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可即便是習(xí)武之人,也經(jīng)不起在冷夜里被雨淋上那么久。 還有,習(xí)武之人身體比尋常人好,不易生病,但一旦病了,病勢也會(huì)比尋常人來得兇險(xiǎn)。 韓天遙將手向那邊摸索著伸過去,果然摸到一個(gè)赤燙的身體;再往上摸,便是女子面龐,卻連雙頰都燒得guntang。 小瓏兒道:“我早將十一夫人隨身帶的衣服晾著了,剛看有些干爽,已經(jīng)替她換了……可她似乎燒得更厲害了,都沒有說話的……” 她盯著十一高燒里潮紅的面龐,忽又道:“公子,十一夫人好美。” 韓天遙頓了頓,“美?” 十一終日蓬頭垢面,容色平平,怎么著也沒法和“美”字聯(lián)系起來。 可小瓏兒卻肯定地答道:“是的,十一夫人好美……她被雨水一淋,不知怎的就像變了個(gè)人,怎么看怎么美……” 哪怕還是*一頭亂發(fā),灰撲撲一身布袍,都不能掩去那張精致無瑕的面容,——雖然長睫低垂,看不清眼睛,但小瓏兒記得昨日十一看向祈王那支《臨江仙》時(shí)璀璨如星光閃爍的清瑩雙眼。 韓天遙亦覺出指掌下光潔柔膩的皮膚,迥然不同于記憶里那張粗糙黯淡的臉,不由微怔。 十一昏沉里若有所覺,皺眉低吟一聲,側(cè)過臉去。 韓天遙便縮回手,問道:“還有沒有衣物可以替她蓋上?” 小瓏兒道:“就兩三件袍子,都替她蓋上了……” 韓天遙沉吟片刻,低低道:“小瓏兒,可以幫我做一件事嗎?” 小瓏兒忙道:“什么事?” 雨寒卻歸路(八) 韓天遙摸到自己的寶劍遞給她,說道:“你替我去一次到紹城聞府,以我這柄寶劍為信物,找聞彥聞大人,讓他領(lǐng)人前來接我們離開。” 小瓏兒遲疑著,一時(shí)不敢接劍。 韓天遙淡淡一笑,“路是遠(yuǎn)了些,可能還得在山下歇一晚。你害怕遇到狼或壞人?” 小瓏兒看看滿身是傷依然神態(tài)自若的韓天遙,再看看短短半日便病得人事不省的十一,伸手便抓過寶劍,高聲道:“不怕!我一定會(huì)帶人回來接你們離開!” 隨即她又愁道:“可這邊離紹城不近,我步行過去,一來一回起碼兩三天,你們可怎么辦?” 韓天遙道:“放心,既然有飲食,我們便不妨事。將夜間那空酒袋拿去盛一袋清水來,再有那些饃饃,也就夠了!” 小瓏兒忙依言將清水預(yù)備停當(dāng),和飲食、褡褳等物都放到韓天遙手邊,方才擦干眼淚,戀戀而去。 貍花貓蹲在十一身畔,不時(shí)“喵喵”兩聲,雖然沒了魚吃,倒也無半點(diǎn)離去之意。 韓天遙摸到貍花貓光滑的皮毛,揉了兩揉,便從褡褳取出十一的劍用來防身。 夜間聽十一運(yùn)劍,他已猜得她的劍必是寶劍,此時(shí)持劍在手,便愈加肯定。摸索著劍鞘上精致的紋理,他忽然頓了頓。 “純鈞寶劍?” *** 十一睡夢里在哆嗦,似乎又是那年那夜,最彷徨無措時(shí),又來一道晴空劈靂,終究將她打得跌坐于地,再也站不起身。 那種絕望,痛楚,寒冷,以及一夕間所有世界的崩塌,令她再也忍受不住,嘶啞地叫出聲來,“詢哥,對不起,對不起——” “十一,十一!” 有人在推她,聲音低沉里帶了幾分急促。 她喘著氣,猛一坐起,才覺出頭部的昏沉?xí)炑!?/br> “十一!” 韓天遙坐于她身畔,再度推她。 十一吐了口氣,啞聲道:“哦,我做夢了!” 韓天遙道:“你在發(fā)燒?!?/br> 十一怔了怔,“發(fā)燒?我?” 韓天遙看不到她,只握緊她臂腕,柔緩了聲音道:“你淋了雨,發(fā)燒了。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br> 十一搖搖頭,“我只想救我的貓而已,與你無關(guān)?!?/br> 韓天遙道:“你在雨夜里跑出去挖草藥,也是預(yù)備救貓?” 十一道:“嗯,下雨天花花愛吃草。給你找的草藥只是順路,順路?!?/br> 貍花貓聽得提到自己名字,溫柔地喵喵叫著,在十一跟前蹭來蹭去。 十一只覺頭暈?zāi)垦#砩蟝untang,卻又冷得打戰(zhàn),竟連坐都坐不住,勉強(qiáng)拍了拍貍花貓的腦袋,說道:“花花,沒有魚了。外面天晴了,自己逮鳥雀、抓老鼠去……好運(yùn)!” 貍花貓聽得一個(gè)“魚”字,便已兩眼放光,卻不知“魚”前卻是“沒有”二字??词幻墓牡木拼?,一邊倒在地上,一邊又飲起了酒,它大失所望,邊鄙夷地看她喝酒,邊趴到她腿上蹲臥。 雨寒卻歸路(九) 嗯,雖得忍饑挨餓,但主人的腿上真暖和,隔著厚厚的貓毛,那熱意熨得它十分舒適。 它大大地打了個(gè)呵欠。 這時(shí),十一的腿猛地一晃,已將貍花貓甩了開去。 “喵——” 貍花貓萬般委屈,垂落旗幟般高傲揚(yáng)起的尾巴,忍無可忍地瞪向十一。 十一同樣正忍無可忍地瞪向韓天遙。 她的酒袋竟已在韓天遙手中。 也許病中行動(dòng)太過遲緩,她竟被雙目失明重傷在身的韓天遙劈面奪走了酒袋。 韓天遙淡淡道:“病中,不宜喝酒。” 十一道:“那是我的酒!” 韓天遙自己仰脖喝了一口,依然淡淡說道:“不許喝。” 十一怒道:“有沒有人說過你很霸道?” 韓天遙道:“有。而且我一向很霸道。十一,你居然不知道?” “……” 十一終于無言以對。她也不管身子沉重虛軟,踉蹌起身便要去搶奪。 她病得再厲害,也該比還在鬼門關(guān)打轉(zhuǎn)的瞎眼公子強(qiáng)。 韓天遙皺眉,忽手一揚(yáng),已將酒袋甩出。 十一尚未及去接,但見亮汪汪的一團(tuán)如水銀光閃過,隨即“噗”地一聲什么被刺破,然后“啪”地掉落于地。 竟是韓天遙聽聲辨位,出手如電拔出純鈞寶劍,將飛在上空的酒袋割了開來。 絕佳的醉生夢死酒,便也化作亮汪汪一團(tuán)水,慢慢在地面淌開。 酒香四溢里,十一無語凝噎。 她道:“這酒叫醉生夢死酒,千金不換?!?/br> 韓天遙道:“若你病得丟了小命,萬金不換?!?/br> 十一待要和他爭執(zhí),又覺厭煩。 何況再怎樣爭執(zhí),碎了就是碎了,怎么也回不來;便如當(dāng)年那人,去了便是去了,再怎樣悔不當(dāng)初,也無法活過來…… 忽然間又蕭索了心。 十一跌坐于地,臥到胡亂鋪在地面的衣物上,喃喃道:“真該把你丟在那邊喂狼……” 韓天遙不答。 相識(shí)兩年,但他似乎并不知道這是個(gè)怎樣的女子;而她同樣也完全沒去了解過他這個(gè)名義上的夫婿又是怎樣的人。 好在十一病勢不輕,厭憎和煩惱沒能持續(xù)太久,便又陷入昏睡。 韓天遙側(cè)耳靜聽,然后坐得離她近些,摸索著將地間的衣袍覆到她身上,又找到一方帕子,從儲(chǔ)水的那只酒袋里倒出水來浸濕,敷到十一的額上。 小瓏兒年少,閱世不深,能不能找到聞府,能不能搬來救兵,都是未知之?dāng)?shù)。他們現(xiàn)在所能做的,只能是盡量自救。 若十一能退燒,或者病得不那么厲害,他們便能覓路下山。花濃山莊夜間大火,必定有人報(bào)官,那些覆滅花濃別居的高手,縱然有著強(qiáng)大的幕后主使,也不敢在越山久留。 只是前來驗(yàn)看的官員會(huì)是哪方的人,持怎樣的態(tài)度,就不是他所能揣透看穿的了…… 雨寒卻歸路(十) 但十一始終未能退燒,額上甚至越來越燙,漸漸蜷在地上哆嗦不已。 韓天遙覺出地上越來越?jīng)?,便知又是晚上了。深秋的山野已?jīng)很冷,山洞里更是潮濕陰涼,連韓天遙自己都有些作燒,被敷了不知什么藥物的眼底又開始突突地疼漲。 他再為十一換了一次額上的手巾,要倒酒袋里的水時(shí),才發(fā)現(xiàn)水已見了底。 韓天遙猶豫片刻,扶起十一,讓她靠在自己懷中,拾起地上的衣物盡量將兩人一齊覆住。 被碰到的傷處陣陣疼痛,但彼此的體溫交融,終于又讓發(fā)冷的身軀舒適了些。 十一并未掙扎,只是含含糊糊地低低喚了一聲:“泓……” 像是在喚誰的名字。 先前,她好像還喚了另一個(gè)人的名字。 韓天遙恍恍惚惚地想著,待要細(xì)聽她會(huì)不會(huì)再喚誰的名字,卻已支持不住,也靠在山壁昏沉睡去。 山洞里便只剩了貍花貓蹲坐在他們身側(cè),凄凄惶惶地“喵喵”叫著,委委屈屈地去啃滾落在地上的玉米面饃饃。 這對于一只尊貴的貓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它啃了半只饃,開始認(rèn)真地思考,要不要冒險(xiǎn)出去抓兩只老鼠,好給主人補(bǔ)補(bǔ)身子…… 這時(shí),外面忽然傳來了小瓏兒的聲音:“這里,對,就是這里……” *** “公子,公子!十一夫人!” 韓天遙被瓏兒連聲喚醒時(shí),猶疑身在夢中。 他懷中g(shù)untang,如抱了個(gè)柔軟的暖爐。 瓏兒好似蹲在他跟前哭泣,他懷中的“暖爐”被人扶抱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