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流民南渡,路上艱辛自不必說,更要冒著巨大風險。故為求活命,往往抱團結隊,舉族遷移。那些能夠甩開身后追殺的北兵,經過戰(zhàn)亂之地,最后帶領隨眾來到這里的,無不是有幾分真本事的強人。 大家都逃到了這里,朝廷給的耕種土地有限,賊匪橫行,又有當地土著豪紳壓榨,為了爭奪生存地盤,家家練兵,各族各姓之間,難免也會斗毆,最后強者出頭,漸漸出了幾個民霸,其中以孫氏孫放之、戴姓戴淵、郭家郭詹最為有名。 這幾人的祖上,也和蔣弢一樣,皆出仕為官,如今淪落至此,各自吸引流民投靠,又為爭奪“令主”地位,相互之間,爭斗更甚。而當地豪紳,更是從中煽風點火,巴不得他們自己內斗,如此才有利于自己圈地占澤。 這也是為何,從前京口治安混亂,一盤散沙的緣故。 直到三年之前,局面才得以改變。 當時這三人,為爭奪令主之位,設下擂臺,比武之時,起了沖突,各自帶領族人隨眾加入斗毆。恰當時,李穆從軍中歸來,聞訊后,出面阻止,擂臺之上,憑著強大的武功和過人的豪氣,加上父祖之威,令三人心悅誠服,甘心共舉李穆為令主,從此約定各劃地盤,和李穆稱兄道弟,直到如今。 今日李穆成親,這幾人帶了賀禮,欣然前來赴宴,位列下首座的首席。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輩,又喝了不少的酒,聽到那群士人如此貶損譏笑,怎忍的下去?無不大怒,只是礙于這里是李穆的婚宴場合,這才勉強忍下拔刀之念,其中孫放之,脾氣最為暴烈,立刻回譏:“堂堂士族,平日個個自命不凡,高人一等,事到臨頭,卻連個人也救不回來,只能靠我李家兄弟殺入敵陣出手救人!莫說看上了一個女子,就算要人拿命來謝,也是天經地義,誰敢說個不對?” 戴淵風度瀟灑,書生打扮,擊筷笑道:“孫四弟說得極是!高公高風亮節(jié),戴某極是敬重。前次江北之戰(zhàn),戴某不才,當時也帶領子弟渡江投軍。雖未立下寸功,卻也算是無愧于心。就不知這些個人里,何人曾追隨高公于江北戰(zhàn)場?既如此瞧不起我等寒門,今夜卻又不請自來,論厚顏無恥,丑態(tài)百出,我等實在甘拜下風!” 他話音落下,庭院里的賓客,無不哈哈大笑。 士人啞口無言,個個面紅耳赤。 當中一顧姓的,名叫顧蔚,從前因了姊妹的婚姻之事,和戴淵本就結有怨隙,按捺不住,沖了回來,怒聲道:“戴淵!我等今夜來此,全是看在高都督的面上!若不是有高都督在,你以為我等會來此赴宴?” 戴淵作驚訝狀:“咦,怎的你方才沒聽懂我之所言?我本就是此意!若不是為了奉承高氏,你怎會屈尊和我等共赴一宴?” 他剛說完話,四下便又傳來一陣哈哈大笑之聲。 顧蔚這才回過味來,惱羞成怒,仗著酒意,猛地拔劍,咬牙切齒地刺向戴淵,幾個年輕氣盛的士族子弟也跟了回來,在一旁喧嚷助威。 戴淵拂袖而起,避過了那一劍,冷冷地道:“你要斗,隨我出去,我奉陪到底!” 顧蔚怒火沖天,提劍亂砍一氣,見砍不中人,改而狠狠斫向面前一張案幾,突然手腕被人捏住,整條臂膀立刻麻木,五指握不住劍,長劍立刻墜地。 那人松開了他的手腕,隨手一抄,劍就到了他的手上。 李穆來了,“唰”的一聲,挽了個劍花,雪白一團劍氣,從顧蔚面門掠過。 顧蔚大驚,下意識地抱住了頭,接著腰間一沉,長劍已被插回到了自己佩于腰間的那柄劍鞘之中。 李穆奪劍,歸鞘,過程迅如閃電,顧蔚還沒反應過來,便已結束。 他回過神兒,見自己還抱著頭,周圍無數目光瞧了過來,訕訕地放下了手,對著李穆,想發(fā)怒找回點場子,又沒這個膽量,定在那里,臉漲得通紅。 李穆微微一笑,目光掃過面前那一群士人,道:“今夜李某喜事,承蒙各位大駕光臨,蓬蓽生輝,不勝感激。長兄醉酒,已被送去歇息。諸位若愿再留下,李穆有酒必飲,何妨舍命陪君子,若無意留下,便恭送大駕。再若有話,待明日長兄酒醒,諸位自去尋他說道便是。諸位意下如何?” 那些士族之人,對他實是有些忌憚,哪里還敢鬧事,見他給了臺階,忙趁勢而下,紛紛告辭,那顧蔚狠狠瞪了戴淵一眼,夾雜在人群里,也匆匆離去。 李穆送了幾步,待那些士人走了,轉向其余客人,笑道:“無事了!諸位繼續(xù),今夜不醉不歸!” 眾人哈哈大笑,紛紛應好,觥籌交錯,又熱鬧了起來。 孫放之和戴淵相互使了個眼色,笑嘻嘻地拉著李穆,定還要灌他酒水,一副非要將他灌趴下的架勢。幸好三人中的郭詹年紀最長,人也最是穩(wěn)重,知他今夜已是喝了不少,替他擋下了,放他離去。 李穆終于得以脫身,在身后眾兄弟的取笑聲中,朝著位于東廂的洞房而去。走到抄手游廊,遠遠看見那扇房門里透出的一片昏紅燈火,腳步慢慢地停了下來,凝立了片刻,終于再次邁步,朝著那扇門,走了過去。 阿菊就在門口,直挺挺地立著,兩旁站了七八個仆婦和侍女,看見李穆來了,仆婦和侍女向他屈膝行禮。 李穆停在了阿菊的對面。 阿菊遲疑了下,開口低聲道:“李姑爺,我家小娘子路上疲乏,方才已是歇了,人也睡了過去,姑爺稍候,我這就進去,將她喚醒?!闭f著轉身,就要推門入內。 “不必了,我自己進去便可?!?/br> 李穆道。 借著頭頂那盞紅色燈籠里透出的光,阿菊打量了下他的樣子。 雖然說話清晰,語調聽起來也很平靜,但他臉上帶著濃重的酒色,晚上顯然已經喝了不少的酒。 “還是我先去喚醒她吧——” 她蹙了蹙眉,壓下心中愈發(fā)強烈的不滿。 她不放心,就這樣將睡了過去的阿彌交給這個可能已經半醉了的男子。 縱然這男子如今已經是她的郎君。 誰知道他會如何粗魯對待她從小看到大的嬌嬌小娘子? 她說完,又要轉身入內,才抬手,身側已伸過來一只手臂,手掌壓在了門環(huán)之上,擋住了她的路。 “不勞你了,我自己進去?!?/br> 李穆重復了一遍,語氣依舊平淡。 阿菊慢慢轉頭,和這個男子對望了片刻。 他不是在和她商榷,更不是請求。 她在他投來的兩道目光里,讀出了一種發(fā)號施令般的不容抗拒的意味。 阿菊咬牙,終于,慢慢地退到了一邊。 李穆輕輕推開虛掩著的門,抬腳,跨進了門檻。 …… 洛神也沒想到,自己竟會睡得如此沒心沒肺。 或許是從知道婚事確定后的那一天起,直到今夜,這些時日以來,她總是懸著一顆心,想東想西,可是卻又想不出什么真正能讓自己定下心來的東西,所以倍感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