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他說話時,尾音有些顫抖。 南顏一路走來,看盡的是他的悲劇,一時心中發(fā)澀,散去幻境:“舅舅?!?/br> 南頤猝然起身,踉蹌著向南顏的方向走了幾步,道:“二十年……我還以為很快,沒想到阿姐已經(jīng)有孩子了。孩子,你、你叫什么名字?” 南顏上前一步扶住南頤的手:“我隨娘姓,娘給我起名叫南顏,舅舅喚我阿顏就好?!?/br> 化神修士已入觀微,血脈牽系絕作不了假,南頤一時既茫然又歡喜。 “阿顏……好孩子,這封妖大陣如此危險,阿姐怎會放任你前來?” “……” 南顏看他的反應,情緒激動宛如一個凡人,一時間不敢言語。 南頤驟生不祥預感:“怎么?是阿姐還在生我的氣?我曾托龍主探聽消息,都說阿姐在閉關(guān),連你都不知道嗎?” “我娘……”南顏閉上眼,啞聲道,“十年前就已經(jīng)辭世了?!?/br> 上方天穹一陣濃云掩日,隨后細雨如怨,落在南頤眉間。 “不可能,”南頤本能否認,但卻越發(fā)恐慌,“父親曾獵殺九頭凰鳥為阿姐煉制一顆赤帝妖心,又請道尊親自出手加以無上禁制,道尊飛升后,世上無人可破,此心不失,阿姐便不死不滅,可延萬年?!?/br> 只要赤帝妖心在,南嬈縱然元神碎滅,也可自赤帝妖心重生。 南顏本是認為她娘已不可挽回,聽他這么一說,頓時燃起希望,道:“真的嗎?!” “倘若赤帝妖心已失呢?” 南頤愕然看向出聲的嵇煬:“你此言何意?” 嵇煬能感到南顏看著他的目光徐徐染上一層憤怒,但仍是出聲道:“我曾在穢谷見過當年幻影,有人將南芳主剖心后,打下穢谷斷崖。那下面陰祝萬千,兇手應當想讓她身死魂滅不得超生。” “……” “先生已成就化神,應可看出我所言是否為虛?!憋鸁粤T,取出銀鮫珠相示。 南頤懷中聽狂落地蒙塵,頹然一笑,愴然道:“我不信,阿姐走之前,帶走了姣娘的銀鮫珠,她說……要去找一個人,為姣娘求轉(zhuǎn)生之機?!?/br> “阿姐只說,很快會回來,我只當是當年一時入魔,沒想到卻是失心至今……連阿姐都被我累得如此境地?!?/br> “父親說的對,我心魂易傷,害人害己,本不該聽母妃命令,強踏這一條長生道。” 沉哀間,直至雨幕漸淡,南頤方道:“殺人者,誰?” 嵇煬卻不言明:“我不曾看清,來時我們已奪釋令,先生問兇手,可決心出此封妖大陣?” 南頤闔目一陣默然,道:“當年我所屠之城乃屬辰洲,罪當問死,只是先有阿姐奔走,后有龍主諒解,好友亦為我背負徇私之名,方留得我茍活于世?!?/br> 他若擅出封妖大陣,之前親友那些周旋統(tǒng)統(tǒng)白費。 “我已罪孽深重,此生不敢求得任何人寬諒,只是長姐無辜被殺,兇手需得以血還血,此事不容猶疑,待報了此仇,事后我自會去正法殿領(lǐng)死?!?/br> 南頤已存死志,這也在嵇煬意料之內(nèi),他又說道:“先生有此擔當,晚輩敬服,只是先生若執(zhí)意領(lǐng)死,將阿顏置于何地?南芳主止此一女,讓她一人獨對風雨?人無完人,先生應有取舍?!?/br> 他此言一出,南頤一怔,苦笑不已:“我竟是進退無路了,你這般口舌如刀,頗像我以前識得的一個后生晚輩,只不過他是好友的高徒,你……嗯?” 銀鮫珠物歸原主后,殘留之力漸漸散去,南頤有些遲疑,但仍是可逐步確認。 “剛剛散出魔修之氣,我還以為你是為騙取禍無極信任故意所為,原來你竟真的是魔修?!?/br> 再一看,來的三個人里,魔修、妖修……加上南顏是個佛修,南頤想說什么,卻不知如何說起。 “舅舅?!蹦项佔詮闹里鸁悄迺r就一直忍著沒發(fā)作,但此時追究并不合時宜,收起情緒道,“我們此來,一是為了找你,二是想請問你知不知道這封妖大陣下有一脈天狐族?” 至少有阿姐的血脈在,南頤心中稍稍平復,隨后注意到一側(cè)神情復雜的殷琊,略一回想,立時便有了印象:“原來是你?!?/br> “那年我浮出海面,是你放我一馬,讓我有幸脫出封妖大陣。”殷琊皺眉道,“不過我可沒有感謝你,你殺我同族無數(shù),若你仍阻我救出族人,我可不會退讓?!?/br> 南頤一時想起姣娘,輕聲道:“我經(jīng)年于此斬除妖孽,乃是為回報吾友容情。若天狐族立下血誓不作惡,我自會容赦。只是封妖大陣上下合四十六大道,層層鎮(zhèn)封,你來此雖有所準備,但小覷道生天,只會鎩羽而歸。” “舅舅,我們此來也并不指望一舉放出,只是想試一試?!?/br> 南頤算是第一次做舅舅,又素來性格綿軟,見南顏求情,猶豫片刻只得點頭:“既是阿顏所求,可前往中間那座封妖山一觀,那山乃道尊取天外奇石所化,上承天光,下定深海,此山若毀,海下萬妖將禍世而出。你們?nèi)糁幌虢饩忍旌?,就前往兌位百十七丈處,那處有一尊天狐族的狐神像。只是切記勿動其他萬妖神像。去會為你們布下琴界相護,若引得陣法反擊,雖不至死,但也會被傳送至其他危險之處,需得謹慎。”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道燈 內(nèi)海少霧, 封妖山抬頭便可見,宛若天柱般支撐乾坤,上至云端,下至深海,只是站在遠處遙遙仰望,便不由生出敬畏之感。 “這就是當年赤帝伐妖,與道尊一同立下的封妖山?” 南顏三人周身籠著一層薄淡的清光,身形飛動間,隱有絲弦幻影。 這是琴道至臻的境界才能生成的琴界, 可隔絕遠處窺伺的化神修士的神識威壓,也能擋去封妖山龐重的道妖合流之氣。 “此山已屹立千年,山下鎮(zhèn)壓妖國萬妖, 海下的妖族看見這山, 能躲則躲?!币箸鹧劾锫冻鰬涯钪?/br> 南顏問道:“這是二哥出生的地方嗎?” 殷琊略一點頭,道:“你別看這下面一片海,海下立有一處妖國,坐落在一種叫‘須彌黿’的大妖背上, 須彌黿足有三分之一個卯洲那么大, 而背上就被這座封妖山釘在海底。據(jù)說如果封妖山塌了, 須彌黿就會醒過來,背著整個妖國浮出海面。” 南顏環(huán)視四周, 這無邊海域下, 竟只是一頭巨龜?shù)谋常?nbsp;當真無奇不有, 感嘆道:“我初出凡洲,還當那舟鯨是世上最大的妖獸,原來天外有天。若當真有那么一天,萬妖出海,卻是難以想象是何種禍端。” 殷琊撇撇嘴,他在人間徘徊多年,對人族仇恨并不大,但若等到他修至無上境界后,他還是要下封妖大陣,將萬妖收服,奪一洲之地重建妖國。 ……不過這都是許久以后的事了,當下暫且不表。 三人圍繞著封妖山飛了半盞茶的時間,南顏一瞬不瞬地盯著這山,只見這山雖有崖樹橫生,但枝葉掩映間,隱約有些浮雕壁畫顯現(xiàn)。 很快,她被一副染著苔痕的浮雕吸引去了目光。 只見那是一片較平整的巖壁,上方刻著一個須眉威武的男子,雙足踏焰,右手持鞭,像是在拖著什么。 南顏順著鞭子的方向看去,只見鞭子那頭縛著一個羽裳披發(fā)的女人,美貌絕世,但雙耳尖尖,乃是一個妖女,正對男子目露憎恨。 而相隔不遠處的下一幅浮雕上,羽裳妖女已換了人族的服飾,釵環(huán)華麗,由那位威武男子牽著走上一處宮殿的高臺。 “這是妖國當年向獻上王女求和的場面,封妖山有靈,將當年之事一一記載。至于后面,妖后嫁與赤帝后,人族違約不斷向封妖大陣加上封印,妖后無法救得族人,遺下一女后郁郁而終……細一看,你和妖后還有一點相似呢?!?/br> ……所以那就是她外祖父和外祖母的事了,看來又是一段孽緣。 南顏終于是知道了自己的來歷,算了算,頗有些驚奇:“那這么說,我身上竟還有妖族的血統(tǒng)?!?/br> 殷琊摸著下巴回想道:“難怪當年逛街的時候,我怎么一眼看著那個小胖墩就覺得親切,原來是有原因的?!?/br> 二人嘖嘖稱奇時,旁邊嵇煬忽而問道:“這幅壁畫為何被鑿毀了?” “哪里?” 殷琊徐徐飛去,果然見到一副壁畫被劍氣鑿毀,再難看見原貌,道:“誒?這幅不應該是那幅很有名的破虛飛升圖嗎?怎么被毀掉了?” 南顏道:“那是什么?” “就是大概在南芳主那一輩修至化神后,由子洲道生天的道尊歲寒子牽頭,邀集當時辟出海外諸洲的那些已經(jīng)渡過天人五衰的大能,合修界最強之力一起破碎虛空的事。怪事,我記得我四五歲的時候第一次在海面下仰觀,族人還指給我看過?!?/br> 道尊、赤帝、老龍主等傳說中的人物同時飛升,那場面必然壯觀不已。 南顏未能瞻仰前人遺風,一時可惜,卻見嵇煬看著那毀去的浮雕若有所思,想說點什么,一時也不知怎么開口。 ……畢竟有個魔修在身邊,她得花不少力氣才能忍住七佛造業(yè)書的殺氣。 這幅浮雕與他們此行沒有多大關(guān)系,三人只停留了片刻,便徐徐往上飛,越往上,植株越是稀薄,不多時,便看見上峰處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山洞,一個個排列整齊宛如佛龕,只是里面供著的并非佛陀,而是一個個大妖的本體。 南顏神識剛一探出便被猛烈彈回撞在周身琴界上震蕩不已,一時訝然。 殷琊道:“這些妖像每一尊都封著一滴大妖的妖血,不是我們現(xiàn)在的修為能窺探的,一會兒到了天狐族那里,最好做好被擊散靈體的準備。” 南顏:“二哥。” 殷琊:“咋?” 南顏:“我有點虛,你說我萬一要是因為是個天選之子,碰一下把封妖山打碎了,豈不是千古罪人了?” 殷琊頓時一臉鄙視:“你想多了,這么多年你以為沒有其他妖修闖入過?他們來時少說也是天人第一衰的等級,頭都撞破了也沒傷到封妖山分毫。退一萬步說,就算封妖山完他阿彌陀佛的球,也絕不可能是因為一個丹都沒結(jié)的小修士摸一下就可以做到的,除非道尊從仙界飛下來。” 南顏哦了一聲,跟著殷琊飛到一處洞口前,這一次殷琊打頭,他們順利得以進入。 ……哇這頭好看耶。 和別處的石像不同,天狐族的妖像由不知名的白玉通體雕成,九尾如屏,栩栩如生,唯有狐首間有一道痕跡,殷紅如血。 妖像下點著數(shù)微弱的蓮燈,共有四十六盞,這洞中有風,但燈火卻并不隨風搖動。 “這些道燈各自代表一道道統(tǒng),你盡全力擊去,就算任何一盞燈的火苗有一絲晃動,也足證明你當年傳承之道可動搖大陣……”殷琊不由握緊手指,道,“如果可以,等出去后,我會全力襄助你晉升。” 事到如今,南顏自不能臨陣退縮,只是看此地詭異,便留了一分力,讓情況到時不至于失控,隨后佛珠輕拋繞于手上,手捏說法印,眼中隱現(xiàn)明王逆印。 ……她的佛力比第一次見面時更兇了。 在南顏佛力涌現(xiàn)的瞬間,殷琊便感不適,對嵇煬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突然變魔修的,不過現(xiàn)在你要是難受,就先在外面等著吧?!?/br> “無妨?!憋鸁坏?。 按理說,魔修遇如此濃重的佛氣,縱然不是先弱三分,也該百骸劇痛才是,他卻好像無知無覺。 南顏所施這一式,乃滌罪篇初章,與造罪篇不同的是,它是在修者對“罪業(yè)”定義堅定后,抱有滌蕩世間諸惡之志,一掌拍去,飽含她經(jīng)年所滌之業(yè),所悟之理。 剎那間,整個妖洞被佛光籠罩,一陣亂顫,上方土石撲簌簌下落,但震動過后,妖像前的道燈卻紋風不動。 失敗了? 四周沉寂半晌,南顏還以為是自己未盡全力,卻聽殷琊聲音低落。 “回來吧,看來此道統(tǒng)并不足以凌駕四十六道之上。” 南顏有些羞慚,看向殷琊道:“……我剛剛是沒盡力,要不然我再試一次?” 她話一說完,忽見殷琊猛然抬頭,愕然看向她身后,南顏回頭,只見那些道燈如被狂風掃過,依次滅去,直滅到最后一盞,那燭火在風中搖曳明滅,但直到狂風散去,又凝立如初。 諸道皆滅,那最后一盞,是道生天本宗無上妙法——道天心訣之燈,那燈不止自身立住,又分出點點火光,重新點燃其余滅去的道燈。 道天不滅,明燈長存。 “這……怎么可能?!”殷琊一時失語,看怪物一樣看著南顏……她那是什么逆道,現(xiàn)在就能滅掉三十五道,假以時日讓她修完,豈不會凌駕于道生天之上? 愣怔間,嵇煬突然拉著南顏的手,不由分說掉頭閃出妖洞。 “怎么了?” “妖像醒了,走?!?/br> 南顏匆匆回頭一看,她面前的天狐妖像,原本閉合的狐眼,不知何時已經(jīng)張開,眉間血光瞬間籠罩殷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