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晚上快下班的時候,宋致誠打電話過來讓她回家吃飯。他從新聞里知道她拿獎了。 父親的激動情緒都快穿透了話筒。他還沒下班,宋冉聽見那頭一堆人的夸贊聲。應該是父親單位上的叔叔阿姨。 宋冉不太想回家,但不愿讓宋致誠失望,還是答應了。 下班后,宋冉開車去了檔案館家屬院。 今天的冬天遲遲不肯離開,春節(jié)都過了,又一波寒流來襲。院子里的落葉樹林仍是一片灰敗,枝干光禿禿地直指天空。 天空也是蒼茫一片,聽說過些天又要下雪。 下了車,寒氣刺骨,撲面而來。 宋冉裹緊圍巾,小跑著沖進樓道。她爬上三樓走到門口,剛要推門進去,聽見里頭傳來說話聲。 楊慧倫說:“前幾天我聽人說,抑郁癥就是心情不好?” 宋央說:“是,也不是。哎呀你不懂,愛那么理解就那么理解吧?!?/br> “你這段時間也搞得我心情不好,我怕是也得抑郁癥了?!?/br> “好好的,你又扯我干什么?” “哎,你說你姐怎么會得這個???她以前不是個脾氣大的人,可現(xiàn)在我跟她講話都提心吊膽的?!?/br> 宋央:“我就說你不懂,那是心理創(chuàng)傷。” 楊慧倫:“心理創(chuàng)傷?我看她人好好的,工作也順利,還在國際上得了大獎,也該心情好了吧。有什么想不開的?” 宋央跟她講不明白,轉而道:“你干嘛那么早做菜啊,過會兒又得熱一遍。大冬天的你就不能等她回來了再做?” “我還不是怕你餓著,讓你先吃點兒?!睏罨蹅悋@氣,“哎,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到家,我都不敢問。那天打電話叫她,被她吼了一下,我現(xiàn)在想起來心都顫。再來幾次,我也要抑郁了。” “唉喲我的媽呀,那都多久的事了。你還記著呢?我也天天跟你吵,你是不是得殺了我?” 宋冉的手握在門把手上,不銹鋼又冰又涼,寒意從手指直抵心底。她緩緩落下手,將冰涼的手指塞回口袋,轉過身,無聲無息地下了樓。 樓道里北風直灌,她在風口站了一會兒,拿出手機。她點開李瓚的號碼,要撥不撥的,拇指在冷風里顫抖。 十幾秒后,手機凍關機了。 她將冰冷的手機收回兜里,走出了樓道。 這個冬天,好像無休無止地漫長。 李瓚時隔一個多星期回到梁城,氣溫依然在零度以下。 他回家的時候是夜里,從紐約到帝城,又轉機回來,人累得有些虛脫。拿鑰匙開門,家里亮著燈。李父正在廚房里熬雞湯。 李瓚將冷風關在門后,他嗓子有點兒沙,喚了聲:“爸爸?!?/br> “一個小時前就落地了,怎么路上耽誤這么久?”李父關切的聲音從廚房傳出。 “堵車了?!崩瞽懺陂T廊里換了拖鞋。 “快過來烤火,”李父搓著手走到沙發(fā)旁,打開電暖爐,往上頭鋪了層小棉被,“這天氣也不曉得怎么搞的,開春了還這么冷。” 李瓚沒說話,坐過去把手伸進被子下烤火。 李父打量了他幾眼,想問他醫(yī)生怎么說,但李瓚只是出神地看著虛空,一言不發(fā)。 父親心里便清楚了,沒有再問。 他去廚房里忙活一陣,把飯菜都端上桌了,和煦道:“阿瓚,過來吃飯了。我燉了一下午的雞湯。” “誒。”李瓚起身時,抿了下唇,彎了個淺淡的微笑。 父子倆呈直角坐著,各自吃飯,不言不語。 李瓚吃飯到半路,看見架子上放著一堆補品,問:“買這些東西干什么?” “你們部隊領導送的?!崩罡傅溃澳阕叩倪@些天,指導員,政委,還有政治部的領導,都上門來做思想工作了?!?/br> 李瓚手里的筷子停了一下,抬眸看他。 “你兵種特殊,又是軍官,立過功,現(xiàn)在落了傷殘,部隊里不準你退。說這不符合政策。你非要這么干,是打江城軍區(qū)的臉。事情傳揚出去,太不好聽了?!?/br> 李瓚低頭扒飯,沒吭聲。 “不過你指導員也說了,你現(xiàn)在不想回部隊,可以在外頭做些非收益性的工作,就說你因傷修養(yǎng)。要定期跟部隊保持聯(lián)系,匯報思想情況?!崩罡钙鹕砟脕硪粡埣?,“這是隊里指定的幾個你能去工作的地方?!?/br> 李瓚看也不看,拿過那張紙就往外一甩。 白紙飄去了茶幾上。 李父不言語了,默默端起飯碗。 “爸爸,”李瓚又輕聲說,“你回去吧。你在這邊待不慣,爺爺奶奶也要照顧。我沒事的?!?/br> 李父勸說:“要不你跟我回江城?讓領導給你調個在那邊的文職?” 李瓚說:“不想回。” 李父清楚,家鄉(xiāng)熟人多。 “阿瓚吶……” “嗯?” “你心里有什么事,能不能跟爸爸說說?” 李瓚抬起頭來,淡笑一下:“沒有事。你早些回家吧,不用守著我了?!?/br> 李父看著兒子的樣子,心里不是滋味:或許因妻子過早離世,導致孩子生活中缺失了情緒性的女性角色引導,又或許他自己溫和隱忍的性格是兒子成長過程中的唯一參照,李瓚從小到大并不太擅于表達內心的情感??鞓罚矏郏瘋?,絕望,一切都是溫和平靜的,微笑以對。 很開心的時候,笑容也內斂;很痛苦的時候,淚水也無聲。 最鮮活的時候便是在部隊里跟一幫兵蛋子混鬧,能露出心底最深處的傲氣和硬骨,現(xiàn)在也…… “阿瓚……”李父還要說什么,李瓚忽扭頭看向電視。 電視機播放著一條新聞: “……我國知名戰(zhàn)地記者宋冉憑借新聞圖片《dy糖果》榮獲荷蘭國際新聞大獎金獎,這是中國記者首次拿到該獎項。荷蘭國際新聞獎是世界新聞媒體圈最重要的獎項之一,分量僅次于普利策獎。而很多媒體評論人認為,《dy》極有可能一舉摘得今年普利策的桂冠……” 屏幕上放著《dy》,以及宋冉的證件照。 那張證件照應該是兩年前宋冉剛入職時拍的,照片上的小姑娘一頭長發(fā),臉蛋白凈,笑容羞澀,眼睛又大又亮。 李瓚忽想起那晚在機場見到她,她剪了短發(fā),被風吹得亂糟糟的。 他放下湯匙,走到茶幾邊拿起手機,調出通訊錄,點開那個星標的號碼。 他在心里組織著道喜的語言,一抬頭,看見鏡子里的自己——他摘了圍巾,脖子上有很長的一道傷疤。 忽然間,窗外的風聲停止了,電視機里的聲音也消失了。 世界很安靜。 他回頭看玻璃窗外飄搖的樹枝,正吃飯的父親,電視屏幕上無聲的畫面。他像站在一個真空的罩子里。 他低頭看手機,退出了通訊錄。 李瓚彎腰將手機重新放回茶幾上,卻瞥見指導員留的那張白紙上寫著幾個工作地點,其中一個是白溪路。 …… 那天早晨,宋冉出門時看見外頭飄雪了,一朵一朵的沁濕了青石巷。 今年真是稀奇,一整個冬天都在下雪。雪花從年前飄到了年后。 步行去車站的路上,幾個高中生開心地從她身邊跑過,笑道:“又下雪了誒,許愿會不會靈驗?” 宋冉無意聽到,想了想,她并沒有什么愿望。 她搭車去了電視臺,一整天都很平靜,有條不紊地處理手頭的繁雜事項。 春節(jié)過后,新的一年剛到,仿佛整個社會都喜氣洋洋,沒有壞事,也沒有熱點,只有娛樂新聞滾動刷屏。 新聞部難得的清閑。 宋冉忽然發(fā)現(xiàn),當記者無事可做時,世界才是安寧的。 這算不算是一種諷刺。 六點下班時,天蒙蒙黑了。 雪還在下,紛紛揚揚在來往的車輛行人身上翻飛。 宋冉站在站牌前等公交,一片雪花飛到她臉上,沁心冰涼。她忽想起上午在巷子里聽到的那句話。 她其實有愿望呢。 她想見一個人。 哪怕遠遠地看著他,不說話,也好。 雪還在飄。 宋冉將腦袋靠在公交車冰沁沁的玻璃上,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的雪中街景。 走了才兩站路,前方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的人群聚集,好像有人要跳樓。 剛好公交車進站,乘客們全擠在窗戶邊看熱鬧。 宋冉立刻下車,從背包里掏出相機趕了過去。 大雪飛舞,地上濕濘一片。 路邊人群密密麻麻,來往的車輛也停下來看熱鬧,堵得水泄不通。 宋冉抬頭望,七八層樓高的商場頂上坐著一個女人。 “那姑娘要跳樓,說是老公跟小三跑了。” “這年頭,男的不出軌才稀奇呢!” “這么大的雪,太可憐了。” “跳樓能解決什么問題?傷心的還不是自家爸媽?!?/br> 宋冉摒開人群擠進去,里頭拉著警戒線不讓人靠近。宋冉掏出記者證,請求上去拍攝。民警檢查證件后同意放行,讓她進了商場。 樓頂寒風呼嘯。 空曠的頂層上站了七八個民警協(xié)警和輔警,正勸說安慰著坐在樓沿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