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南顏眼睛稍稍有些濕潤,不自覺地趴在嵇煬背上,呼吸間,熱氣噴灑在嵇煬背后蝴蝶骨中央,壓低了聲音道:“我是造業(yè)之路,多一業(yè),少一業(yè),都不過是地獄浮屠之地……少蒼,少蒼呀。” 她一連喊了他許多次,嵇煬都沒有應聲,片刻后,他直起身,轉身將南顏半攏在懷里,語調(diào)溫沉道。 “阿顏,可傾心愛慕過什么人?!?/br> 南顏的眼神迎上去,略有清醒,但神智仍不失。 “佛者,愛世間之眾生?!?/br> 嵇煬并未有異議,而是順著她的話續(xù)問道:“我是你眼里的眾生嗎?” 怎么不是? 南顏混混沌沌地想,少蒼是山間月,是夜上星,朗朗如大日灼海,是她永遠也不愿相負的人。 她抬眸看著對方似是蘊藏著她讀不懂的情意的雙眼,不自覺地開口,說的卻是遠勝于風花雪月無數(shù)的誓言。 “我修殺生佛,入黃泉后,承紅蓮業(yè)火,受諸邪反噬。在此之前……少蒼,若有一日你失其心,莫忘,我縱入煉獄,仍愿化扁舟于川上,渡你入彼岸?!?/br> 她說完,便在嵇煬懷中沉沉睡去。 嵇煬讓她倚靠在肩上,眸光望向虛空處,不知對誰低語—— “所以你看……從來不是我心生貪戀,是她抓著我,割不斷,放不下?!?/br>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南芳主的風流帳 菩提樹下枝葉輕搖, 蒸騰的水霧間,竹籬那側, 傳來水聲輕響。 高高的竹籬那側, 有神識禁制隔絕,無人可窺探,南顏將身子浸入溫水之中, 青絲在水中浮沉間,被靈酒熏得發(fā)昏的靈臺漸漸清醒過來。 ……剛剛, 她似乎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 她低頭在水中隱約看見自己的臉,輕嘆一聲用手蓋住面頰。 修佛修心,十年清修,今宵一醉, 仍這般艷異惑人,實在是佛修的失態(tài)。 捻著佛珠默念了三遍心經(jīng), 心底稍靜, 又忽聽一聲幽幽琴動,無甚規(guī)律, 似乎竹籬那頭的人僅僅是在試音。 南顏稍稍有些尷尬,雖然知道對方定看不見, 但仍是把身子往溫泉里沉了沉, 出聲道:“少蒼,剛剛是我酒后失言了?!?/br> 嵇煬輕輕擦拭著病酒琴的琴首, 出于君子之禮, 他雖是闔目, 卻擋不住水聲入耳。 修士五識敏感,有時也并非好事。 指尖輕輕按著琴弦,忘了收,回神時已按出個略顯狼狽的錯音,嵇煬五指輕握,答道:“我知你胸中尚有諸多疑惑,只是我亦有難以啟齒之事,若至適當之時,自會坦誠,到時……愿你不輕棄之?!?/br> 他什么都不說,南顏尚有憂慮,現(xiàn)在能說出這番話,她心頭反而一定。 “少蒼素來算無遺策,我就不多問。即便有朝一日你行差踏錯,就算所有人都放棄你了,我也一定是最后一個。” 南顏自從見到少蒼以來,就有一種不安的直覺,其實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們之間的命道已有偏離,看似熟悉,實則還是陌生。 過去是回不去的,只愿將來不要離得太遠就好。 說完,她的臉有些暈紅,道:“不過,說到底,還是我依賴你多些。大哥所說的,那云太妃恐怕不喜于我的事,我現(xiàn)在尚無頭緒?!?/br> “申洲云氏極重門風規(guī)矩,南芳主乃一洲之主,與不知名之人結緣,在云太妃看來,應是不能容忍。不過你尚有卯洲愁山梵海這一層身份,倒也無需太過擔心?!?/br> “也是,我本意不是想在赤帝瑤宮求取什么名分,只想看看我娘是不是真的被接走了?!闭f著,南顏聲音有些憂愁,“當時你誘得那辰洲龍主的神念出現(xiàn),我聽見他對我娘辭世而震驚時,就有所聯(lián)想。如果當真是寅洲接走了我娘的遺體,龍主身為一洲之主怎會現(xiàn)在才知道,我想……我娘的事應該另有疑云?!?/br> “想來你尚需發(fā)掘你娘生前其他故事,卻不知,你娘可有提到過你生父?” “這……我真的不知道?!蹦项亸挠杏洃浺詠?,都是南嬈在撫養(yǎng)她。 和其他人家嚴苛的凡人娘親不一樣,南嬈養(yǎng)她時頗有幾分孩子氣,衣食住行,都要她同樣體會。 譬如她六歲時,被私塾的同學推進一條小河,她娘及時趕到,應是施了什么術保住了她的命,而鄰居的老奶奶偏要南嬈去抓藥煎藥,南嬈不會,還特地把她從病榻上抓起來看人家煎藥,兩人沒學會,還差點燒了伙房。 同娘親在一起的日子十分開心,南顏倒也沒有太在意生父是誰,如今想想,卻是有點后悔小時候沒有細問。 “當真是忘得一點印象都沒有?!蹦项佁饾皲蹁醯氖职戳税疵夹?,道,“只是看我的年歲,應當是近二十年前,我娘才懷上我的,少蒼可有聽說過南芳主二十年前同誰有過情緣?” “妄議亡者是非,不合禮數(shù)。” 聽到他這么說,南顏笑起來,嵇煬以前就是這樣在某方面尤其慎言守禮,對她的影響更是潛移默化。 “少蒼心中無垢,不必拘于俗禮,我先前在你引出的那病酒琴幻境中,見到一人,仿佛是舅舅的好友,他算一個嗎?” 南顏問罷,豈料竹籬那頭陷入一陣漫長的沉默,直到南顏再次疑問出聲,嵇煬才有所回應。 “少蒼,怎么了?” “南芳主昔年不拘縟節(jié),又尤以美貌傾倒諸洲,仰慕者無以數(shù)計。便是如今諸洲之主中,也尚有傾慕者,日后你想必會一一聽聞。至于二十年前這個時限,不足以為據(jù),到了南芳主那般修為,就算懷有身孕,也可壓制孕育數(shù)年甚至十余年?!?/br> “這……” 嵇煬又道:“諸洲之中,與南芳主有過實情者,倒是有三位,一為辰洲龍主敖廣寒,其人年少時與南芳主一道聽從父命入道生天同修過一段時日,算是青梅竹馬,只是二人皆是性烈如火之輩,交手次數(shù)比面對魔修都多?!?/br> “哎呀。”南顏想起當時那辰洲龍主懾人神念,道,“三個月后,我們要去龍都說明情況,那這位龍主豈不會很討厭我?” “不必擔憂,龍主連帶著退聘之寶的穆戰(zhàn)霆都能視如己出,若你是這位龍主的女兒,他或許比當年赤帝愛女做得更甚?!?/br> 南顏道:“那另一位呢?” “帝子宋逐之師尊,未洲劍雄孟霄樓,只聽說他曾被南芳主壞了劍心,外人傳言,要么殺她要么娶她。老道尊尚在時,與赤帝私交甚好,曾屬意讓南芳主下嫁于自己的首徒,定親前夕,孟霄樓突然帶走南芳主,放言欲私奔,兩人還一同消失了三個月。道生天極重名聲,這門親事也不得不作罷……” 南顏臉色復雜:“看來諸洲之主,年輕時也是胡鬧得不行,只是這般妄為,他們的長輩會讓他們繼任一洲之主?” “不知,但最后似乎是在他們各自的師門之人找到他們前,南芳主就把孟霄樓哄騙回未洲閉關悟劍了?!?/br> 南顏回憶起宋逐那一心向道的模樣,道:“我娘應該沒那個本事,多半是劍雄在兒女情長中幡然醒悟,認識到劍道比情緣重要,啊,不愧是劍修,值得學習效仿?!?/br> “……” 嵇煬又沉默了一陣,道:“未洲之劍修,不可輕易測度?!?/br> 南顏又問道:“你剛剛說三位,第三位,是幻境中那個叫‘則唯’的人嗎?” 嵇煬不答,反而問道:“阿顏,你來上洲,可知曉當今修界,何人為最強者嗎?” “我尚且不過是個假丹修士,并不敢測度上洲大能。不過想來,你剛剛所言的辰洲龍主,未洲劍雄,應都立于修界巔峰?!?/br> “元嬰之上,乃化神境界,勘破化神,便可破碎虛空,得道登仙,諸洲之主,皆是化神修為?!?/br> “那……” 嵇煬的聲音帶著一絲漠然:“應則唯,道生天之主,天下諸道之師,當今修界第一人?!?/br> 修界第一人! 只聽這個稱呼,就彷如見高山之巔,不得不心生敬畏。 “道尊、赤帝等傳奇,已于七百年前飛升上界,道生天這位玄宰,或許會成為下一個飛升之人?!?/br> 南顏心中震撼,不得不本能放輕聲調(diào):“那他……” “我上述所言之人,龍主、劍雄皆有可能是你生父,唯獨他絕無可能?!?/br> “為什么?” 南顏剛一問出口,察覺氣氛有變,只聽嵇煬似乎起了身,走到竹籬前。 南顏本能地一抖,抱膝埋入水中,道:“少蒼?” “阿顏?!彼m隔著竹籬,卻好似近在身前,南顏聽見他的不知是在掩飾什么,聲音有些靡啞,“我不是佛修,并不長于禁欲?!?/br> 守禮時就很守禮,越軌時,又猝不及防。 南顏不敢說話,腦子里經(jīng)年累月沉積的梵文化作一片亂星碎光,那靡靡暗示的話語如清逸的月光與狡詐的毒蛇一樣,悄然鉆入心湖。 “他日你渡我時,當心了?!?/br> …… 次日,龍都修士尋來,穆戰(zhàn)霆一送再送,磨了許久,說只把南顏他們送到北海一日便打道回辰洲,龍都的修士們這才答應,還特意動用了龍獅戰(zhàn)車,不消兩日,便馳往了寅洲。 寅洲乃上古妖國,與辰洲繁盛或是卯洲清凈所不同,這里處處充滿值得探險的古地,是諸洲中古地秘境最多的所在。 寅洲幅員遼闊,修士們出行,首選的并不是耗時費力的空行舟,而是傳送陣。 傳送陣的布法乃修界發(fā)生戰(zhàn)爭時的機密,為道生天所壟斷,就算辰洲,也只有龍都修士可用。不過在寅洲這個曾經(jīng)是上古妖國所在的地方,傳送陣極多,只要尋一座城,繳納靈石,便可天南地北地傳送。 穆戰(zhàn)霆身后跟著的龍都修士太多,這么多的結丹期修士一起傳送,恐惹寅洲生疑,遂決定只有穆戰(zhàn)霆只身與南顏三人去北海,他們在這里等待三日,如穆戰(zhàn)霆逾期不歸,才會前往尋找。 南顏初來寅洲,看什么都分外新奇,千里之遙的地方,利用傳送陣,半個時辰便到了。 一出傳送陣,只有殷琊立即撲到一邊的樹后干嘔起來,南顏對這個精致的狐貍精已經(jīng)無可奈何,只能把他連拖帶背的,一路飛至北海邊。 寅洲的北海與別處并無不同,沙灘石崖,浩渺無邊,四人飛至一處高山上,嵇煬坐定后,并未動手,而是凝視著虛空,似在觀察什么。 那一夜般若泉相談后,嵇煬就不怎么說話,似乎心中有事,南顏此刻見了,悄悄把穆戰(zhàn)霆拉到一邊。 “你說,少蒼是不是緊張?” “應該是吧,聽龍主說,這靜夜謠是天底下最難學的琴曲之一,聽說非得是徹底靜心的人才能彈得出?!?/br> 南顏有點慚愧,覺得自己為難嵇煬了,半晌,想出個辦法,把穆戰(zhàn)霆和殷琊叫到一側小聲比比。 北海封妖大陣乃道生天巔峰之作,海面上下各有十八道陣□□回耦合,他雖得病酒,尚需覷準陣法變化的縫隙,才能將琴音送入封妖大陣中令南頤聽見。 嵇煬正闔目以神念查看北海外圍奇異的陣法運轉,忽然察覺南顏三人靠近,圍坐在他四周,一睜眼,看見他們各自提了只木魚在手。 嵇煬:“……” 嵇煬:“你們這是?” “是不是想不起來靜夜謠怎么彈的了?”南顏關切道,“一定是海浪太大打擾你了,我們?nèi)齻€圍著你一起敲木魚,我們敲整齊些,你放松找找手感?!?/br> 嵇煬按著琴弦的手有那么一瞬間因使力過度而發(fā)白,下一刻,他聽見身邊木魚共海潮一色,梆梆響作一片,心魔海中陰祝鬧動,如墜煉化大陣。 ……酷刑。 南顏敲著木魚,眸光湛然:“有沒有覺得靜心了一點?” 嵇煬:“有,木魚伴古琴,這等配合前無古人,嵇某靈臺已清明。阿顏,收了神通吧?!?/br> 南顏謙虛道:“我們也是隨手一敲,沒想到已觸摸到器樂一道邊緣,下次我們共同探討一下吧,我還會敲金剛杵和紫金缽呢?!?/br> 嗯厲害厲害,但是他始終覺得,南顏的腦殼有時候比較好敲。 這么一打岔,陣法又轉過一輪周天,嵇煬神識一直注意這邊,立即察覺有一處陣法縫隙渾然可用,撥弦在手瞬間,卻忽聽有琴聲主動從陣法縫隙中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