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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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灰之上,冰冷,空曠,寂靜,靜得沒有一絲聲音,靜得讓人發(fā)慌,連心跳都不復(fù)存在。 越野車在黑暗的街道上狂飆,他目色空洞,只有一雙手緊握著方向盤,換擋,踩油門,打盤,一切都是機(jī)械的。 麻木,沒有知覺。 機(jī)體已承受不住那令人絕望的恐懼和痛楚,突然采取防衛(wèi)抵御措施,切斷他所有知覺。 只留一個信念——帶她回家。 前方的天空中出現(xiàn)了白色的倉迪寺穹頂,那座四四方方的白色建筑緩緩升起,映在夜空中——五百年前修建的倉迪寺美輪美奐。誰能料到,一座供信徒祭拜的寺宇如今成了恐怖分子在倉迪最大的據(jù)點(diǎn)之一。 李瓚將車扔在街上,裝好彈夾,背上機(jī)槍,掛好繩索,潛進(jìn)了黑夜。 由于今夜醫(yī)院作戰(zhàn),寺內(nèi)兵力減弱,巡邏兵少了一半。 倉迪寺前門有很長的引道,無法突破。后頭三面環(huán)水。 四個頂角上的塔樓改造成瞭望臺,探照燈從寺周的空地上掃過。 李瓚沿著護(hù)寺河外的橄欖樹林繞到廟宇背后,下水渡河,躲過燈光搜索,爬上岸,翻過墻,潛到廟宇背后。 他對倉迪寺的建筑結(jié)構(gòu)了如指掌。 這是一個巨大的四方形廟宇,整體由大理石堆砌而成,外墻光滑,有二十多層樓高。 寺廟從外看分為兩層,李瓚射擊繩索,勾住第二層上的欄桿,拉著繩索爬上二三十米高的石墻,翻進(jìn)走廊。二層走廊不通內(nèi)部,全是封閉而厚重的彩色寶石窗。 他再上三十米,翻上頂層露臺,躲過掃射的光線,潛到寺內(nèi)。 寺宇內(nèi)部極其空曠,有四層環(huán)形走廊,走廊上有大大小小數(shù)不清的開放式封閉式隔間。中央是鏤空的天井,往下看,一樓的大理石地板上畫著一層一層的經(jīng)文圖案;往上看,頭頂是巨大的白色穹頂,拿繽紛的寶石彩繪著各路神明,眾心捧月般圍繞著倉迪王與他的王后。 空氣陳舊而腐朽,摻雜著一絲血腥味??臻g里回蕩著恐怖分子士兵的聊天講話嬉笑的聲音。在這種空曠的環(huán)形建筑內(nèi),任何一角的聲響都輕易被無限放大。 李瓚沿著樓梯間從頂層下到第四層走廊。他瞥見一隊(duì)巡邏兵的身影,側(cè)身躲進(jìn)拐角。 巡邏兵一過,他順樓而下,到了三層。樓道外傳來一聲口哨,下一秒,一個恐怖分子繞進(jìn)樓道和他迎面撞上。對方驚愕瞪眼,剛要發(fā)聲,李瓚一步上前,一掌摁住他口鼻抵到墻上,右手刀刃一閃,喉管噴出的鮮血濺了他一身。 他眼冷如冰,抓住對方的脖子,將他拖進(jìn)一旁的懺悔室隔間藏好。剛放下尸體,隔著一堵墻,傳來信號儀開啟的細(xì)微電流聲。 一個士兵看見墻上的血跡,察覺有人闖入,正要進(jìn)行聯(lián)絡(luò)。 李瓚舉起安了消音器的手槍,瞄準(zhǔn)他頭顱,啾一聲輕音。 人還未倒下,他撈住對方的身體,拖回隔間丟下。他重回樓梯間,拿袖子擦掉墻上的血跡。 到了第一層,大理石仿佛沒有縫隙,光滑地鋪滿整個廟宇。 士兵們腳步飛快,進(jìn)進(jìn)出出。 有人整裝而去,有人帶血而歸。 廟內(nèi)一陣喧鬧回響。 李瓚藏身于石柱之后,側(cè)身而探,一隊(duì)歸來的士兵拖著一個死去的政府軍軍官尸體從偌大的天井下走過,留下一串血跡。 月光從穹頂照射而下,血跡如河流,散著陰冷的光。 士兵將尸體拖到角落的懺悔室里扔下,罵罵咧咧,朝樓上走去。 人影一散,李瓚便沿著墻壁疾步而走,沖進(jìn)那個角落。 一瞬間,他僵在原地。 宋冉倒在尸體堆里,安靜而蒼白,脖子上的血跡似已干枯。 他雙腳發(fā)軟,猛地跪了下去,手指劇顫著去碰她的臉。他捧住她的臉,彎下腰去輕吻她,一下一下吻她的唇,她的臉頰,她的眼睛,她的額頭。可她雙眼緊閉,嘴唇干白,臉頰冰涼,好似沒了溫度。一瞬間,所有冰封的知覺回歸原位,痛如潮水奔涌,剜心挫骨。他跪在她面前,脊背深深地壓彎下去,淚水無聲,如落雨般一顆顆砸在她臉上;他身體前后搖晃著,顫抖著,仰起頭,面容扭曲而撕裂,他張開口,絕望地嚎哭,卻沒發(fā)出一絲聲響。 李瓚脫下頭盔和防彈衣給宋冉穿牢,用繩子將她的防彈衣捆緊了摟在懷里,出了懺悔室。他沿著墻角沖到樓道口,飛速上樓。 才到第二樓,一個士兵拐進(jìn)樓道撞見他,大喊一聲。 李瓚舉槍射擊,對方一頭倒下。 他扛著宋冉爬上三層,巡邏兵抱著槍聞聲沖來。 樓口狹窄,李瓚一槍打死頭一個士兵,抵住他的尸體作掩護(hù),迅速一槍打死第二個。后邊的隊(duì)伍舉著長槍堵在外頭進(jìn)不來,狹窄的樓道里子彈齊發(fā),尸體打成篩子。僵持之際,二樓又沖上來一群。李瓚奪下尸體手中的機(jī)關(guān)槍,一腳踹開尸體,猛地往樓梯上一閃。 二樓沖上來的隊(duì)伍和三樓樓道口的士兵同時開槍,躲閃不及,自傷一大片。 李瓚趁機(jī)舉槍掃射,樓道里慘叫不斷。子彈打光,他扔下機(jī)關(guān)槍,一手抱起宋冉往四樓跑。 士兵從四面八方涌來。 樓頂?shù)氖匦l(wèi)也集結(jié)而下,上不去了。 李瓚見狀,迅速拐出樓道,沖上走廊,抓住迎面士兵舉起的槍,往上一舉,子彈打到天花板,擊碎吊燈砸落地面。李瓚扯過他的槍,將人往身前一帶,一腳猛踹,人撞上欄桿。他抬腳掀起那人雙腳,后者翻過欄桿從五六十米的高空砸去底層的大理石地面。 他單手摟著宋冉,躲在一處開放的隔間墻壁后,一手架著機(jī)關(guān)槍朝弧形走廊上迎面而來的隊(duì)伍掃射,打死掉面前最后一個人,他閃進(jìn)一旁不到一米寬的狹窄隔間里。 他沒記錯,這是一處眺望室,在倉迪寺背面,也是背面唯一的一扇小窗。 李瓚將宋冉放下來,忽然一個趔趄,他撐了下墻面,血紅的五指印摁在光滑的墻壁上。 他痛得眉心抽搐,張了張口,低頭看一眼。他中彈了,不止一處。手臂上、小腿上,鮮血緩緩滲出來,沾濕了他的迷彩服。那幫人似乎想抓活的,避開了他的關(guān)鍵部位。 而宋冉的防彈衣上也留下幾處彈坑。 李瓚用力將她托起來放上窗臺,繩子另一端纏緊自己的手臂。 他抬頭望著她;她垂著腦袋,雙眼緊閉,額發(fā)在夜風(fēng)中浮動。他眼睛血紅,含著淚,手指碰了碰她的臉,目光執(zhí)拗地不肯從她臉上移開。另一手卻一圈一圈地往手臂上纏繞繩子。 喊聲、腳步聲越來越近。 五六十米高的墻,若兩人一起,沒有機(jī)會。 他走不了了。 但她不能留下,不能遭受恐怖分子的凌辱。 他賭一把,本杰明一定會趕來樓下。 他淚水滾落,咬緊了牙,嘴唇因痛苦拉成一條緊抿的線,他最后看她一眼,終于將她放出窗臺。 繩子瞬間繃緊,纏死了他的左手臂。 他松開一圈繩索,剛松開第二圈,敵人從環(huán)形走廊上沖過來了。李瓚單手卸下背后的沖鋒槍,架槍掃射。他卡在窗邊,左手被繩索勒得充血通紅。他死撐著,一圈一圈放下繩子。 隔間狹窄,敵人沒法全部涌入,擁擠著卡在門口。他們要抓活的,紛紛瞄準(zhǔn)他的腿腳。 這邊的人剛舉起槍,李瓚一腳踢飛槍支,扣動扳機(jī)將其擊斃;那邊剛要發(fā)射子彈,他抓住另一側(cè)的長槍將人扯過來作擋箭牌。他頂著幾具尸體,近身搏斗,手拆腳擋,狹小的隔間里很快堆滿尸體。 子彈打光了,他扔下沖鋒槍。一個士兵持刀撲上來,李瓚拔出匕首,驟然蹲下,一刀割斷對方大腿動脈,鮮血噴濺。 “砰”的一聲,子彈打中李瓚小腿,他猛地單膝跪下去。 他微低著頭,重重喘息著,額前的碎發(fā)被血汗沾濕,垂在眉前。他眼眸抬起,眼神冷厲如刀,陰狠如狼,血紅一片盯著他們。 一時之間,竟沒人敢上前;似乎在等他體力耗盡。 李瓚眼前花了一下,手腳都開始脫力了,他清楚極限將至??蛇€不能,手上的繩子還有一截,他還能感受到她的重量。 他一動沒動,只有左臂扯在身后,一圈一圈往下放。 腳下幾十米的地方,他拼盡全力要送回家的女孩正低垂著頭,在夜風(fēng)中沿著石壁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下滑。 突然,第二個持刀人拔刀劈來。 李瓚狠咬下頜,喉嚨里發(fā)出一絲竭力的悶喊聲,站起身抬臂相迎。長刀砍在匕首之上,抵著他的額頭。 兩個男人目光兇狠,較著勁。 李瓚唇色慘白,因狠命用力,傷口鮮血直涌。他死死抵擋著,松著身后的繩索。 僵持之際,第三人舉刀刺來。 他用盡全力抵開頭頂?shù)牡?,刀刃交擦,割滑下去,閃出一道冷厲的白光。第二人一個趔趄,李瓚側(cè)身躲過第三人的刀,猛一揮手割斷他頸動脈。再回身,匕首刺進(jìn)第二人的后脖頸。 鮮血噴濺中,“砰”的一聲,又一槍打中他左腿。 他猛地側(cè)向一跪,卻沒跪下去,人被繩索扯著往后一仰,撞在窗臺上。窗外冷風(fēng)直灌,吹得他滿是血跡的黑發(fā)張牙舞爪。他竭力站穩(wěn),意識已開始模糊。 第四個人持刀上前,揮刀砍向窗臺上的繩子,李瓚側(cè)身去擋,竟生生拿肩膀挨住一刀。他血紅的左手抓緊刀刃,鮮血直流;他精疲力竭地吼出一聲,抓住刀刃往前一扯,持刀人撲過來,李瓚的匕首扎進(jìn)他心臟。 第五人揮刀上前,猛地砍向李瓚側(cè)肋。不及他速度之快,轉(zhuǎn)手揮動奪來的長刀,一刀抹過對方脖子。 他一個趔趄往前,猛地拿長刀撐住身體;滴血的刀尖撞在地面,一滴滴的血跡砸落,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他撐著刀,微抬起頭,身子不由自主晃了一下。 他聽到自己呼吸聲很重,發(fā)著顫。血,抑或是汗,迷了他的眼。面前一片血光,敵人一個,又一個,沖上前來。而他如同機(jī)械一般,施展著畢生所學(xué),撐著,熬著,松著左手的繩索。 他一次又一次,竭盡全力,浴血而前???,快撐不下去了。汩汩涌出的血液帶走了他的體力。他的身體越來越重,眼睛越來越模糊,意識越來越渙散。 已經(jīng)到極限了。 可還不夠,她還沒有平安落地。 一次又一次,他咬著牙齒,死命撐下來,血紅的眼神渙散了又聚攏,揮刀迎敵。 長刀砍在石壁上,清脆的聲響在廟宇里回蕩,震上穹頂??伤裁炊悸牪坏搅耍挥凶约旱拇⒙暣种囟徛?,像即將流逝的生命。 他看見穹頂一角,彩色玻璃窗上繪著王與后。 倉迪寺,古國的倉迪王為他的王后修建的永生之所。 世上,真的有永恒嗎? 他從來不奢望永恒。 他想要的,只是再平凡不過的生活,僅此而已。如此簡單的心愿,在這一刻竟如登天之難。 命運(yùn)為何將他推入這般絕境? 若世間真有命運(yùn)一說,他想質(zhì)問一句, 他這一生,沒做過一件壞事。不曾接受命運(yùn)提前贈與的禮物,也不曾占有任何一件他無法與之匹配的功績。 他這一生究竟做錯了什么,要讓他承受此刻這般無盡的絕望與痛恨,將他的脊背連同生命一道壓彎。 他驟然間痛恨命運(yùn)的不公。 李瓚腳踩著第十二個持刀人的尸體,扶著窗臺低著頭,一下一下,緩慢而用力地喘氣。他的意識早已模糊,眼睛卻依舊狠厲,盯著繞在門口的敵人。 身體,好像動不了了。 不能放棄,還不能。 第十三個人揮刀而來,李瓚竟再一次站起,刀刃相擦,白光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