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他這樣說著,手中卻一刻不停,亮晶晶的龍眼小雪球似的滾在明艷艷的瑪瑙盤里,越積越多。 朝顏無所顧忌地取食著,笑道:“若不吃完,豈不辜負(fù)了詢哥哥一片心意?” 話未了,門外有人稟道:“郡主,晉王世子來了!” 朝顏立起身時,那邊已見宋與泓大步行來,后面小太監(jiān)快步隨著,手中正托著一大盤的龍眼。 “朝顏,我來了!” 他大笑著走進來…… 一只剝了一半的龍眼從宋與詢手上跌落,滴溜溜滾在他象牙白的錦袍下擺邊…… *** 十一的眼睛忽然間潮.濕.了。 她抬手,摘了一顆極大的紅棗,向宋昀擲了過去。 宋昀忙張開衣襟去接時,那顆紅棗居然沒擲準(zhǔn),擦著他的臂膀跌落,正落于他月白色的素裳下擺邊…… 他怔了怔,彎腰欲去撿時,那廂十一又連擲幾顆紅棗過來,他身形一時轉(zhuǎn)不過來,腳一錯已坐倒在地上,滿襟的紅棗滴溜溜滾了一地。 “對不起!” 宋昀一呆,忙彎腰去一一撿拾。 十一已飛身落到他身畔,一邊去撿紅棗,一邊看向他,極淺地笑了笑,“沒事,橫豎要洗的?!?/br> 再未想到慌亂之際居然在她跟前出丑,宋昀尷尬得耳朵根子都泛起了紅。他那濃黑的眼睫低垂,斂住眼底明珠般的瀲滟輝光,反將那張俊秀面龐襯得愈發(fā)溫潤柔和,泉水般干凈明澈。 那眉眼,那神色,仿佛與記憶中的另一人交錯著,重疊著,漸漸糾纏得五臟六腑都在擰絞般疼痛。 “宋……昀!” 十一忽低低喚了一聲,竟是無限悵惘。 宋昀側(cè)臉回眸,正與十一近在咫尺。 十一的面龐依然粗糙黑黃,不復(fù)初次見面的清美奪目,一雙眼睛卻似蘊了瑩亮的星光,璀璨得令人不敢直視。 宋昀連忙低下頭撿紅棗,輕聲道:“姑娘有何吩咐?” 十一捏了一顆紅棗在掌中,定了定神,方道:“你在紹城居住,認(rèn)識的人不少吧?” 宋昀道:“還好。我舅父素來好客,家中走動的人不少。” 十一道:“那能不能麻煩你,替我把這所院子給賣了?” 宋昀微愕,“賣了?” 十一嘆道:“睹物思人,不如賣了干凈?!?/br> 宋昀撿起最后一顆紅棗,柔聲道:“好,我叫人打聽下,盡快替你辦妥。” 不遠處,韓天遙正臥于軟榻之上。 陽光透過敞開的窗扇打在他面龐,輪廓鮮明如刻,卻蒼白沉靜,仿佛根本不曾發(fā)現(xiàn)窗外那些無聲流轉(zhuǎn)的曖.昧和溫柔。 棗似曾相識(九) 宋昀吃過飯,才帶了十一相贈的那一大包紅棗回去。十一送到門外,約了明日相見,看他上了馬,走得不見蹤影,方才返身回屋,懶懶地取了酒袋喝酒。 韓天遙的午飯依然是清粥。他高大強.健,如今身體漸復(fù),食量也漸復(fù)。而芳菲院里的用具對他而言也太過小巧了些。如冰似玉的青白瓷碗雖然清雅潤澤,盛粥卻盛不了幾口,十一遂讓小瓏兒盛了一大缽過去,由他自己摸索著慢慢舀來吃…… 韓天遙卻恍若未覺,安安靜靜地吃他的寡淡白粥,然后喝著小瓏兒送來的白開水。 是的,白開水。 雁詞是個雅人,此處自然有茶具。宋昀有心之人,昨晚叫人送來的菜蔬中,便有一包上好的茶葉。 小瓏兒洗了茶具,十一卻叫她裝上白開水送給韓天遙。 小瓏兒不敢言,更不敢怒。 韓天遙卻平靜地喝著水,聽得十一回屋飲酒,方才問道:“十一,為什么賣掉這屋子?” 十一半睜醉眼斜睨著他,“你聽到了?睹物思人,傷心無限??!” 韓天遙徐徐道:“扯淡!” “嗯?” “雁詞逝后,你在秋雁閣一住年余,把她留下的釵環(huán)首飾大半換了酒,也是因為睹物思人,傷心無限?若秋雁閣能賣,你也早就賣了吧?還有花花,可惜換不了酒……” “喵——” 貍花貓在外應(yīng)和般叫了一聲,抬頭看看棗樹上快活蹦跳的一對黃雀,晃了晃塞滿魚的肚子,決定暫時放它們一馬,繼續(xù)傲慢地趴到廊下曬太陽。 是不是花濃別院無所謂了,重要的是跟著十一,有魚吃。 它是一只聰明有骨氣的貓,不能再被拴著,所以還是別亂跑、別闖禍,維持住優(yōu)良的貓的風(fēng)度才好。 十一嘖了一聲,才道:“花花換不了酒,可花花要吃魚……還有,你買藥費錢,我喝酒也不便宜。我銀子不夠花了,賣了房子賃一處小院子住,豈不兩全?” 韓天遙冷淡道:“于是,你認(rèn)為,只有賣房子一條途徑了?” 十一漫不經(jīng)心道:“還有什么?難道賣了你?若眼沒瞎,大約還能值點兒錢?!?/br> 韓天遙差點喝水都嗆著。他將茶盞在桌面一磕,說道:“你怎不說賣了你更值錢?” 十一微笑,“我太貴了,沒人買得起!” 她忽看向韓天遙,“何況,你有我的賣.身契?” 她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只是隨意地開著玩笑,韓天遙的唇角卻不由抿緊。 如果是妻,有媒妁之言,有眾人見證,當(dāng)然賣不得;如果是賤妾,賣.身契在主人手上,主人便是再寵,地位也比奴婢高不了多少。朋友多看幾眼,可能轉(zhuǎn)送朋友;覺得手邊緊張,亦可隨手發(fā)賣…… 棗似曾相識(十) 這類事情比比皆是。 十一其實就是在告訴韓天遙,她這個所謂的韓家之妾,其實和他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這房子既是她當(dāng)年買給雁詞的,房契必定還在她手上,若她執(zhí)意賣掉,同樣跟他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十一……” 韓天遙站起身來,剛恢復(fù)幾分血色的面龐又有些蒼白。 但他到底什么都沒說,摸索著走入自己臥房,“砰”地一聲,重重帶上了門。 他素來沉靜,哪怕遇到這樣的滅門慘痛,都未曾在他們跟前露出一絲憤恨惱怒來。 但此時,他分明已經(jīng)恚怒之極。 十一愕然,“喲,看來那毒不只毒瞎了眼睛,還毒壞了腦子!” 小瓏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公子不高興,很不高興……” 很不高興,卻一直壓抑著,不肯流露半點。他像一頭身受重傷的狼王,一邊舔.舐傷口,一邊隱忍地警戒著敵人,不料同伴也上來踩他一腳…… 小瓏兒形容不出那感覺。 而十一更是懶得多想。 他高不高興,與她何干? *** 這時,院門外忽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十一眸光閃了閃,眼底有些微柔和浮動。 她笑問小瓏兒,“宋公子是不是有什么遺落在這里了?” 他們剛到此處落腳,知道的人并不多。紹城繁華富庶,也不抵山間冷清,便是有對手發(fā)現(xiàn)行蹤,也不至于敢大白天的就掩殺過來。 這時,韓天遙那邊剛剛關(guān)上的房門忽又被拉開。 韓天遙披著衣衫步出,卻已神色如常,淡淡地說道:“去請他們進來!” 小瓏兒一愣,忙飛奔過去開門時,正見四五名風(fēng)塵仆仆的男子站于門外。當(dāng)先那男人不過三十出頭,濃眉大眼,英氣勃勃,一見小瓏兒,便急問道:“公子可安好?” 小瓏兒有些懵,卻也曉得指的必是韓天遙,忙道:“公子還好,正在內(nèi)候著呢!” 數(shù)人奔進去時,十一也不覺頓住酒袋,清瑩的目光散漫地在他們和韓天遙之間掃過。 算時間,這些人應(yīng)該沒有經(jīng)過宋家,直接便找到了此處。韓天遙這兩日都和他們在一處,卻不知他是用什么辦法暗中通知了他們。 好吧,名將之后,到底不凡。她似乎因著他近日的狼狽,有些看輕他了。 領(lǐng)頭之人顯然就是聞彥。 他帶人上前行禮之時,喉間已然哽咽,“公子,我等來晚了!” 韓天遙坐于榻上,眉目平靜,緩緩道:“不晚!不晚!一切,剛剛開始!” 哪里傳來一聲悶雷的隆隆聲,低卻沉,驚出了誰的一身冷汗。 *** 聞彥之意,要即刻請韓天遙去聞府,到時婢仆眾多,延醫(yī)配藥也方便。 韓天遙便問向十一她們,“你們認(rèn)為呢?” 十一淡淡道:“人多事多,我當(dāng)不慣客人,就留在這里吧!” 棗似曾相識(十一) 小瓏兒本來正留戀地看著自己好容易收拾出來的小院,做好去聞府的準(zhǔn)備了,聞言不由叫起來,“可……可十一夫人,你得給公子治眼睛啊!” 十一道:“還有四貼藥,和昨天一樣內(nèi)服外敷就行了,很簡單的。但我的藥不傳之秘,可不許拿走。小瓏兒,你叫人每日一次過來拿煎過的藥和磨好的藥粉,自己動手為公子敷上藥粉就行?!?/br> 小瓏兒想起昨日敷藥情形,渾身汗毛驚得根根立起,忙擺手叫道:“不……不行!” 她慌忙向韓天遙道:“公子,不然……不然我們等你復(fù)明后再搬過去好不好?” “這……” 聞彥打量著站了七八個人便顯得逼仄的屋子,顯然不認(rèn)為這里真的適合韓天遙居住,——哪怕只是暫住。 不過,韓天遙顯然很看重這兩名女子的意見??尚…噧毫岘噵汕?,到底年幼了些;另一位蓬頭粗服,容色平平,當(dāng)真會是十一夫人? 韓天遙靜默片刻,卻明明白白地答道:“既然如此,便在此處再住幾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