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的戰(zhàn)袍之上，覆滿了血戰(zhàn)留下的痕跡。他帶著身后的將士穿過城關(guān)之時，匈奴人的血，還在不斷地從他肩頭甲片的縫隙里，一滴滴地流淌而下。

    城關(guān)之內(nèi)，大片的連營化為了焦土，滿目的斷壁殘垣之上，不斷地冒出陣陣青煙。沿著通往西涼國都大同的路上，到處都是匈奴人逃跑時遺落的靴履和兵器，尸體橫七豎八、堆疊如丘，濃烈的血腥的味道，隨風(fēng)四處飄散，充斥這每一個角落，也表明了就在剛剛過去的一夜，在這個地方，曾發(fā)生過一場何等慘烈的戰(zhàn)事。

    數(shù)日之后，劉建終于逃到了渾源，喘息未定便整理殘兵，又召齊了原本駐留在此的剩余軍隊，在亂嶺關(guān)一帶排兵布陣，一邊防備李穆的二次進攻，一邊焦急地等待著北燕軍隊的到來。

    據(jù)他此前收到的消息，就在李穆突襲雁門的那日，慕容替的軍隊已是開到了紫荊關(guān)一帶。在他收到自己緊急發(fā)送的消息之后，改道來此，按照路程估算，最多三四日內(nèi)，必定能到。

    整整一天，探子宛如走馬燈，不停地出入于劉建的帥營。帶來的消息，卻讓他暴跳如雷。

    李穆的軍隊已經(jīng)追了上來，離渾源不過百余里路，最遲，一兩天內(nèi)，必定開到。

    而等待中的北燕軍隊，卻遲遲不見人影。

    慕容替分明已是過了紫荊關(guān)，于昨日抵達黑石嶺，距離此地，也不過一兩日的路程了，不知為何，卻突然停在了那里，再沒有前行一步。

    “咣——”的一聲，一只鏨金銅壺被重重地砸在地上，當(dāng)場扁了下去，壺中的酒液，潑了一地。

    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為寒冷，帳中也沒有燃起取暖用的火爐，劉建卻赤著上身，渾身熱汗騰騰，一雙眼睛被酒水刺激得通紅，不停地走來走去。發(fā)出的憤怒吼叫之聲，連帳外頭的士兵，都聽得清清楚楚。

    “李穆就要追來了，他竟然不來了？”

    周圍站滿了他的部將和下屬，無一人膽敢說話。

    詛咒和謾罵，從他的嘴里不停地冒了出來。

    就在片刻之前，在他等得望眼欲穿之時，傳來了一個最新的消息。

    慕容替獲悉，當(dāng)年他以為已經(jīng)死去的慕容西還活著，不但活著，還和逃走的鮮卑貴族暗中勾結(jié)在了一起，極有可能，要趁這個機會卷土重來，蓄謀作亂。

    慕容替的整個計劃，至此被徹底被打亂了。

    數(shù)日之前，在他獲悉李穆已經(jīng)于自己抵達之前便拿下了雁門，匈奴人被迫退守到渾源一帶的消息時，他便仿佛再次嗅到了一絲不祥的氣息。

    而隨之而來的關(guān)于慕容西的這個消息，更是叫他倍感不安。

    為了這一仗，他幾乎動用了自己手下全部能夠調(diào)用的人馬了，莫說慕容氏的龍興祖地龍城，即便是國都燕郡，如今也是后方空虛。

    倘若自己的那個叔父真的還活著，如此一個機會，送到了他的面前，他又豈會放過？

    以慕容替的推斷，慕容西選擇的復(fù)仇方式，極有可能是趁自己不在，后方空虛，出面占據(jù)。

    他不會和自己進行正面的較量。至少目前不會。就算有賀樓氏等部族的支持，那些人勢單力薄，根本無法和自己擁有的軍隊相抗衡。

    對于慕容替來說，抉擇不算艱難。

    日日夜夜，他雖然無時不刻地渴望著擊敗并殺死那個名叫李穆的南朝人，但他更清楚，一旦失去了后方，自己便真的將會徹底失去復(fù)仇的機會——沒有了后方的穩(wěn)定支撐，他靠什么去控制這支如今還能被他抓攏起來聽他指揮的龐大軍隊？

    他不能冒這個險，哪怕這種可能性很小。

    慕容替的決定，得到了那些隨軍的鮮卑將領(lǐng)的默認。

    他唯一被問過的一句話，便是關(guān)于慕容喆。

    發(fā)問的是隨軍為將的一個慕容氏的宗族。

    慕容替眺望著身后那個自己原本要去的方向，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許多年前，在他還保持著身為王子當(dāng)有的尊貴的那個時候，冰天雪地里，他出于一時的憐憫，給她偷偷遞去食物之時，她投向自己的那感激無比的目光。

    可是到了最后，就連這個對自己最忠誠的meimei，她也背叛了自己

    慕容替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道：“公主機敏善變，必能保全自己。”

    當(dāng)天晚上，慕容替便下令，全軍連夜拔營東歸，火速返回燕郡。

    在此莫名停留了一個白天的鮮卑士兵并不知道皇帝突然決定回去的原因。但不用再奔赴前方去和李穆的軍隊再次正面交鋒，對于這個結(jié)果，幾乎所有的人都持了樂見的態(tài)度，也沒有人抱怨連夜上路的辛勞，當(dāng)夜，軍隊便沿著來時的路，掉頭東歸。

    三天之后，慕容替再次回到了他曾西出的紫荊關(guān)。

    守著紫荊關(guān)的，是他的親信。過紫荊關(guān)，便是屬于大燕，亦是屬于他慕容替的土地了。

    接連三天的急行，士兵都已疲憊不堪，遠遠看到關(guān)樓就在前方，這才又恢復(fù)了些精神，盼著過關(guān)，今夜好早些得到休息。

    慕容替并不比士兵輕松多少。

    他被慕容西還活著，有卷土而來的消息沖擊得心神不寧，過去的這三天，幾乎就沒怎么合眼過，到了此刻，雙眼已是熬得布滿了血絲。

    他急著想要將大軍帶回燕郡，以確保自己后方無虞，但也知士兵對這種日以繼夜，中間短暫休息的行軍方式已經(jīng)開始顯露出不滿，見紫荊關(guān)將到，天色也不早，看起來一切如常，也未收到關(guān)于慕容西要對燕郡或是龍城不利的消息，略作考慮，便命人去叫開關(guān)門，擬在此安營一夜，明早繼續(xù)上路。

    關(guān)樓越來越近，暮色之中，關(guān)門緊閉，慕容替也看得一清二楚，城墻之上，竟不見一個守軍士兵的身影。

    他心知不對。這些日里，那種一直揮之不去的不祥之感，再次朝他涌來。

    他立刻命身后的軍隊停下腳步，單獨派人靠近，前去叫門。叫了片刻，里頭竟沒有半點回應(yīng)，城樓之上，也依舊不見人現(xiàn)身。

    那種不祥之兆，愈發(fā)強烈。

    慕容替正要下令，命軍隊掉頭回轉(zhuǎn)，離開此地，就在這時，前方忽然傳來一陣鳴鼓之聲，只見城樓之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眾士兵的人影，沿著垛口一字排開，皆是鮮卑人的打扮，中間站出來一個身穿盔甲的人，身材魁梧，頭戴兜鍪，頂上一簇紅纓在風(fēng)中舞動，遠遠看去，猶如一團鮮紅火苗，整個人看起來，威風(fēng)凜凜。

    城關(guān)之下，無數(shù)道目光，齊齊望向那人，起先靜默了片刻，漸漸地，有人仿佛認了出來，卻又不敢置信，于是相互交頭接耳，起了一陣sao動。

    賀樓亦從城頭現(xiàn)身，立于慕容西的身畔，喊道：“勇士們！睜大你們的眼睛，看看清楚，城頭之上，我身邊這位，是為何人！”

    “他便是你們的天王陛下！他并沒有死！而是被jian人所害，用謊言蒙蔽了你們！”

    他的視線落向城樓之下騎于馬背之上的慕容替，猛地抬手，指了過去，厲聲道：“那個jian人，便是慕容替！你們?nèi)缃窨诳诼暵暦Q之為陛下，他當(dāng)年設(shè)用jian計，害了天王，所幸老天開眼，天王未曾被這jian人害死，如今又回來了！”

    一陣短暫的靜默過后，關(guān)樓之前，sao動更甚。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仿佛為了看得更清楚，前頭的士兵，紛紛朝前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