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一下子從里屋躥了出來，見人都看她，忽然深吸了一口了，緩緩踱步到桌邊坐下，淡淡道：“去看看是誰?！?/br>
    見她這個樣子，陶渝目瞪口呆，玖荷卻不知道怎么忽然放了心下來。她擔(dān)心的不是依依對她冷言冷語，又或者諷刺等等，她擔(dān)心的是依依在外人面前也不知道收斂。

    現(xiàn)在這樣子……至少能在國公府過的舒服一點。

    陶渝去開了門，小二身后跟著四個中年的婆子，兩鬢已經(jīng)花白，不過頭發(fā)梳的是一絲不茍，雖然是夏天，但是身上的衣裳平平整整，一看就讓人生出點敬畏來。

    領(lǐng)頭的那婆子一看見依依便笑了出來，“這一位必定是表姑娘了！”她上前兩步，屈膝行禮，“真的是跟當(dāng)年姑奶奶嫁出去的時候一個模樣！”

    依依眼圈紅了紅，道：“可惜母親不能一同來?！?/br>
    那婆子忙道：“瞧我，一見面就勾起姑娘的傷心事兒了，都是我的錯兒！”那婆子說完，半真半假在自己臉上扇了兩巴掌。

    后頭又有個婆子上前半步，也是先行過禮才開口說話，“趁著日頭還沒起來，趕緊請表少爺還有表姑娘回府，老太君還等著呢?！?/br>
    為首的婆子又笑了笑，轉(zhuǎn)臉又對陶行道：“看見您就想起當(dāng)初姑爺來咱們家提親的場景，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br>
    縱是玖荷已經(jīng)很是了解京城勛貴圈里這個浮夸風(fēng)，但是聽見她跟不要命似的往外倒話，難免還是有些不適應(yīng)。

    更別說是從民風(fēng)淳樸的平興鎮(zhèn)出來的陶渝跟陶行兩個了，陶行低著頭又不敢看人了，陶渝更是愣在那兒，雖然不是夸他，但是他也有點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為首的婆子笑了笑，稍稍側(cè)了側(cè)頭，那兩個跟在她身后一直沒出聲的婆子立即上前拿了桌上的幾個小包裹。

    “請少爺還有姑娘移步?！睘槭椎钠抛有Σ[瞇說了一聲。

    依依深吸了一口氣，頭一個站了起來，回頭看了陶行一眼，道：“走吧。”

    該說的跟陶渝都已經(jīng)說過了，玖荷給他使了個眼色，悄無聲息的跟在了陶行身后，一起下了樓。

    國公府派了兩頂轎子過來，陶行跟依依分別上了轎子。

    依依是連頭也沒回一下，倒是陶行心里緊張，臉上也緊張，上轎子之前不由得回頭看了玖荷一眼。

    玖荷微微點了點頭，陶行這才上去。

    為首的婆子就在一邊看著，當(dāng)下等到轎子起來，走到玖荷身邊，客氣道：“要照顧少爺姑娘，你這一路辛苦了?！?/br>
    玖荷笑道：“不辛苦。”又問：“mama該怎么稱呼？”

    這婆子道：“你叫我一聲黃mama便是?！?/br>
    玖荷點了點頭，黃mama一時半會倒是不知道說什么了。

    一來玖荷的態(tài)度太過坦然，二來——

    其實黃mama原先是想給她來個下馬威的，讓她知道國公府的嬤嬤不好惹。上來說的就是京城的官話，她們原先用這個捉弄人一捉弄一個準(zhǔn)兒，特別是小地方來的人，有些還能當(dāng)場結(jié)巴到說不出話來。

    但是玖荷不一樣，臉上一笑也跟她說起來官話，尤其是“稱呼”這兩個字后頭的輕音，就是在京城土生土長的人說的也沒她這么地道。

    也不知道這丫鬟究竟是個什么來路。

    黃mama想起當(dāng)年那兩個婆子回來說過的話，賣身的丫鬟都能有這個氣派了？

    只是試探還是要試探的，黃mama道：“你跟我說說少爺姑娘都愛吃什么？老太君專門吩咐了，今兒中午要緊著他們兩個的口味做，你是不知道，國公府的廚房是全京城里頭最講究的一個，八大菜系的廚子都有，想吃什么都能做！”

    黃mama一邊說，一邊隱晦的看著玖荷，這幾個都是小地方來的，說句不好聽的話，雖然天天吃菜，可是哪兒有什么菜系呢？

    一家子加起來下仆跟主子一樣多，說他們吃的是家常菜都抬舉他們了。

    玖荷如何聽不出來她不懷好意，道：“大夏天的倒是吃不了什么大菜，平常里這個時候，家里都是拌些三七苗，或者小黃瓜苗之類的，稍稍放些醋再拌些麻油，倒也清爽可口?！?/br>
    說到醋黃mama也有點反應(yīng)，不過還是故意又問了一句，“這又是什么菜？哪個菜系的？怎么從來沒聽家里的廚子說過？”

    玖荷在京城里頭待慣了的人，臉上一點窘迫都沒有，笑道：“要是這個做不了，來點珍珠翡翠白玉湯也成？”

    她這是聽出來了？

    這湯說白了就是剩菜剩飯一鍋燴，再怎么用上好的米，只取菠菜最里頭的嫩丫子，哪怕用上高湯去配它，它的來歷就是剩菜剩飯。

    不過是因為被當(dāng)年還沒發(fā)家的太祖高皇帝吃了，這才有了個如此文雅的名字，又躋身上了宮宴。

    但是說到底，這湯……就是剩菜泡飯。

    黃mama心驚，下意識看了她一眼，看著不過才十五六歲的樣子，笑起來嘴角還有個若隱若現(xiàn)的酒窩，也叫人生不出什么惡感來，只是到現(xiàn)在言語里一點虧都沒吃。

    陶家這個丫鬟不簡單！

    怪不得那一位老夫人敢讓她一個人帶著這兩位少爺姑娘住進(jìn)國公府來！

    黃mama試探了兩次，倒也不多說什么了，只一路介紹著國公府的鄰居，但是看著玖荷面色如常，她又覺得這丫鬟怕不是沒聽懂吧。

    這一路的達(dá)官顯貴，許多官名連聽都沒聽過，黃mama索性拋了官名，只給她說品級。

    玖荷連皇帝都見過了，還是以那樣一種方式，聽了這些是一點波瀾都沒有，黃mama不由得有些失望。

    不過轎子里頭兩個人倒是一字不落都聽在了耳朵里，當(dāng)然兩個人的反應(yīng)各不相同。

    依依是越發(fā)的覺得這一趟來，她死也不要再回去那破鎮(zhèn)子了！

    瞧瞧她們原先在平興鎮(zhèn)，左鄰右舍住的都是些什么人？一邊是鎮(zhèn)上的商戶，另一邊是個只有兩三百畝地的小地主。

    再聽聽她外祖母家里，她外祖母家里是定國公府，旁邊是安國公，這兩座國公府就占了整整一條街，旁邊都是什么王爺公主之流，這跟原來一比簡直是天上地下了！

    陶行這會還是有點緊張，不過聽見玖荷脆生生的聲音時不時的說兩句話，緊張是緊張，不過卻不像一開始那樣的膽怯了，也能分出幾分心思來聽聽這些鄰居。

    玖荷一邊聽著黃mama的炫耀，一邊卻想這一片都是開國頭上那一兩位皇帝封賞下來的，傳了這許多代，大部分家里都沒落的只剩下個空殼子了。

    國公府也不例外。

    玖荷又聽見幾個上輩子全京城都很有名氣的紈绔子弟，一方面有點擔(dān)心，一方面卻越發(fā)的堅定要盡早救出陶大人！

    一行人很快便到了國公府。

    轎子停了下來，黃mama看著國公府的門匾，很是驕傲的跟玖荷道：“這上頭定國公三個大字是高祖皇帝的筆跡，專門叫禮部做的金字牌匾，整個京城有這等牌匾的一共只有四家！光這三個金字兒，每年就得好幾十兩金子維護(hù)呢?！?/br>
    依依掀開簾子瞧了一眼。

    黃mama忙道：“好我的姑娘，這兒可是京城，在自己家門口沒什么，若是出去了可不敢把簾子掀得這么開，叫人瞧見了多不好?！?/br>
    “mama說的是?！币酪罍販厝崛岬模B說話聲音都放小了，不過放下簾子之前還是抽空狠狠瞪了玖荷一眼。

    叫你不給我買斗篷還有帽帷！

    玖荷淡淡一笑，一句話沒說。

    國公府的側(cè)門很快的打開了，黃mama上前跟在依依的轎子旁邊，一邊走一邊道：“這京里的規(guī)矩跟外頭有些不同。您外祖母家里是國公府，不像那些小門小戶的只有一扇大門，國公府的正門除非是迎親又或者陛下來了才開的，除此之外，日常進(jìn)出的一切都是側(cè)門。”

    說著她又笑了兩聲，“我們這等下人是走角門的，今兒托了姑娘的福氣，也走一走側(cè)門?！?/br>
    玖荷心想這就開始了，前兩年那兩個嬤嬤，特別是在陶家已經(jīng)十幾年的常嬤嬤，肯定是事無巨細(xì)把能說的都說了，不然他們也不會抓著小姐就這么一個勁兒的說。

    他們對少爺小姐的脾氣了解的一清二楚，除了這個，還能有什么解釋呢？

    知道少爺沒什么脾氣，也沒什么主意，拿捏住了小姐，有她在一邊勸著，少爺不管怎么樣都翻不出去了。

    轎子一路抬到了二門上。

    黃mama上前扶了依依下轎，原本這一路已經(jīng)很是大方而且敢說敢做的依依，現(xiàn)如今又成了個柔弱小姐的模樣。

    玖荷站在陶行身側(cè)，陶行見她站得筆直，不由得也挺了挺胸脯，嘆了一聲，“這便是外祖家里了?！?/br>
    黃mama回頭笑道：“正是，定國公齊家，也是您的外祖母家里?！?/br>
    二門里頭出來個打扮要比黃mama更加精致的婆子，急匆匆奔了出來，一看見他們便是一臉的笑意，“可總算是來了，老太君都等了一個早上了?！?/br>
    黃mama迎了上去，笑道：“都賴我，想著姑娘跟少爺?shù)谝淮蝸砭┏?，沒叫走太快，又說了說些風(fēng)土人情。”

    玖荷嘴角翹了翹，她倆這般旁若無人的一問一答，她倒是不覺得什么，不過看著那邊依依已經(jīng)有點手足無措了，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出來這是下馬威，還是更加自卑自己的出身。

    玖荷輕輕咳了一聲，小聲問她身邊的陶行：“渴了沒有？”

    雖是句廢話，不過陶行的注意力再不放在那倆個說話的婆婆身上了。

    那兩人一言一句的寒暄完畢，黃mama道：“這是老太君屋里的方mama，咱們府上最最尊貴的mama了。她帶你們進(jìn)去?！?/br>
    說著方mama上前屈膝行禮，道：“請少爺姑娘隨我來?！?/br>
    那方mama帶著他們進(jìn)了二門，沿著抄手游廊一路往里，過了兩個小院子，到了一處一看就比別處精致的院子門口，方mama回頭笑道：“這便是老太君的屋子，老太君原本是想親自出來迎一迎你們的，只是天氣炎熱，老人受不得暑，叫你幾個舅媽勸住了?！?/br>
    陶行還算正常，依依已經(jīng)紅了眼圈，道：“我們來是來盡孝的，沒想到讓外祖母受累了?！?/br>
    方mama滿意的笑了笑，攙扶著依依，往老夫人屋里去了。

    玖荷跟在陶行背后，身后跟著一大串的丫鬟婆子，一起進(jìn)去了。

    玖荷一進(jìn)去，便看見兩個中年婦人左右扶著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不用說，這便是齊太君，還有她其中兩個兒媳婦。

    趁著齊太君抱著依依還有陶行一邊哭一邊互訴衷腸，玖荷略微看了看周圍的環(huán)境，當(dāng)然主要是人。

    她原本就知道齊太君有三個兒子，屋里也正好是三個打扮都差不多的夫人，不過其中兩個幾乎是要手拉著手靠在一起，一邊抹淚，一邊不住的道：“可總算是接來了，你們祖母不知道多么想念你們?！?/br>
    另外一個站的雖然不遠(yuǎn)，不過臉上卻沒這么豐富的表情，也不怎么說話，只偶爾說一句，“來了就好了。”

    雖然看著有點敷衍，不過……總覺得比那兩位要真一點。

    三人齊齊哭了一通，齊太君松開他們兩個，依依跟陶行這才正式見禮。

    齊太君接過丫鬟手上的帕子，擦了擦眼睛，指著那兩個站在一起的婦人道：“這是你大舅媽跟三舅媽?！闭f著又指著單獨站在一邊的婦人道：“你二舅媽?！?/br>
    依依跟陶行兩個再次上來見禮，齊太君一邊滿意的點頭，一邊掃了玖荷一眼，“你路上辛苦了，這兒也沒你什么事兒了，下去歇息吧?！?/br>
    又有婆子上來帶著玖荷出去，玖荷臨走的時候給陶行使了個眼色，這才放心離開。

    齊太君看在眼里，給大房溫氏使了個眼色，溫氏道：“這丫鬟長得倒是不錯，看著也挺精神，只是沒什么規(guī)矩，按理來說頭回上門，是該給老太君磕頭請安的。”

    齊太君哦了一聲，笑道：“還是個孩子呢，這些日子照顧他們兩個過來，一路辛苦，忘了也是難免的?！闭f著又假意訓(xùn)斥了溫氏一句，“別那么多規(guī)矩，都是一家人?！?/br>
    依依抿了抿嘴，想辯解又不知道從何說起，若是跟著一起訓(xùn)斥又怕外祖母還有幾位舅媽覺得她涼薄，半晌只不痛不癢的說了半句話，“她才來我們家不到三年。”

    陶行對這等夾槍帶棒的說話方式基本是一無所知，全憑著本能反應(yīng)，“我祖母?？渌！?/br>
    齊太君臉色一沉，三房嚴(yán)氏急忙岔開了話題，“你們這來的急，先都住老太君這兒，正好也親近親近，再慢慢給你們收拾房子?！?/br>
    玖荷跟著一個表情嚴(yán)肅的婆子一路從齊太君屋里出來，不過卻沒出院子，而是從旁邊角門一路再往里，到了最后的一進(jìn)。

    齊太君住了個五進(jìn)的院子，玖荷一邊走一邊算著。

    婆子分別一指東西兩廂，道：“少爺住東廂，姑娘住西廂，行李已經(jīng)放進(jìn)去了，你看看還有什么要收拾的，一會有人叫你吃飯?！?/br>
    這婆子說完，也不給玖荷反應(yīng)的功夫，轉(zhuǎn)身就走了。

    玖荷看了看這最后一進(jìn)。

    正房鎖著，東西廂都是三間，而且邊上都開了門。

    一邊是圓形的拱門，看過去似乎外頭通著花園子，另一邊是尋常的兩扇木門，玖荷走過去一看，出去應(yīng)該就是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