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一路行經(jīng)聞見，雖化解不了他心中愛恨，卻早已令那愛恨變得渺小淺薄。

    不如就此拋棄了吧。

    如今在皇位上坐著的那個人，也許精明干練不足，本性之寬厚仁和卻并無矯飾。輔佐得當(dāng)，是能成為明君的。

    十四郎依舊記得，年幼時二哥哥教他騎術(shù)，曾帶他去獵場跑馬。他瞧見羽林郎胯|下□□駿馬健美雄偉，很想去騎一騎。彼時二哥哥新被立為太子，正當(dā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便欲替他討那馬來試。卻被羽林郎一口回絕，稱自己擔(dān)有守備之責(zé)，不能下馬。他二哥哥于是灰頭喪氣的回來，蹲下來回復(fù)眼巴巴望著他的小弟弟，“……此人忠于職守，是我們理虧。還是換一匹吧?！?/br>
    而那個當(dāng)初拒絕讓馬的羽林郎，如今已官至節(jié)度使——正是他即位后親自提拔。

    ……自然也無法忘記，那日二哥哥沒討回馬，當(dāng)他因此面露失望時，二哥哥說，“馬高八尺則為龍，我為龍子，和馬也算親戚?！北銓⑺吒叩鸟W在肩膀上，笑道，“龍子頸便借你一乘吧。”

    所敬愛者并非有始有終的善人，所怨恨者也不是徹頭徹尾的惡人。紅塵之中多此之類，最是令人糾結(jié)無奈。

    他既有意拋卻恩仇，從新來過，云秀很是替他感到欣慰。

    但就云秀看來，經(jīng)過這長久以來的紅塵洗禮，十四郎所著眼的江山，同大明宮中那對母子早已大相徑庭。這一次宴會，十四郎未必能得到他想要的平靜，便也有些放心不下。

    因此到重陽宴會那日，她沒有像以往一樣端坐在屋頂上一邊吹風(fēng)一邊等他，而是干脆施了個障眼法，跟著他一道進了宣和殿。

    ——如今她的障眼法已十分可靠。事實上這數(shù)月以來，就算她不用隱身術(shù)藏匿身姿，平日里也已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她了。

    凡心至濁，而道心至清。隨著她日漸近道，她的存在和rou眼凡胎所能見能知者，也已日漸偏離。比起隱身術(shù)來，日后怕該是現(xiàn)身術(shù)用得更多。

    然而極致的凡心和極致的道心，卻也并非毫無相似之處。

    譬如十四郎因見天下病苦而捐卻私恨的多情，譬如柳世番搜刮天下以支撐平叛時的無情，和華陽真人事不關(guān)己卻依舊前來引導(dǎo)她“修紅塵”的慈悲，說走就消失得無蹤無影、連阿琪遇害奉安觀支離破碎都未曾現(xiàn)身一救的冷酷——何嘗不是殊途而同德？

    所以云秀并不擔(dān)憂仙凡殊途，終有一日連十四郎都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她相信，在十四郎有生之年，她是能陪伴在他身側(cè)的。

    宣和殿中聚會，果然如十四郎所料想的，是“朱門酒rou臭”的聚會。

    天子賜宴奢靡，酒色歌舞奇珍異寶俱全——雖遠(yuǎn)沒到隋煬帝的地步，卻分明有追效玄宗的意圖。

    短短九個月不見，他已大變了模樣。當(dāng)日的清瘦多思慮已消失無蹤，化作白胖虛浮，已徹底是中年人的氣質(zhì)樣貌了。有些懦弱的神經(jīng)質(zhì)也已消退了，眼神中一派心寬體胖毫不作假的好脾氣。看他真誠快活的目光和笑容，就知他是真覺得自己和玄宗相去無幾。

    飲酒至興起時，他揚著醉眼笑著舉杯，問宰相蕭琬，“昨日曲江池之會，比今日如何呀？”

    蕭琬面有異色，竟不能作答。

    云秀見十四郎似有疑惑，便輕聲問，“怎么了？”

    十四郎道，“他是進士出身，按說不該被輕易問住才是?！蹦芸贾羞M士的誰不是錦心繡口話術(shù)過人？

    他身旁坐的就是李沅，聞聲還以為他在同自己說話，便低笑一聲替他解惑，“他們冠冕堂皇的阻攔阿爹設(shè)宴，自己卻去曲江池歡聚?！?/br>
    十四郎一時梗住，沒能作聲。云秀悄悄拍了拍他的手背聊作安慰。

    天子卻真不是要為難蕭琬，見他語塞，已笑著寬解道，“卿為何不說話？公卿百官時常聚會歡宴，可見天下太平富足。朕心里甚是寬慰，豈會有怪罪之意？”

    這荒謬的邏輯立刻令十四郎心生怒火。然而宰相們竟都唯唯，無一人能開口反駁。

    底下百官雖察覺到應(yīng)是發(fā)生了什么事，然而坐得遠(yuǎn)了，卻都聽不清楚。

    大殿內(nèi)竟無一句異議，一副其樂融融、天下太平的景象。

    李沅抿一口酒，以酒意掩下眼中嘲諷，低笑一聲，“秋高氣爽，正是宴飲好時節(jié)嘛?？v沒去曲江池會的，也都去去了蘭亭會、洛浦會。沒聽詩都寫出來了嗎？‘明日宴東武，后日游若耶。豈獨相公樂，謳歌千萬家?！?/br>
    云秀覺著這熊孩子的心態(tài)也很有問題——就因宰相們只許自己高會，不許天子宴飲，就覺著宰相們比天子更值得嘲諷，未免太情緒化了。他們分明是一丘之貉嘛。至少宰相們還知道奢靡無度是錯的，比天子多少還聰明一點兒。

    十四郎卻無他們兩個的冷眼旁觀，已起身要說話，卻被李沅搶先拉住了。

    李沅道，“你也挑個場合，太母還在呢?！?/br>
    十四郎一滯，終于緩緩坐了回去。

    今日重陽高會，太后確實也在。

    ——自當(dāng)上太后之后，她一反早年不□□飲的姿態(tài)，時常出席一些很是風(fēng)光的場合。但也僅此而已——每當(dāng)天子向她詢問朝政，她說的都是前廷有宰相，何必問我一個后宮婦人。

    可聽聞兒子說出“百官常宴飲，可見天下富足”這種看似君臣相得，實則邏輯不通的話，她眉頭也幾不可查的皺了皺。

    雖也沒多說什么，但宴飲的興致也壞了不少。很快便起身離去，離去前還勸告皇帝，“時候不早，相聚雖歡，卻也不要濫飲過度。”

    天子是孝子。這一次終于沒有夜以繼日，盡量早的結(jié)束了宴飲。

    群臣跪送之時，他無意中就看到了十四郎。

    他和十四郎已久不相見了，久到他都忘了自己這大半年來為何都沒怎么去看他十四弟，或是傳召他十四弟隨駕一道去游樂——他已對自己弒殺父親、屠戮兄弟一事釋懷，自然也就對弟弟心無隔閡了。

    反而歡喜的召喚十四弟，“隨我一到去興慶宮問安吧，這陣子太后也很是記掛你?！?/br>
    太后沒他這么心寬。見他竟將十四郎一道帶來了，神色頗有些訝異。

    但畢竟是自己養(yǎng)了十幾年的庶子，縱不親近，也比對旁人感情深一些。

    便道，“你十二姐也來了，你先去陪她說會兒話吧。”

    十四郎知道她是想單獨和天子說話，順從的點頭離去。

    果然十四郎離開后，太后就提起今日宴會上，天子關(guān)于公卿宴飲的高論。

    嘆道，“你阿爹在時，對你管束得太過嚴(yán)厲了些。我知道你的委屈，所以這半年來，憑你怎么享樂放縱，我都沒說什么?？赊D(zhuǎn)眼大半年都過去了，你也是時候收一收心了吧——你覺著朝臣們自己便常宴飲，不該對你說三道四?？煞催^來，你自己宴飲無度，又如何能剎住天下奢靡之風(fēng)？”

    天子敬順道，“母親教誨，兒子銘記在心?！眳s也不免為自己辯解一二，“兒子是覺得，生逢太平盛世，自然就要當(dāng)個太平天子。朝政自不能荒廢，宴飲亦不妨盡歡。竟讓母親為我擔(dān)憂了，是我思慮不周了。兒子日后一定收斂。”

    太后外祖父是天子，公公是天子，丈夫天子，兒子還是天子。自幼長大在一言九鼎的宰相府，成年后便嫁入德業(yè)永承的天zigong。她的世界里，天下無一日不是太平盛世。只不過早些時候享天下的是既異夢也不怎么同床的丈夫，如今總算輪到她和她的兒子。

    所以她覺得，兒子說的也未嘗沒有道理。

    便也不再切切規(guī)勸，只道，“成由節(jié)儉敗由奢，奢靡之風(fēng)還是不該助長的?！?/br>
    但何謂奢靡，她的標(biāo)準(zhǔn)卻不同旁人。至少她所享的尊榮和排場，她還從未覺得奢靡過。

    十四郎正在沉香亭北和他十二姐說話。

    ——姐弟兩個自幼一起長大，感情既不甚深也無隔閡，其實沒什么特別的話需要留待此刻說。略作寒暄，便一個倚靠在闌干上賞花，一個看似賞花實則在聽云秀隔空為他轉(zhuǎn)述太后對天子的規(guī)勸。

    那規(guī)勸也無一句出乎十四郎的預(yù)料。除卻弒君一事，他對自己這一母一兄的認(rèn)識確實從未出錯過。只是想到他們弒殺了他的父親，結(jié)果對于家國天下的認(rèn)知也不過如此，心底也難免感到憤慨。至于這憤慨里是否也有恨其不爭，他便不愿深思了。

    這時十二公主忽的回過頭來，問道，“你可會吹《清平調(diào)》嗎？”

    ——沉香亭正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沉香亭。這位公主見宮渠便想飄紅葉，在沉香亭北也難免想聽清平調(diào)。

    十四郎倒是會，然而不論眼下的心境，還是情境，都不適合吹奏此調(diào)，便道，“我卻會吹別的曲子，阿姐你可要聽嗎？”

    十二公主露出些失望的神色來，卻也道，“聊勝于無，你吹一首吧。”

    云秀隔空遞了引鳳簫給他，十二公主果然沒察覺到是否多了個人。

    十四郎接了引鳳簫。四周宮闕宛然，恍惚又回到了許多年前含香殿后水榭旁。他在宮渠旁吹簫，游廊那一側(cè)肩輿落地、儀仗林立，天子手合著拍子，正閉目細(xì)聽。

    不知不覺便吹奏了他當(dāng)年為天子壽辰所準(zhǔn)備的簫曲。

    悲傷哀婉的曲調(diào)迢迢傳來。

    第115章 落月?lián)u情滿江樹（三）

    來到興慶宮后，云秀便一直跟在太后身邊——她對十四郎這位養(yǎng)母非常好奇。

    她見識過許多心口不一的人，不論是她認(rèn)識的還是她不認(rèn)識的。可在世人的交口稱贊之中，猝不及防的展現(xiàn)出截然相反的殘酷面容，卻又在獲得了可以徹底解放真我肆意為虐的權(quán)力之后，自然而然的回歸了先前被交口稱贊的模樣——就仿佛那一瞬間的兇殘只是旁人的錯覺。這種女人，她還是頭一回見。

    通常來說，除非有天生的感情障礙，正常人在犯下殺人重罪后，或因恐懼，或為了說服自己是逼不得已，或由大仇得報，內(nèi)心都多少會有些失度?？蛇@位太后丁點兒都無，平靜得令云秀懷疑她沒殺人，只是隨手?jǐn)亓藗€心魔。

    然而就是這么個內(nèi)心堅固得無懈可擊的女人，在聽聞簫聲后一瞬的動搖之間，內(nèi)心竟浮現(xiàn)出了愿力的跡象——且還是生愿與死愿相交纏。

    然而她畢竟內(nèi)心強大，那愿力也只一閃，便平復(fù)無蹤了。

    因這一時動搖，太后竟改了主意。

    只差人對十四郎說，自己身體健壯，飲食安康。只是忽然想起這幾日是故人忌辰，打算閉門齋戒禮佛，近來便不必相見了。

    但十四郎還是來到太后居室門外，隔著門向她請了安。

    這次同養(yǎng)母和兄長相見，似乎沒有任何意義。但十四郎離開興慶宮時，卻也并不覺得多么消沉難過——他也只是想同自己和解而已。

    盡管拋卻了這樁愛恨之后他也得不到什么平靜，可也必須在拋卻了這樁愛恨之后，他才終于能明確自己所修的“紅塵道”——他將傾盡平生之能為，匡扶社稷，解民于倒懸。

    云秀卻覺著，他也不必急于釋懷——他去向太后請安時，太后的心境竟又再起波動。若十四郎繼續(xù)追逼下去，恐怕會揭開一樁埋藏更深的恩怨。

    但她想了想，覺著他既已決定放下，又何必要將他牽扯進另一件陳年舊事里？

    便也沒對他提及。

    只是云秀已心生好奇，卻決定要追尋到底了。

    故而將十四郎護送回寧王府后，她便又回到興慶宮中，旁觀太后“齋戒禮佛”。

    太后在聽曲兒。

    面前玉盤珍饈、琥珀美酒，她卻倦于去嘗。只雍容的靠在軟墊兒上，一只手支著臉頰閉目養(yǎng)神，另一后擱在憑幾上輕輕扣著拍子。

    怎么看都不像是要齋戒。

    教坊司調(diào)|教出來的樂師技藝純熟圓轉(zhuǎn)，那曲調(diào)入耳如美酒過喉，如夜色侵衣，如春雨潤物。可布一片蜃樓，造一場美夢。倒是萬籟和諧，卻沒個能壓住場子的主調(diào)兒。直聽得云秀昏昏欲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曲到終章。

    太后倦倦的睜了眼睛，難掩失望的神色，“讓他們都下去吧?！?/br>
    年老的宮司上前服侍她起身，寬慰道，“確實欠了些火候，這些年教坊真是每況愈下了?！?/br>
    太后道，“……我記得杜秋也是教坊出身？”

    宮司道，“是?！?/br>
    “這陣子怎么都沒見著她？”

    宮司道，“她給六哥兒當(dāng)傅姆去了，如今住在漳王府。要宣她過來嗎？”

    太后道，“不用了。”

    天際熹微，夜色已悄然沉下。宮司正要攙扶她進內(nèi)室歇著，太后揮了揮手，道，“你們都下去吧，我吹一會兒風(fēng)?！?/br>
    大殿里空蕩蕩的，深秋晚風(fēng)穿窗而入，吹得紗幔揚起。太后攬衣行至窗前。興慶宮正殿這長安城中央主軸線最高處，遠(yuǎn)望只見群殿沉沉在下。華燈初上，遠(yuǎn)處萬家燈火，如珠寶滾落滿地。

    太后厚髻繁簪、重衣曳地，雍容的望著眼前匍匐在下的江山。

    云秀則閑坐在花萼相輝樓的樓頂上，好奇的觀察著她。

    太后看了一會兒夜景，忽的喃喃說道，“……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br>
    云秀一愣，心想，“魂魄不曾來入夢”——這位太后竟真的是在懷念死去的故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