋寧宗下旨伐金的詔書。特此說明。

    嗯，我知道大家不愛看，我翻史書查資料寫得也累覺不愛?。】上坏?，非寫不可的情節(jié)。

    不過總算打架打完了，面諫也諫得差不多了，咱們十一也可以帶著她的花花繼續(xù)談戀愛了！

    諫郡主歸來（三）

    十一有淚盈睫，卻迅速霎去，緩緩道：“成亡敗寇，自古皆然。當(dāng)年柳相兵敗，問責(zé)柳家理所應(yīng)當(dāng)?？扇粢虮鴶∫粫r便不敢奮起，一味龜縮求全，當(dāng)真能保得大楚江山無虞？便是一時茍全，近有北魏，遠(yuǎn)有東胡，都是虎狼之國，野心勃勃，錯失自強自立之機，待他們崛起強大之時，叫大楚子孫如何保全江山宗廟？”

    云皇后盯著這個熟悉卻又陌生的女兒，蹙眉不語。

    宋昀見狀，忙道：“想來此事一時難以決斷?？ぶ饕驯疾ㄒ徽?，不如先在宮中休息一日，晚上點再商議此事吧！儼”

    楚帝頓時眉眼一舒，正待順勢應(yīng)下時，前方忽有人影一動，卻是韓天遙站起身來，行到十一身畔，說道：“皇上、皇后，朝顏郡主高瞻遠(yuǎn)矚，識見不凡，臣附議！宗社之恥不可忘，幸安之謀不可恃！請皇上、皇后三思！”

    宋與泓略一躊躇，亦起身行禮，說道：“兒臣亦同意朝顏郡主所言。魏使索歲貢之事拖延至今，朝臣議論紛紛，尚祈父皇盡快決斷！稔”

    宋昀見狀，向施銘遠(yuǎn)看了一眼，隨著他們跪地請命道：“臣前來京師未久，卻也深知皇上勵精圖治，一意與民休息，原是皇上一片仁德之心。只是靺鞨蠻夷之人，據(jù)我中原已久，委實天厭人怒。聞得中原百姓盼大楚北定中原，如久旱之盼甘霖。既然濟王兄長與朝顏郡主都認(rèn)為回絕魏人為妥，臣宋昀亦附議！”

    楚帝原說此處并非朝堂，但此刻幾人所諫之事，正是朝堂之上日日讓他頭疼之事，不由皺緊了眉，按揉著自己的太陽**不說話。

    云皇后瞧他臉色，已是憂心忡忡，“皇上又頭疼了？”

    楚帝振足精神，擺手道：“不妨。施相，你怎么看？”

    施銘遠(yuǎn)與云皇后對視一眼，終于上前一步，說道：“臣也覺得若要力圖自強，目前的確可以回絕金人。只是若觸怒金人，再啟戰(zhàn)端，只怕兵災(zāi)難免！”

    韓天遙聞言，黑眸冷淡掃過，已稟道：“皇上，若北魏因此侵我大楚，臣韓天遙愿為楚軍先鋒，效死報國，絕不讓魏人再占據(jù)大楚一寸土地！”

    他聲音不高，卻出語鏗鏘，頓挫有力，武將的沉雄豪宕之氣伴著強悍的殺機已于無聲無息間飄散于詳和寧靜的寢殿。

    殿中氣氛一時凝滯時，施銘遠(yuǎn)躬身道：“前有祈王，后得南安侯，實乃大楚之幸！既有南安侯力保大楚無恙，臣也認(rèn)為可以回絕北魏歲貢！”

    楚帝微愕，卻也歡喜，向云皇后道：“施相如今也認(rèn)為可以回絕北魏……如此看來，咱們的確不必再白白交出那許多歲貢?！?/br>
    云皇后眉眼一彎，“皇上所言甚是?；仡^咱們拿這三十萬兩銀帛來修繕城池，訓(xùn)練兵馬，也比喂給靺鞨人強?！?/br>
    楚帝便笑道：“既如此，咱們叫人回絕魏人便是?！?/br>
    施銘遠(yuǎn)忙道：“臣愿前去回絕魏人，盡量婉言相拒，不去激怒他們便是?！?/br>
    宋與泓掃過身后的韓天遙，亦上前道：“兒臣愿隨施相一同前往，也好多向施相學(xué)學(xué)從政之道！”

    楚帝點頭，“如此甚好。泓兒，你自幼和詢兒一處讀書，比他身強力壯，且練有武藝，可謂文武雙全。可你有時行事魯莽沖動，叫朕委實放心不下。為人處世之道，是得多學(xué)學(xué)！”

    宋與泓恭謹(jǐn)領(lǐng)命，這才與施銘遠(yuǎn)一起告退。

    云皇后已在向朝顏道：“顏兒，他們尚有前朝政事需處理，咱們娘倆先去嘉明殿用些早膳，好好敘敘話！”

    十一見此事終于塵埃落定，原本凌銳如刀的氣勢早已收斂，默默地立于一側(cè)，眼底竟有迷.離淚光。

    聞得云皇后喚她，她才答道：“是，母后?！?/br>
    卻回過頭來，向正預(yù)備離開福寧殿的韓天遙一眼。

    只那匆匆一眼，竟蘊了說不出的擔(dān)憂。

    韓天遙微微一怔，眸光旋即柔和，唇角已輕輕揚起。

    施銘遠(yuǎn)方才說，南安侯愿力保大楚無恙，所以他認(rèn)為可以回絕北魏歲貢。

    換而言之，一旦由此挑起釁端，韓天遙必須擔(dān)上責(zé)任；若是引發(fā)戰(zhàn)事，他不僅得身先士卒，且只能勝，不能敗，——哪怕是人為cao縱下的敗績，都可能成為置他于死地的借口。

    楚帝眼里的宋與泓，是還沒有長大的魯莽沖動的孩子?？烧娴聂斆_動，他豈會主動去和施銘遠(yuǎn)學(xué)什么處世之道？

    他只是怕施銘遠(yuǎn)所謂的婉言相拒，會與魏使說些什么不該說的話。

    很多年前，也有一人全力主戰(zhàn)，觸怒靺鞨人。楚國前線敗績，靺鞨人要求拿到他的頭顱后再談和議。

    于是，那個曾經(jīng)位高權(quán)重榮寵無雙的當(dāng)朝丞相，一顆大好頭顱，至今封存于異國的府庫。

    韓天遙淺淡的笑容里，十一的淚水已然滾落。

    她無聲地拭去淚水，轉(zhuǎn)身隨著云皇后離去。

    心神恍惚之際，腳下一軟，竟踩了個空。

    身畔有人伸手將她扶穩(wěn)，輕聲道：“柳姑娘，小心！”

    回眸，正見宋昀溫和含笑的黑眼睛。

    溫潤如玉，明亮如珠，再次照亮了宏美崔嵬卻冷肅枯燥的皇宮。

    ***

    大楚歷代君王都講究以仁治國，雖時有昏君、庸君，卻從未出現(xiàn)過暴君，大臣也罕有因言獲罪的。便是觸怒君王，了不得貶去窮山惡水待上幾年完事。故而大楚朝堂一向熱鬧，那些耿直的大臣甚至敢拖著楚帝的袖子進諫，唾沫星子直噴到皇帝臉上。

    回絕魏人歲貢關(guān)系大楚安危存亡，朝臣眾說紛紜，難免議論紛紛。幸虧原先主和的施銘遠(yuǎn)也改了主意，主和那派便啞了半邊，只在一旦開戰(zhàn)的后果上糾纏。

    施銘遠(yuǎn)甚至一反常態(tài)，竭力推薦年輕的南安侯協(xié)理軍政，力排眾議建議破格提拔，讓其擔(dān)當(dāng)軍政要職，才好再續(xù)父祖威名，將靺鞨人遠(yuǎn)遠(yuǎn)逐離楚境……

    登高必跌重。

    何況是剛剛來到朝中，尚未樹立自己威名的韓天遙。

    他在或羨慕或猜疑的目光中泰然自若，直到回到韓府才舒出一口氣，默默臥在十一素常睡的那張軟榻上，許久不曾言語。

    貍花貓在軟榻上嗅了嗅，又奔到門檻前，瞪著一雙碧熒熒的眼眸向外張望。張望許久，又踏著小碎步走到東次間，然后趴在紗隔上向十一住過的臥室察看。

    作為一只聰明玲瓏的貓，跟著主人養(yǎng)成良好的適應(yīng)性是必要的。

    有主人的地方就有魚，就有家，就有它花花全部的幸福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