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米然已經(jīng)永遠是過去了，現(xiàn)在的這個米冉，對那個家沒有什么概念。

    ****

    2月1日，北京南下江南的火車。

    2月2日凌晨時分，米冉提著一打行李回到了米然家鄉(xiāng)。

    和想象中不太一樣的是，這個小鎮(zhèn)并不怎么安逸。

    即使是半夜到來，她都能看見不遠處的大煙囪上排著黑漆漆的煙霧。

    按照門牌號，地址，很快，她就找到了米然家。

    開門的是一對老夫婦，米冉在米然的臥室里見過他們的照片，于是尷尬地道：“爸，媽?！?/br>
    “你媽說你明天才回來，我就說吧，你今天晚上就能到?！?/br>
    米爸樂呵呵的，替女兒接過了行李。

    “jiejie！”門后走出來一個清瘦的小伙子來，微笑著對她道：“怎么不打我手機去車站接你？”

    米冉也見過他的照片，是米然的弟弟米航。

    “哦，我自己打了車回來的。”她看了一眼桌上未動的飯菜，莫名其妙覺得心酸起來：“你們……還在等我吃飯嗎？”

    “是啊，快進來，馬上把飯菜放在微波爐里面熱一熱，一家人一起吃個飯?！泵装謳退米吡诵欣?，但沒走幾步，老人就佝僂著腰咳嗽了起來，“咳咳咳……”他咳的臉色都青了，米冉嚇了一跳，連忙接過了行李：“爸，您沒事吧？！”

    “沒事，老毛病了?！泵装謬@了一口氣。

    這一頓年夜飯吃的一點都不一般。

    米冉注意到了，米家人個個都是滿臉病容。

    米爸咳嗽個不停，米媽一直在吐痰，飯吃到一半，米然的弟弟米航還拿出了一個哮喘氣霧劑吸了兩下。

    米冉的胃口一下子就沒了。

    她不明白: 米家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晚上回到米然的房間，她隨手翻了翻抽屜，就翻出了一本日記。

    和大多數(shù)會寫日記的女孩一樣，這是一本私人加密日記，上面有六位數(shù)字的密碼鎖。

    米冉先試了試米然的生日號碼，out，再試了試陸斐源的生日號碼——open，就這么簡單。

    雖然知道偷窺是一件不怎么光彩的事情，但米家人人病容的情況，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她只好從日記里尋找出端倪。

    很快，她就找到了答案。

    ——原來，這里是一個化工污染很高的小鎮(zhèn)。前有一座發(fā)電廠，后有兩座化工廠。長江和京杭大運河交匯于此，但是江水和河水都被污水染成了漆黑色。

    每天早晚，三座工廠里的煙囪都會往外噴出墨色的煙霧灰塵，小鎮(zhèn)上不少人都有呼吸道疾病。

    米然的日記里這么寫道：

    【從我記事開始，就一直生活在這里。我的爸爸mama在電廠附屬中學教書，他們住的是單位分配的房子，靠工廠很近。每天晚上放學的時候，電廠方向都會飄來白雪一般的飛絮，mama告訴我要用紙巾捂好嘴巴，那是煙囪里飄來的灰塵?！?/br>
    【……小航的哮喘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不知道怎么樣才能治好。mama的塵肺、爸爸的肺炎都要開刀了，也不知道要花費多少錢……】

    【國企對職工子弟有特殊照顧，弟弟他身體不好，沒有讀完高中，爸爸說，只能安排他進入電廠工作，將來才有一口飯吃。】

    【我恨那個火力發(fā)電廠，它奪去了我們一家三口人的健康?！?/br>
    【現(xiàn)在全家只有我是健康的人，是不是以后我要負擔起三個病人呢？！】

    ……看完了日記，米冉嘆了口氣。

    ——米然的父母都是國企工人。在外人看來，他們一家都是捧著鐵飯碗的。但其實呢，米家人的健康也在一步步被侵蝕著。

    職工聚集的小鎮(zhèn)上，到處都是煙霧彌漫，常年見不到陽光。

    面對家人的糟糕情況，米然總覺得自己要負擔起三口病人，無怪乎她的日記里總是充滿了戾氣，因為她的壓力實在太大了。

    【假如我的男朋友連我都養(yǎng)不起，以后怎么養(yǎng)我的爸爸和mama？！】

    【假如我的男朋友不肯為我花錢的話，以后怎么能掏錢給我爸媽看病呢？】

    【弟弟治療哮喘要花好幾十萬，沒有上千萬身價的男人我才不要呢！】

    【樓下的那個男人好煩，工資才兩萬，誰給他的勇氣追我？!】

    但日記中描寫的最多的是懺悔，懺悔當初為什么會錯過了陸斐源這么一個好男人。

    【我真的沒有想到，他現(xiàn)在居然這么有錢！早知道他這么有錢，我就不甩了他好了。說老實話，當初我真的沒有想過他是個潛力股呀……】

    【不管了，我要追回陸斐源！哪怕把他灌醉了拖上床都可以！我要懷他的孩子，我要讓他對我負責！】

    然后下面定制了一系列的減肥和變美計劃。

    但是誰會想到，正是因為過度地節(jié)食減肥，米然會一命嗚呼了呢？！

    將日記放回了原處，米冉朝著抽屜拜了拜——這是她第一次祭奠這具身體的原主米然，之前她也覺得米然自作自受，但是今天體會到了她的難處，看到了她的家人，她忽然明白了所有的怨恨和執(zhí)念都是有源頭的。

    米然只是一個活生生的的女孩而已，嗔癡愛戀，統(tǒng)統(tǒng)都這么的鮮活無比過。

    她走錯了很多路，最終也付出了昂貴的代價。

    但愿她在天國可以安息吧……

    ****

    過完了春節(jié)，米爸米媽開始張羅起家中的另一件大事了——相親。

    “然然，你也老大不小了，看看張家的丫頭，和你同一年上學的，都已經(jīng)生了二胎了……”

    “然然，孫家的侄子在市里面的醫(yī)院上班，你要不要抽個空去看看？”

    “媽，我，我現(xiàn)在不想相親……”

    米冉很囧。

    “什么？！不想相親？你看看你都多大了，難不成還真的等政府給你安排一段契約婚姻嗎？”

    “不是的，不是的……”

    米冉不知道怎么推脫才好。米家的父母對她越是關(guān)心，她越是覺得尷尬。索性就以工作為名，說自己要提前幾天去上班了。

    臨走前，她點了點自己的存款，將其中的二十萬拿了出來。

    其中十萬是稿費，這都是她的心血酬勞，還有十萬是自己省吃儉用下來的工資。

    ——這一筆錢本來是打算付首付的，但是和錢比起來，她更關(guān)心家人的健康問題。

    ——米然已經(jīng)不在了，米然的家人還活著。她無法去做一個米家的好女兒，就幫米家人盡一點力吧！

    這個小鎮(zhèn)不能再住下去了，為了生命安全，她得勸說米家人全部搬走！

    “爸，媽，你們在城里買的房子，別留著了，趕緊住進去吧。我以后自己給自己置辦嫁妝。這里是十萬塊錢的裝修費，裝修好了就住進去?！?/br>
    米家雖然有兩處房產(chǎn)，但一處是給米航將來娶媳婦的，還有一處是米爸準備給女兒的嫁妝。他們二老省吃儉用，一直沒舍得住進去。

    “不行，你一年才賺幾個錢，這錢爸媽不要?！?/br>
    米冉趕忙道: “爸，您這么說就見外了，我兩個月前剛做成了一筆生意，報酬就十萬呢！十萬對我來說只是小意思的，收下就是了?！?/br>
    說完，她還亮了亮支.付寶上的余額，表明自己很有錢。

    推推脫脫好幾次，米爸米媽才答應搬走，然后收下了這筆錢。

    米冉又找到了弟弟米航，拿出了另外的十萬來——

    米然的日記中說米航會理財，很孝順，這幾天相處下來她也覺得這孩子不錯，所以就拜托他。

    “小航，這十萬是給家里備用的，爸和媽身體不好，萬一出了什么事，你就用這一筆錢?！?/br>
    米航點了點頭：“我會照顧好咱爸媽的?！?/br>
    “另外，你趕緊把工作給辭了，和爸媽一起搬到城里去??！”

    “姐……”小航還在猶豫，“我的學歷低，辭去了這份工作，以后也找不到什么好崗位?！?/br>
    “是健康重要還是工作重要？！聽姐的話，工作可以慢慢找，健康沒有了就完蛋了。難不成，你想讓姐以后照顧三個肺癆病人嗎？！”

    米冉很久沒拿出這樣的氣勢來了。

    米航終于答應了她，“那好，我辭職，帶著爸媽去城里住?！?/br>
    “好，那家里交給你了。”

    米冉這才終于放了心，她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么多了。

    ***

    大年初四，米冉匆匆忙忙見完最后一個相親對象，就定了北上的火車票。

    見面之前，米父還囑咐她：“別問人家的年收入房產(chǎn)，你就這個毛病，跟你媽一樣好打聽。人家男方會覺得很尷尬的……”

    “好的，爸?！?/br>
    但是見了面，這個“電廠某主任”就一直在問她這個那個：

    米小姐，你在北京工作，年薪一定很高吧？現(xiàn)在存款多少了？什么？只有十萬塊錢存款？！太少了太少了，在北京都買不起一間廁所！

    米冉悠悠地道：“不是一間廁所，是買不起五塊瓷磚的地兒。”

    于是這次相親就告吹了。

    現(xiàn)在，她坐在和諧號上，吃著自帶的干糧餅，身邊都是陌生的老大爺老大娘們在聊天。

    “你家閨女嫁去北京了吧？多好呀，我家兒子現(xiàn)在還在南京交首付呢……”

    “我女兒出國了，我讓她給我?guī)€洋女婿回來，混血的孩子多好看……”

    “我兒子現(xiàn)在在美國，據(jù)說曼哈頓的房價只有北京的三分之一，他打算和女朋友看房呢……”

    餅干是那種真空包裝的壓縮餅干，硬的如同一塊石頭一樣。

    米冉啃著啃著，牙疼，不知怎么地心里一酸，就很沒出息地落下淚來了。

    多好……

    別人的父母都在牽掛著自己的孩子。

    而她自從八歲以后，就習慣了和外婆一起過春節(jié)，吃著外婆包的餃子。

    但是自從外婆去世以后，她就不再過什么春節(jié)了，反正好端端的日子還不如一個人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