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忙完了觀里的事,十月初七日一早,云秀便離開奉安觀,易容成小道士,坐上驢車,搖搖晃晃的離開蒲州城,來到了華陰縣。 才進了城,正和車夫商議明日幾時來接她,便聽一個驚喜的聲音,“恩公!您也來華陰縣了嗎?” 云秀聞聲望過去,便見阿淇母女面前擺著貨擔,正當街賣豆腐。 云秀:…… 豆腐雖還沒賣完,但剩的也不多。 阿淇母女便收拾起貨擔來,挑好,說什么也要請云秀去家中做客。 云秀雖有些無可奈何,但也掛念阿淇母女的前程,便沒拒絕。還是和她們一道出了城。 雖說阿淇把金錁子還給云秀了,但當日從那宦官錢袋里掏出的錢云秀都給了阿淇她娘。按說夠她們在華陰縣租個小作坊了。但聽她們說來,眼下她們似乎住在外郭一個小村子里。 再想想這個時代昂貴的藥錢,想想她們家病倒的是唯一的男勞力,倒也能明白緣由。 便問,“你阿爹的病如何了?” 提到這個,母女兩個便有些拘謹。還是阿淇開口,“八月底走的,初二那日才過了五七?!庇州p聲道,“……這才脫下孝服。穿著孝服人嫌晦氣,不讓做買賣。我們莊戶人和城里不同,都不守長孝的……” 云秀沒料到正問在傷心處。隨即又懊悔這不是理所當然嗎?若不是她阿爹去世了,母女二人哪能一道出門賣豆腐?總得留個人在家照看病人吧。又聽阿淇解釋自己沒守孝的原委,便知道阿淇在為此事羞愧。 忙道,“哦?!?/br> 她不大會說安慰人的話,便干巴巴的道,“……節(jié)哀順變啊?!?/br> 阿淇垂頭悄悄抹去眼淚,道,“嗯?!?/br> 過一道山坳,便到一處不小的村落。因臨近華山,這村落也十分繁華熱鬧,頗有幾個高門大戶。 阿淇家住村西的草廬。那草廬后面便是連綿的荒山。山上多櫟樹,秋深橡子熟,有老嫗背著竹筐、牽著黃口小兒,在山崗上拾橡子。 有兒童頑皮攀上櫟樹深山多老木,那橡樹得有百十年樹齡。枝蔓不多,只一味伸展向上,獨木秀出群樹三五丈。這時節(jié)秋葉落盡,只高高的軀干上支棱著不多的枝椏,如枯指般向天。那兒童見枝椏上還有未落的橡子,便跨在樹上左右搖晃。 見阿淇過來,便招手道,“阿姐,看我看我!” 阿淇抬頭望見,忙道,“阮小七,你又闖什么禍!爬這么高不怕摔??!趕緊下來吧,我家今日烹豆腐吃。來晚了就沒你的份了。” 阮小七道一聲“我要吃!”便扶了枝椏要站起來。高處風急,他一腳踩空,沒穩(wěn)住,便驚叫著從樹上摔落下來。 阿淇也跟著叫起來,忙上前想接住他。 云秀見狀,趕緊伸手進乾坤袖里,抓了一把“回春粉”,當空撒出去。那橡樹沾了粉末迎風回春,枝葉迅速抽條舒展,轉瞬便又郁郁蔥蔥起來。阮小七跌入枝葉間,然而那些新抽的嫩葉托不住他,立刻便又跌穿下來。 轉眼之間已跌穿六七層枝葉,眼看就要落到地上。 云秀心下焦急不已。 雖說落勢已緩了許多,但就這么落到地上,只怕也得傷筋動骨一番。 她已來不及再思索對策,忙直接雙手穿過乾坤袖,從半空中伸出了,去接阮小七。 接住了。 但她忘了自己也是個細胳膊細腿的小孩子,立刻便覺得手肘巨疼難忍。 一哆嗦,便已松了手。 所幸她接這一下,阮小七的落勢已止住了。 摔到滿地的落葉上,滾了一滾,便翻身坐起。 這熊孩子被嚇壞了,不管不顧的張口就哭。 此刻阿淇也已趕到樹下,忙抱住他,問,“摔到了哪里?” 云秀聽阮小七的哭聲,先松了一口氣。 饒是如此,也怕他摔出什么內傷來,便忍著疼,先上前替他診治一番。 確認真的只是些皮rou傷,才松了口氣。 伸手想進乾坤袖里,給阮小七掏些金創(chuàng)藥,一拐手肘,便覺得一陣過電般疼得靈臺清明,視野都白了一瞬。 冷汗霎時就浸滿衣衫。 她心知不好,但又不能當著人的面療傷,便四望著尋找躲避的去處。 然而四鄰早望見阮小七從樹上摔下來,紛紛聚集過來幫忙沒看到原委的,也上前來問出了什么事。 她在人群之間,一時竟無處可躲。 她正疼的煩躁時,忽聽有銀鈴之聲傳來。 此地臨山,地勢偏狹,鈴聲與回聲交織在一處,互相印證,一時竟分辨不出鈴聲是自路上來,還是山里來。 只覺得聲音不大,卻清晰入耳,四面嘈雜之聲都蓋不住。 這一聲鈴響后,人群便寂靜了片刻這鈴響美妙不可形容,人人都想看是怎么回事。 這一寂靜,便聽見了歌聲。 是個不年輕了的聲音,但也并不蒼老。 那歌只能聽見語調,卻聽不清,也聽不懂歌詞。曲調不算婉轉美妙,但別有一股舒愜與自在。 只令人覺得山青水綠,歲月悠長,我自逍遙。 未見人來,已知人來。 隨即便見一個鶴發(fā)童顏的道士自山坳間來。手捉一枚拂塵,長髯當胸,鶴氅飄飄,仙風道骨。 正是他在唱歌。 不必他說什么、做什么,已自帶一身神仙氣了。 那道士徑往此處來。 人群自動為他讓出道路。 那道士卻停住腳步,目光一掃,便落在阮小七身上。 阮小七還在抽鼻涕,道士便上前撫了撫他的頭頂,笑道,“不礙,不礙?!庇謫柸巳海澳銈兌季墼诖颂幾鍪裁??” 眾人見他姿容不凡,態(tài)度便都畢恭畢敬。立刻有知情人上前道,“他適才從樹上摔下來,我們來看看他傷著了沒有?!?/br> 又有半知情半不知情的道,“我似乎瞧見他在空中懸停了片刻,似乎是有什么東西托了他一把,還以為是自己眼花……沒摔著就好。嘖嘖,從那么高的地方上摔下來,還沒受傷,這孩子怕是有神佛保佑吧。” 立刻便有幾個人附和,“我也看見了,確實在停了一下才掉下來?!?/br> 眾人一面說著,一面拿眼神瞟這道士。 又有人道,“說起來,這棵橡樹怎么跟新的似的。入秋后樹葉一直沒落?……我怎么記著昨日見還是禿的?!?/br> 樹下拾橡子的老嫗立刻便說,“之前這橡樹真的落禿了??尚∑咭坏粝聛恚@橡樹就跟有靈似的,立刻抽條去托他?!庇值?,“不信你們看,這樹就只一邊兒綠了。另一半還禿著呢?!?/br> 云秀:…… 眾人一看,還真是。 一面上前獵奇觀摩,一面又回過頭來,紛紛望向這道士,道,“大師是高人,可曉得這是怎么回事?是吉是兇?” 云秀疼得受不了,見人群轉移了注意力,便要趁亂悄悄離開。 卻先聽那道士笑道,“不過是略用了些祝由法術,雕蟲小技而已。你們不必害怕?!?/br> 他說得曖昧不明,立刻便有人道,“莫非是大師出手相救?” 大師笑而不語。 眾人見他如此神色,越發(fā)信以為真。立刻便有人追問,“祝由法術?那是什么?”“不知大師是怎么讓枯木回春的?”“能不能再讓我們開開眼?!?/br> 那道士道,“祝者,咒也。以符咒驅使天地靈氣之術,便是祝由法術?!彼f著便隨手折了一段枯枝,拿廣袖一拂,再亮出來時,便成了一段枝葉翠綠的樹枝。雖是故意炫耀,他眉眼間卻是不值一的神色,“適才瞧見他跌落下來,恰此間木靈充沛,便驅樹接了他一下。不是什么邪穢氣,你們莫慌。” 他當眾亮此種手段,卻要人“莫慌”這怎么可能?不知是誰高嘆,“神仙??!”忙推阮小七,“快謝神仙救命!” 阮小七年紀小,被這陣仗給嚇住了,不知該如何應對,忙扭頭去看阿淇。 阿淇不做聲。 然而眾人已紛紛信了,紛紛簇擁上去。又要叩拜。還有人追問“大師可還有旁的神通”詢問是否收徒一類,又要請村正和長老來,延請大師回家做客。 那道士笑得高深莫測,口頭卻謙虛著,“……不必如此,快起來。我也不是什么神仙。是他家祖上積德,才有如此充沛的靈氣可供驅使……我也不過是借力為之?!?/br> 云秀救人只是本能為之,事后也沒打算讓人知道。 若這道士直接出來認領功勞,而她又好手好腳的沒受罪,她也就一笑置之了。 問題是她疼得要死要活的,可這道士偽君子一樣耍著花腔,幾句話就讓人認定好事是他做的。偏偏他攬了功勞還要做出一派謙遜姿態(tài),把這件事說得多么不值一提…… 這就不能忍了。 什么叫“雕蟲小技”,什么叫“不過是”??!她都疼死了好不好! 但她實在沒力氣和這道士辯論。 默不作聲的抱著手離開,繞過屋山腳,去到屋后去。 到無人看見處,才虛脫的靠著墻根坐下來。 耽誤這一會兒,手腕已經腫的老高了。 她咬著牙,用沒脫臼、勉強還能動的那只手從乾坤袖里掏出藥瓶,咬開了蓋子。 結果一聲意料之外的“恩公?”驚得她一哆嗦。那藥瓶落地,咕嚕嚕滾落出去。 云秀眼里噙著淚,哀怨的扭頭望過去,便見阿淇姑娘真站在屋角處,正小心翼翼的看著她。 云秀:…… “對峙”了半晌,云秀終于開口,“……勞煩幫我把藥瓶撿起來?!?/br> 阿淇姑娘忙趨步上前,撿起藥瓶,幫她倒出兩丸藥來,不太確定的問,“夠不夠?” 云秀咬著牙,疼得滿頭汗,語氣便沒那么好,“勞煩送到我嘴邊!” 阿淇姑娘忙幫她掰開下巴,送藥進去。見云秀干咽得有些吃力,忙道,“我去給您倒碗水?!逼鹕盹w奔而去。 云秀靠在墻上,冷汗一層一層的出。 片刻后藥便生效,她總算舒緩過來。心想,原來疼是這種滋味啊她以前竟以為,只要不死就能立于不敗之地,真是太天真了! 日后一定要把一切會讓她疼的可能性,都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 她舒了口氣,扶墻起身,準備回頭去和那道士理論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