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jié)
聽他阿娘的口風,李沅覺得,最終勝出的應當是二姑娘柳云嵐。這小姑娘想來是沒她jiejie美貌的,但既然連神仙都遇到過,想必能給他帶來不少驚喜。 但不知怎么的,他竟也很在意柳家大姑娘的下落——那句“這些年不怎么聽說她的消息了”,很給人一種生死不明的懸疑感。也不知宰相家那位聽上去很妙的鄭夫人,是怎么處置這位花容月貌的繼女的。 李沅琢磨了一陣子,忽的想到,韓家除了鄭國夫人令狐韓氏,還有衛(wèi)將軍韓薦之。韓薦之之子韓皋連著兩榜應舉不第,已棄文從武,如今正在神策軍中當差,和他略有些交情。不妨探探他的口風。 第107章 不知乘月幾人歸(五) 瀟瀟細雨中,不覺天色向晚。 梢頭鴉色漸濃,水塘田埂之間漸次寂寥起來。沿著消隱在輕煙薄霧中的蜿蜒小徑行走,一路都荒冷得不似人間。許久之后,才終于自淺墨飛白之中看見了些榴紅柿黃色。雞鳴犬吠聲遙遙傳來,終于有了些煙火暖味。 ——這一日他們行經(jīng)四處村落,三處都破敗蕭條,滿目的野墳廢屋。獨這一處尚全,生氣比鬼氣更濃厚。 滿目山河殘破,乍見著處安居樂業(yè)的所在,都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了。 “沒有門墻?!笔睦傻?。 ——步入中原之后,凡還能茍全的村落,無不壁壘高筑,門防森嚴,一有動靜就敲鑼打鼓全村戒備。匪不敢劫,兵也得忌諱三分。 如此村般門戶洞開而能毫發(fā)無損者,還真不多。 “要投宿打探嗎?” “嗯?!?/br> “這一次要變裝成什么?商戶和僮仆?攜手同游的書生?遠來投親的兄弟?要不然扮成夫妻吧,我們還沒有扮過夫妻呢?!?/br> 十四郎知道她在調(diào)戲自己,卻也只能紅了臉頰,“別鬧?!睅е说热菝驳钠拮油端?,自己不怕招人惦記,旁人還怕是別有深意呢。 便依舊扮作一同游歷的書生,敲開一處門庭不甚深,卻也有高墻馬廄的人家。 來應門的是個六十來歲的老翁,身形佝僂,身上卻有錦衣可穿??礃幼邮切陆辉F饋淼娜思摇?/br> 十四郎言明來意之后,老人略一打量,便道,“出門在外,誰還沒有不便之處?快進來吧?!?/br> 便回頭吩咐,“老婆子,多蒸兩碗豆飯,有客來投宿了?!?/br> 很奇異的,在這個兵荒馬亂劫匪遍地的世道,他們敲門投宿,卻極少被拒之門外。就算是家徒四壁者,也不吝給他們厚鋪一床草席,收留他們歇在柴草棚下。當然,假意收留他們住宿,夜間卻摸過來殺人越貨的也有,卻遠沒評書話本里說的那么多。 這家算是殷實小富之家。家中并無專門的客房,便將灶房隔壁一間有炕頭的小廂房收拾出來,供他們歇腳。 才蒸過飯,炕上熱烘烘的。兩人脫了外衣鋪在炕頭烘干。對坐著吃豆飯。 年初剛出來時,十四郎還吃不太慣鄉(xiāng)間的飲食,如今卻嫻熟得如行云流水——碗上有裂?正常,不漏湯就成。菜里有蟲?正常,就當加了rou。豆飯里吃出沙礫?更正常,飯里的砂怎么能叫砂,叫“會說話的”,吐砂食米就是。吃得干干凈凈了,便收拾好出門道謝。遇上劈柴就主動幫忙劈柴,缸里少水便主動幫忙打水……活兒干完再聊天,往往聊幾句就能打開話匣子。 也不知這技能究竟是跟誰學來的。 這一日卻出了個小插曲。打水時,十四郎發(fā)現(xiàn)了新鮮東西——外頭盛水的褐釉粗陶大缸上,竟有一排粗大的針腳。粗看像是裝飾,細看卻是修補——是那水缸裂開后,打上的鐵釘,用來箍住裂縫的。釘上鐵釘修陶器,還能修得滴水不漏,令十四郎大開眼界,深深嘆服勞動人民的手藝真是奇思妙想,深不可測?。?/br> 他這沒見識的小模樣逗樂了在屋檐下盤著腿編草筐的老翁。老翁推了個蒲團給他,便同他閑聊起來。 原來這村子人喚“旮旯里”,雖位在中原沃土,又臨近汝南這種大城,但因近郊山橫水斜,地勢十分破碎,只有旮旯里蝸角大的平地可耕種居住,故而人稱旮旯里。早年臨近村邑都看不上他們這地界。但旮旯里也有旮旯里的好處,前度蔡州叛唐,舉兵過境,臨近村邑被梳洗一遍,后度官軍破蔡,大兵過境,臨近村邑又被梳洗一遍——卻都漏過了旮旯里。兩度兵亂之后,僅余誰都看不上的旮旯里全須全尾,睥睨群儕。 老人世居旮旯里,早年種田養(yǎng)不活自己,便學了些小手藝,編一些草筐草墊草鞋補足生計。這兩年兒子出息了,當上朱大帥的牙帳親兵,家里富裕起來。只他勞作慣了,閑不下來,編個草筐解悶兒。 兩人說話時,便有個半大小姑娘從東廂出來,踮著腳到水缸邊取水。 那水缸只比她矮半個頭,踮起腳來也只夠到缸沿。水瓢又太大了,好不容易舀起半瓢水來,連瓢帶人都在晃。小姑娘太枯瘦了,云秀總覺著她隨時都能折斷似的。便起身扶了她一把,道,“我來盛吧。” 小姑娘驚恐的搶過瓢來抱住,抬頭對上云秀的面容,立刻慌亂的退了兩步,抱起只盛了半瓢水的烏盆,奪路逃回屋里去。 屋里傳出責罵聲,“讓你打盆水你都打不來——你還能干什么?說話呀你,你是啞巴嗎?早知道就不留下你,讓你媽把你領回去!” 云秀和十四郎面色都不好看。 老翁清了清嗓子,道,“吵吵什么?一盆水而已,誰還打不來?” 屋里便沒聲了。 許是覺著在外客前丟了臉面,老翁面有慚色,道,“是我哪個沒禮數(shù)的兒媳婦。犬子不在家,她不便出門見客……” 云秀和十四郎都有些心不在焉,“適才那小姑娘是?” 老翁卻也沒太為難,便向他們解釋起小姑娘的來歷——原來小姑娘的父親是隔壁村的陶匠,進城趕集時偶爾將攤位擺在老翁草鞋攤的隔壁,雖不算熟人,卻也有過幾次互相照看攤位的矯情。遭逢兵亂,陶匠又瘸了腿,家境敗落,前年竟一病死了。留下兩個兒子,卻也都掙不出飯來……便打起了賣人的主意來。賣給人牙子比賣給屠夫也強不了多少,小姑娘的娘思來想去,牽了小姑娘到他家來,又哭又跪的求他們買下。家里女人心軟——恰兒媳婦又有了身孕,也確實需要幫手,就將小姑娘留下了。 “我回來后還發(fā)了火——都是窮過來的,能互相幫襯的也就幫襯了,買人算什么?何況咱們這些沒根沒底的窮命,誰知道哪天就揭不開鍋了?買了人也養(yǎng)不起?!崩衔叹蛧@了口氣,“就找到他家,說糧食算借的,不用急著還——人還是領回去。誰承想她娘死活不肯領她回去,扔在門外就走了。也不能讓她在外頭凍死啊,只好把她領回來,養(yǎng)到現(xiàn)在。只是那之后她就受了驚嚇。怕見人,口舌也木訥起來。偏我這兒媳是個急脾氣,有時忍不住就說她幾句。越說她就越怕人……” 這一路上,賣兒鬻女之事他們雖沒到熟視無睹的地步,卻也已快要司空見慣了。畢竟比這更悲涼的事他們都已見過了。 夜里吹了燈火,兩人合衣躺下。 十四郎在黑暗中摸到了云秀的手,輕輕握住。 作者有話要說: 不攢了,再攢又斷了。 半章,為更新而更…… 第108章 不知乘月幾人歸(六) 這少年生就悲憫心腸,不論見過多少次,不論心里有多清醒,依舊會因眾生悲苦,唯我幸免和旁觀,而感到自我厭惡——不知這算不算是他的“我執(zhí)”。云秀就沒這種煩惱。 “神仙都是怎么救世的?”十四郎問道。 “神仙不救世,”云秀道,“神仙只救自己脫離苦境忍土,待開悟之后,就一個個都丟下紅塵飛升去了。你見過神仙救世的嗎?” 十四郎道,“阿娘講過女媧補天的故事。” “……”這論據(jù)就太狡猾了,“天塌了,我也會想辦法去補的。我保證?!痹菩愕?,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但我絕對不會認為,天塌地陷、生靈涂炭是我的錯,更不會認為我補不好天就有罪。” 黑暗中,十四郎靜默無言。許久之后,才又道,“這不一樣?!?/br> 子夜時分,外頭傳來一串急緩有序的腳步聲,雜著幾聲瓦片開裂聲。 云秀沒睡,十四郎覺輕,都立刻警覺起來。 “有人翻墻?!痹菩愕?,說完便又聽到窸窣的衣衫摩擦、樹枝搖晃聲。云秀記得這院子里種著一顆大柿子樹,便道,“看來是順著柿子樹爬下來了?!?/br> “我出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br> 出門果然看到有人,卻并不鬼祟,反而大大方方的活動了活動肩膀,抻了抻脖子。而后大步往東廂房去了。 這人實在不像是賊,云秀和十四郎便都沒輕舉妄動,只披了隱身衣悄悄跟過去,先看看狀況。 東廂共有三間房,那人熟門熟路的進屋,推了推右手邊的門。知上了門閂,抓耳撓腮一番,壓低聲音道,“鈴鐺……鈴鐺?” 里頭傳來婦人戒備的詢問聲,“誰呀?” “……是我?!?/br> 很快便有個大著肚子的婦人攏著衣服來開門,“你怎么回來了?……”又向外張望,“誰給你開的門?我怎么沒聽到聲兒?” “我翻墻進來的——天太晚了,怕吵著你和爹娘?!?/br> “那么高的墻!你就不怕把自己摔著?都快當?shù)娜肆耍€……” “這不沒事嗎。倒是你,怎么自己起來了,不是買了個丫頭嗎,怎么不讓她給你守夜……” 男人嬉皮笑臉的攙著女人進屋。大半夜的,rou麻得讓云秀生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夫妻間打情罵俏未嘗不是一種陰陽怪氣,明明愛他,卻非要找個理由嗔怪他,也不知是什么毛病。 她沒旁聽別人談情說愛的喜好。正準備招呼十四郎回去,便見十四郎面朝南墻,面紅如血,都快要將自己埋進影子里去了。 ——真是個沒見識的純情小少年啊。云秀心情愉悅的想。 難怪懷疑他修習了法術(shù)時,景王那個小囂張下意識就罵“野和尚”,而不是“野道士”。這種心系蒼生卻禁欲純情的人設,還真有些佛門美人的意味。 兩人躡手躡腳的正要回去,忽又聽到屋里的說話聲,“對了……你怎么半夜回來,不是也被‘消兵’了吧?” 十四郎的腳步立刻被絆住了——自他回過長安后,一直都很在意“消兵”一事。云秀心知肚明,便不催促。 屋里男人問,“消什么?” “消兵啊。外頭都在傳呢?!寮沂^前陣子也回來了,說是朝廷消兵,抹了他們的籍,記作戰(zhàn)死。餉銀撫恤什么的都沒有,也沒給個說法就攆回來——你說人活得好好兒的,怎么就算成戰(zhàn)死了?這不是糟踐人嗎?!?/br> “……放心,我是牙帳親兵,消不到我身上。”過了一會兒又問,“石頭還在家嗎?” “唔……三嬸兒含含糊糊的,說他跟幾個兄弟一道回去討說法了。不過我聽人說……他們打算‘上山’去?!?/br> “嗯……”男人靜默下來。 女人也想了一陣子,不知為何改了口風,“要我說,石頭也是想不開。消了籍又不是活不下去。這兩年三嬸光田就買了十多畝,怎么還不夠他們一家吃的?當兵雖來錢快,卻是刀口舔血的營生,一打仗就讓家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反正錢也攢下不少,消了籍不正好回頭過安穩(wěn)日子?何苦要上山呢。當兵好歹還是吃官糧,這要上了山,豈不是……換我是三嬸,寧愿一家人齊齊整整的,不去爭這口閑氣。” “哪有什么安生日子過?!蹦腥怂坪踉谛ε颂煺?,“要不是我當了兵,時不時得幾緡錢的賞賜,咱們家早就淪為佃戶了——我也娶不到你。何時我不當兵了,家里遲早還得被人吃干榨盡。到時候咱們兒子怕窮得連媳婦兒都娶不上?!?/br> “呸,盡說不吉利的。我早就給兒子備下了?!?/br> “……你說鈴鐺兒?” “嗯,好歹是爹的故人,莫非你還打算買了人家閨女當丫鬟使?我和娘都商量好了。” “哎呀!”男人懊悔不及,“你怎么不先和我商量!——我現(xiàn)在是大帥的親兵,前程正好。待多攢些戰(zhàn)功,得大帥栽培,日后必能謀得一官半職。到時央個好媒人,什么樣的親事說不成?偏要給他說個窮得要飯的孤女!就他家那兩個能把meimei賣掉的畜生,能幫襯得上咱們什么?你就不想咱們兒子更上層樓?還真打算讓他在田里刨一輩子土?” 女人被他說得有些懵,“這么大聲作甚?我又沒聾——大不了就當沒這回事,日后陪副嫁妝把她嫁出去。就一個兩可的打算罷了,又沒定下什么,看把你急的?!?/br> 男人這才安靜下來。大約埋怨女人不懂他的志向,悶悶的翻了個身。 女人又道,“哎——起來說話唄。年初你們不是跟大帥進長安領賞了嗎?回來這么久了怎么一直沒聽你提?沒見著皇帝老爺嗎?都賞了你們些什么?” “見個屁……”男人嘟嘟囔囔的,“長安那些狗娘養(yǎng)的,沒一個干正事的?!?/br> “沒見著皇上?沒領著賞?” 男人又大力翻了個身。 “那你這一官半職……” “淮西兵又不是要飯的,朝廷不給,大帥也有法子拿。你個婦道人家,就別過問了?!?/br> 房里的動靜很快平息下去,兩人都不再說話,大約是各自入睡了吧。 十四郎悄悄的退了出去。 云秀略作猶豫,抬步往廳堂盡頭去。角落里有間一丈見方的小耳房,里頭只一床,一桌,一泥爐,想是茶水間所改。 那個名叫鈴鐺的沉默寡言的小姑娘正埋頭躺在床上,瘦小的身體輕輕顫抖著,壓抑著哭聲。 云秀抬手想摸一摸她的脊背,卻中途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