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煬略一點頭，嗓音微凝，道：“你的想法是對的，然后你會留下來，等著那小云車?yán)锏娜寺业侥??！?/br>
    “難怪你要拉著我走。”南顏想通這一節(jié)，道，“那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去哪兒？”

    “找個附近的地方先打探消息吧?！?/br>
    次日一早，南顏同嵇煬一起入了龍都以北的望瓊京。

    進(jìn)入城門時，發(fā)覺竟有一個元嬰修士在此坐鎮(zhèn)，好在嵇煬這邊文牒齊全，倒是平安入了城中。

    倒也不用他們打聽，一進(jìn)城中，到處都有修士議論紛紛。

    “那凡洲的魔頭什么來歷，竟能殺掉號稱有不死不滅心的南芳主！倘若當(dāng)真如此，待他破封后吾上洲豈不危矣？”

    “怕什么，莫說諸洲之主都是殺神誅魔之輩，天塌下來有道生天頂著，倒是可惜了南芳主，一代絕色竟從此香消玉殞，我都還沒見過呢?！?/br>
    “只看得見得不到豈不是更受折磨，倒是聽龍都那邊傳來消息說有個狐貍精假扮她女兒，惟妙惟肖的呢！”

    “不過我倒是聽說南芳主確有一個女兒，那狐貍精也不過是幻化成她的模樣，若非如此，你瞧街上這飛來飛去的巡查修士……”

    南顏在一家丹藥鋪子前佯裝挑靈藥，聽了滿耳朵越傳越離譜的謠言，搖了搖頭決定躲一陣子風(fēng)聲，回頭跟著嵇煬出去，正聊著今日是租個離城門近的臨時洞府，還是租個靈氣重的時，南顏發(fā)覺背后傳來一陣煞厲的劍氣。

    她的步子一緩，借著道旁的銅鏡，她看見一個熟人。

    ……是宋逐。

    南顏對這個人有點陰影，一直認(rèn)為他深不可測，是個危險人物。果不其然宋逐見他們停步，面無表情地上前。

    “道友留步?！?/br>
    不會吧，這么快就發(fā)現(xiàn)她了？

    嵇煬好整以暇地轉(zhuǎn)過身，道：“宋道友，好巧?！?/br>
    宋逐定定地看著他，其實他們之前見過一面，只覺得眼熟，并沒有想到他處去，事后想想總覺得當(dāng)時在磐音寺里見到的這個人和一個故人十分相似。

    “嵇……道友?！彼沃鸩淮_定地問道，“你可有其他的名諱？”

    少蒼這個字南顏平日里沒少叫，但大多數(shù)都是在自己人面前私下喊的，外人只知道他叫嵇煬而已。

    其實，嵇煬只是未入道前的俗家名諱，少蒼是后來入道成年后，由長輩所賜字。

    嵇煬道：“宋道友為何如此問？”

    “抱歉，我只是覺得嵇道友給人的感覺十分熟悉而已，像……”

    嵇煬：“像誰？”

    “像一個……”宋逐實在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形容，只是面色變得極差，好似想到什么不好的回憶，“你先告訴我，你有沒有其他的名諱？”

    南顏知道嵇煬有許多小秘密，但大庭廣眾的，真讓宋逐察覺什么了總歸不妙，無奈之下見左右巷子少人，正好又是背對著宋逐，便摘下面具，擺出一張溫善和事老的表情，轉(zhuǎn)身微笑道——

    “宋道友，一別多日，你……”

    果不其然宋逐的注意力立即被她吸引過去，僵在當(dāng)場。

    這兩日龍都來的消息傳得飛快，宋逐也曉得南顏有個狐妖兄長，受師尊之命，開始讓人四下找尋南顏的蹤影，本以為她已逃脫，沒想到竟在這望瓊京不期而遇。

    “你們先跟我來?！?/br>
    宋逐把他們帶到一個隱蔽的巷子里，逆光站在巷口，面色沉凝。

    “真圓師太?！?/br>
    然后他想起同門對待女人的囑托，覺得這樣談事情不夠慎重，在南顏看著他滿臉疑惑時，噌一聲拔劍出鞘。

    “我有句話想對你說?！?/br>
    南顏：“……”

    南顏：他是……想把我們堵在巷子里一起做掉嗎？

    ☆、第80章 第八十章 少蒼的故事，南顏的酒

    南顏：“宋……宋道友， 你想跟我說什么？”

    宋逐猶豫了一下，低頭盯著劍鋒， 沉聲道：“一兩句， 說不清楚?！?/br>
    南顏：“那宋道友……”

    宋逐：“我恐怕需要……千言萬語?！?/br>
    南顏悄悄傳音給嵇煬：“他是想把我千刀萬剮嗎？”

    嵇煬：“……宋道友以前就比較耿直， 你不用多想。”

    南顏：“以前？”

    嵇煬笑了笑沒有回答她，只是把她往身后帶了帶， 和顏悅色地對宋逐道：“宋道友， 這兩日唯恐有歹人搜捕， 行事上便提著小心， 些許虛禮就不必了。不知宋道友此來是為了什么事？”

    正好此時上方有執(zhí)法修士從低空飛過，宋逐沉默了一下， 道：“長話短說， 你應(yīng)知我?guī)熥鹉宋粗迍π勖舷鰳?，他同龍主素有些矛盾，又因為未洲?nèi)有些要事， 特意囑我來找你，問你愿不愿意去未洲？”

    南顏曉得這是因為她娘的緣故， 這些長輩們對她多有維護(hù)， 但現(xiàn)在看來，既然連辰洲之中對她都是步步危機(jī)，想來去未洲也是一樣。

    她是個特別容易平靜下來的人，頷首道：“宋道友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 我娘的事牽涉甚大， 不便再叨擾未洲。我或許會韜光養(yǎng)晦數(shù)年， 至少將修為精進(jìn)一些，再論其他。”

    宋逐頗有些意外，以南顏的身份，自可發(fā)動不少她母親當(dāng)年的舊識找尋真相，可她好似也察覺到了后續(xù)的步調(diào)可能會被某些人掌握，隨后果斷沉潛。

    “龍主至少不會將我的其他身份外傳，至少我依舊可以以真圓的佛門弟子行走。”

    宋逐略有些失望，從乾坤囊里取出一件法寶，道：“師尊說你若不愿去，至少收下這個，他多少能放心些?！?/br>
    那東西好似通體由黃金鑄成，上面雕著五朵牡丹紋飾，顯得豪奢無比，最可怕的是那五朵牡丹紋飾核心處，還鑲嵌著鴿子卵大的赤橙黃青藍(lán)五種散發(fā)著不同屬性靈氣的寶石，南顏一眼看過去，竟沒能判斷出這是什么。

    “這是……”

    “這是師尊昔年曾贈與南芳主的一口劍鞘，遣我送來前，在其中封了三道劍氣，足可斬殺化神初期?！彼沃鸢堰@華麗得無法形容的劍鞘硬塞到南顏手里，又含蓄道，“師太別嫌次數(shù)少，若封多了，就只足夠斬殺元嬰期了?！?/br>
    這是……劍鞘？

    此物入手沉甸甸的，南顏再細(xì)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辟邪熔金為主，上嵌火淵玉，變木珀，寒冰塵，土行晶，金陽魄，每一樣都是稀世珍寶，在這五行靈氣下，就算是一口尋常的木劍放在劍鞘中溫養(yǎng)十幾年，也會變成一樣罕見的靈寶，這未洲劍雄倒真舍得。

    “如此重禮，這……”

    “師太不必推辭，送出去的東西斷沒有收回來的道理，而且這本就是南芳主之物，現(xiàn)在自然也是師太的。另外……”宋逐猶豫了一下，道，“師尊說，若你不愿受辰洲或未洲庇護(hù)，最好盡快在愁山梵海取得山海禁決的資格，這是最快的結(jié)嬰途徑?！?/br>
    南顏余光瞄了嵇煬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好像看到對方隱約笑了一下。

    嵇煬道：“此事我們自有計量，我們離開得匆忙，同行的本來有一個狐族妖修……不知他最后怎么了？”

    宋逐隱約覺得這兩人關(guān)系不像是尋常兄妹，道：“他偽裝成師太的模樣，最后是被愁山梵海的‘寶氣如來’大師用法缽收走了，不過聽說寶氣如來被其他部洲的修士糾纏，說想買那妖修回去玩賞，大師迫于無奈，已自行離開龍都了?！?/br>
    ……玩賞？

    畢竟是個精致到腿毛都沒兩根的狐貍精，南顏很是為她二哥捏了一把冷汗，對宋逐道：“我出來時走得匆忙，未能向家兄穆戰(zhàn)霆告別……”

    宋逐道：“我來辰洲除尋你之外，便是去岐天原助戰(zhàn)。你有什么話，到時我見了他帶給他便是?！?/br>
    戰(zhàn)場既是殺敵立功的所在，也是磨礪自身的戰(zhàn)場，尤其是劍修，需要在各種死生之地不斷磨礪劍意，辰巳戰(zhàn)場正是合適的所在。

    南顏便將她要回卯洲修行靜待時機(jī)的事刻在玉符上交與宋逐，后者告辭后。

    南顏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忽然道：“如果我把他叫回來，問他知不知道一個叫少蒼的人，你猜我會不會得到什么驚人的消息。”

    嵇煬側(cè)目看她，她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沉靜，他知道其實她心里的疑問已壓抑得夠久了。

    走出巷口，南顏尋了處柳堤旁，從須彌戒里取出一小壇蟬露悲，這是她托大哥購來的，平日里只偶爾取出來感懷一陣，今天卻莫名想喝。

    她收起佛珠，暫時卸下作為佛者的一面，將酒壇遞給嵇煬道：“你有沒有什么故事配我的酒？”

    “有倒是有，可能配不上你的酒，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聽?！?/br>
    南顏靠在柳樹的樹干上，任柳枝掃過臉頰邊，道：“貧尼不管，要是不好聽，你得賠貧尼的酒。”

    “破了酒戒還自稱貧尼？”

    “酒rou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酒rou和尚也是和尚，你著相了。”

    此時正當(dāng)午后，天上偶有一道道遁光，巡邏的修士用神識一掃，只覺堤畔只是一對臨水說情的眷侶，便匆匆離去。

    唯有枝頭將死的秋蟬噤聲細(xì)聽著一個似真似假的故事。

    “……久遠(yuǎn)前，曾有一個極其有名的私塾，豪門望族都指望這個有名的私塾將他們的孩子教養(yǎng)成才，好功名有成?！?/br>
    “私塾里的老夫子念了一輩子的書，教了一輩子的人，在當(dāng)?shù)赝麡O高，若有其他的秀才想開私塾，必須先將自身著書立說的東西交給老夫子審閱，得到老夫子的指點修正后，方可開辦塾學(xué)?！?/br>
    “可老夫子年紀(jì)大了，漸漸讀不動書，認(rèn)不得字，這個時候，隔壁有一家很小的私塾，里面有一個年輕有為的讀書人，天資卓絕，竟考上了狀元。于是當(dāng)?shù)氐耐灞銓⒆约业暮⒆愚D(zhuǎn)送到讀書人門下，漸漸地，有人質(zhì)疑老夫子的私塾，為何這么多年沒有人考上狀元，是不是他教的學(xué)問教錯了。”

    “面對這些流言，老夫子心力交瘁，便打算把私塾交給門下一個年輕的夫子，并從外面找來一些孩子，對年輕的夫子說，這些孩子就交給你，一定要讓他們考上狀元。老夫子說完，第二天，他便向官府舉報，辯說隔壁考上狀元的讀書人曾寫過反詩，于是讓讀書人就此陷入了牢獄之災(zāi)。”

    “但老夫子沒過多久，也因為老病死在了進(jìn)京趕考的路上。他膝下年輕的夫子從此一肩擔(dān)起了私塾。夫子十分崇敬他的老師，為老師生前的遺作四處宣揚(yáng)，不斷有名門將孩子送往這個私塾，使得私塾的榮光一時無兩?！?/br>
    “可私塾里始終沒有人能再次考上狀元，那時，夫子的一些弟子中，有一個天資卓絕的，僅僅十余年的苦學(xué)，就將夫子一生的學(xué)問都學(xué)盡了，所有人都認(rèn)為，這個弟子，將來必定有狀元之才?！?/br>
    “長久以來，這個弟子一直謹(jǐn)遵著夫子的教導(dǎo)，但隨著學(xué)問漸長，私塾里的藏書已不足以支撐他解決更多的疑問。有一天……他在書齋中翻閱，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老夫子留下的一封信，信上老夫子自陳當(dāng)年是出于嫉妒，誣陷那個考上狀元的讀書人造反，實則自己的學(xué)問并不如他。”

    “弟子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接受了這個事實，拿著信想去官府為被關(guān)押了多年的讀書人平反，卻在私塾門前被年輕的夫子攔下。”

    “夫子說，老夫子已經(jīng)走了，他不允許任何人辱沒老夫子生前的名聲?？傻茏佑X得不平，他知道夫子的資質(zhì)極高，如果不是因為總困于老夫子狹隘的學(xué)說里，夫子很可能早就考上了功名。”

    “弟子一再懇求夫子，如果到時候私塾被查抄，他愿意同夫子重建一個私塾，不再故步自封，而是吸取更新的學(xué)說，使更多的門生考取功名，這也是老夫子的遺愿。夫子十分固執(zhí)，燒毀了那封老夫子的信，并讓弟子從此不許再提及此事?！?/br>
    “然后，那弟子沉默了很長的時間，在這期間，他考取了舉人第一的功名，一時間讓夫子以他為榮。但很快，弟子發(fā)現(xiàn)了在夫子的書房里，藏著其他同時期出名的讀書人帶血的學(xué)說?！?/br>
    “弟子感到一切都很可怕，這時的他，已無法再對夫子做下的罪行麻木以對，他學(xué)會了偽裝自己的心思，暗中收集夫子的罪證。就在他快要將一切結(jié)束的前夕，夫子找到了弟子，他說這私塾就是他的命，他不能離開，也不會讓任何人摧毀這間私塾?！?/br>
    說到這兒，枝頭的秋蟬已來不及聽完這個故事，隨著一陣夜風(fēng)掠過，枯朽的空殼順著柳枝的縫隙落在南顏肩頭。

    她將秋蟬小心拾起，一聲超度的梵唄聲后，她松開手心，任秋蟬化作點點光塵飛散，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悲憫。

    “那弟子最后的結(jié)局是什么？”

    “夫子在弟子身上所下的心血之大，讓他無法接受弟子的背叛，就把弟子關(guān)了起來，還把他生前所有知道此事的好友、同僚捉到他面前，一個不落地殺了個干凈，好讓他知道背叛的代價。最后，把他……”嵇煬頓了頓，改口道，“把他一身的本領(lǐng)廢去，扔到了遙遠(yuǎn)的貧瘠之地任他自生自滅?！?/br>
    南顏聽得啞然，許多謎團(tuán)好似在一瞬間被血淋淋地揭露在她面前。

    半晌，她才猶豫地覆上嵇煬的手背，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恨那個夫子嗎？”

    “年少易為愛恨擾，恨自然是恨的。”放下已見底的蟬露悲，嵇煬看見南顏有些擔(dān)憂地看著他，不禁笑道，“不過阿顏心里既如明鏡，怎么也合該我這個受害的年長者反過來安慰你才是，你這么喜歡cao心，為兄會覺得羞慚的?！?/br>
    南顏收回手，重新抖出她的招牌佛珠，道：“我聽你這故事時，想了一肚子開解你的言辭，你總要給我個機(jī)會施展施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