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這個問題,說小可以很小,要醫(yī)治一個人的病,籠統(tǒng)說來無外乎望聞問切、診斷開方。但說大也可以很大,要做一個好大夫,需要的不止是精湛的技術和豐富的知識,還要有高潔的品格和耐得住琢磨的脾性。 吳議不禁想到了張起仁,想到了沈寒山,想到了許多曾走在他面前的瘦削背影,心中遽然冒出一個字——德。 以德醫(yī)人。 唯有心懷仁德者,才能把自己的所學用到正確的地方,才能救萬千生命于病痛之中。否則就算身負絕學,用藥以毒,也可以害人性命,與治病救人背道相馳。 一旦確立了中心思想,剩下內(nèi)容的也就水到渠成。 吳議在心中捻動片刻,舉出了神農(nóng)扁鵲等人偉大的德行和謙卑的品格,借此深刻地討論了一個醫(yī)學生的道德標準與行為準則。 “……秦越人之守數(shù),良見殃也,姜魁隗之斷腸,豈枉然哉?因座下碌碌,而尊上怫怫,唯倨庸才,廣失良德……” 他匆匆掃一眼自己的文章,雖然算不上字字珠璣,但也總算一篇有理有據(jù)的文章了,希望鄭筠博士批改時手下留情,不要太過嚴苛。 他做過這道題,才重新翻回去,安心地完成前面相對刻板的專業(yè)題目。 和他預料的差不多,左不出醫(yī)經(jīng)典籍的大綱,他六年前做列的書本綱要就像一個搜索引擎,可以讓他思路清晰地在記憶中找到正確的答案。 他雖然不是第一個交卷的,但卻是臉上表情最輕松的,把這份代表自己六年所學的試卷交給鄭筠博士的手上時,吳議感覺仿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總算可以松了口氣。 鄭筠博士亦罕見地回他一個和煦的微笑,用寬和的目光送他走出考場的大門。 這也是吳議第一次用背影朝著自己的師長,從此以后,他的面前就不再有別人,而眼前的路,就要自己一步一步踏實地走過去了。 吳議回到自己那間住了六年的小隔間,望著新補好的窗戶和干干凈凈、一塵不染的房間,心中實在感慨良多。 他終于結束了一個醫(yī)學生的身份,即將成為一名有行醫(yī)資格的大唐醫(yī)官了。 太醫(yī)署設立醫(yī)師二十人,醫(yī)工百人,醫(yī)生四十人,典藥二人[1],而其中表現(xiàn)優(yōu)異的人,就可以被提拔為醫(yī)助教和醫(yī)博士,從此一躍成為此間的名流圣手,享名天下。 這話說來簡單,得來卻著實不易,近兩百人中,最終能成博士者也不過寥寥數(shù)人,許多人在太醫(yī)署熬白了頭發(fā),也不過熬到一個醫(yī)助教的職位。 所以,身處高位的太醫(yī)博士,即使不是天賦異稟,也多少有些過人之處。 按照往常的表現(xiàn),吳議應當會被留在太醫(yī)署中,成為一百名醫(yī)共中的一位,也就是最下級的醫(yī)生。 但也不排除會被流往各地,在當?shù)匦嗅t(yī)為教的可能。 再不濟,也可能像易闕那樣,成為一個從軍而行的軍醫(yī)。 未來有很多種可能,但擺在吳議面前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睡覺。 為了應付這場最終的考試,他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以至于腦袋才挨到枕頭,整個人酒陷入了沉沉的夢鄉(xiāng)。 —— 一場長長的酣睡醒來,吳議伸了伸懶腰,準備打盆水洗洗臉。 還沒有等他擰干帕子,就已經(jīng)有個小太監(jiān)匆匆而來,面上一派焦急之色。 照面就是一句:“沈博士差小的來請您一去東宮呢?!?/br> 吳議跳了一年的學制,一躍成為同年資的生徒中最熾手可熱者,指不定以后就是個太醫(yī)博士了,旁人待他的態(tài)度自然也有所不同。 他自己倒是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坦然態(tài)度,就算優(yōu)異如易闕,還是一樣因為“桀驁不馴”被流到軍營,以后前途如何,實在是很難說。 “東宮素為陳繼文博士所伺候,如今什么事情要沈博士也通力會診?” 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少不得多個心眼,他雖然已經(jīng)修煉出一副寵辱不驚的佛系心態(tài),但也不想遭人暗箭算計,落得和易闕一樣的下場。 “是太子妃,太子妃難產(chǎn)了?!蹦切√O(jiān)記得滿口哆嗦,說得不清不楚,“鄭筠博士已召所有博士通力會診,沈博士才打發(fā)了小的來請您一同前去。” 吳議心頭如篩子一抖,也沒有時間多問,趕緊披上衣服,隨著小太監(jiān)一同趕往東宮去了。 第83章 難產(chǎn) 東宮的產(chǎn)房之中, 早已是一片人仰馬翻。 太子妃房氏綿軟無力地坐在床上, 前后各杵了個身子粗壯的產(chǎn)婆, 像栽樹似的牢牢將她固定住, 口中不住道:“陳太醫(yī)說了,坐產(chǎn)更容易生下來, 娘娘再使把勁兒,孩子很快就能出來了!” 房氏只覺得腹中像含了一片尖銳的刀片, 割得她肝腸寸斷, 痛不可當。分明是十二月涼寒入骨的天氣,卻硬是被這份痛楚逼出一身熱津津的汗, 只覺得整個人如坐在蒸籠上,灼熱的疼痛從小腹一股股往上涌著, 沖到她的腦門上, 逼得她緊閉眼睛, 睫毛被淚水糊成一片。 婆子嗡嗡的耳語像一道催命的咒語, 催得她腦仁一陣腫脹地疼, 恍惚間抬頭一望,朦朧的視線中唯能見白蒙蒙的一層紗后隔著數(shù)個攢動的模糊人影, 應當是有數(shù)名太醫(yī)在外焦急地等待。 她這一胎生得過分辛苦,連帶這些太醫(yī)們也不得安寧,都巴巴地守在外頭,預備著一切緊急情況。 而此刻外頭似是起了什么沖突, 房氏恍惚間聽到一個中氣十足的童子聲音:“明公在此作法, 還需要你們這群庸醫(yī)做什么?” 另一個沉重老邁的聲音駁斥回去:“鬼神之說不可盡信, 太醫(yī)署中高手如云,定然要保娘娘母子平安!” 房氏強忍住腹中的絞痛,問那婆子:“外面……外面怎么吵起來了。” 那婆子朝外張望片刻,大喜過望:“娘娘,是明崇儼明公來了!” 房氏喃喃在口中念著這個陌生的名字:“明崇儼……又是誰?我沒在太醫(yī)署中聽過這名字?!?/br> 她心中微有不安,看顧她胎氣的一貫是太醫(yī)署的陳繼文博士,這位老博士素來妥當細致,倒也讓她十分放心得下。 如今來了個名不經(jīng)傳的人等,自然叫她有些隱憂。 “娘娘有所不知,這位明公素來會施法的,招鬼問神,那都不在話下!”婆子低聲寬慰道,“如今他可是天后面前的紅人,想來定是天后派遣他來照看娘娘的生產(chǎn),娘娘只管放心生產(chǎn)!” 房氏一聞“天后”二字,胸中頓時一股氣息翻騰不止,她雖身在宮闈,也知道天后與太子針鋒相對已成定局,如今天后遣來個裝神弄鬼的術士,又能安什么好心? “快,傳我口諭,一切按陳博士的話去做,快!” 她虛弱疲憊之中強撐出一句疾言厲色的話,叫婆子們也不敢不依,只好叫婢女出去傳話,讓明崇儼暫停施法,一切盡聽太醫(yī)署博士的高見。 房氏聽見外面肅然一靜,心中才稍微安心下來,精疲力竭的身子早就撐不住,腦袋一歪,整個人滾在婆子的懷抱中。 —— 吳議跟著小太監(jiān)匆匆趕到東宮的時候,瞧見的就是這么一副詭異的局面。 左邊坐著鄭筠、陳繼文、劉盈、沈寒山等幾位內(nèi)科圣手并外科之首胡志林,右邊座上則是一位身著奇裝異服,手挽拂塵,眼含冷意,笑帶不屑的年輕人,身后也跟著幾位道家裝扮的童子。 兩撥人對側而坐,目光相洽,如有電光火石在空中噼啪閃動。 空中隱隱有血腥的味道浮動,混著苦澀的藥味和燒盡的香灰味道,一同沉淀在氣氛凝重的產(chǎn)房外頭。 配合著這么一副楚河漢界分明的氣氛,仿佛一場沒有硝煙味的無聲之戰(zhàn)。 吳議剛邁進門,還沒來得及悄悄躲到沈寒山背后,便瞧見一個婆子掀開簾子快步走出,臉色慘白如紙,聲音抖得似篩子:“不,不好了,太子妃暈過去了!” 陳繼文眉頭一皺:“快去掐她的人中,在舌下置一片參片,再灌些參湯進去。” 那婆子忙匆匆地應聲而去。 吳議心道不好,產(chǎn)婦已經(jīng)精疲力竭,哪里還有力氣把孩子順產(chǎn)出來。 剛想把這個想法告訴沈寒山,就聽見落座對面的年輕人涼颼颼地道:“我當諸位博士有什么高見,沒想到也不過是和那些產(chǎn)婆一樣的法子。” 陳繼文不徐不緩地回他一句:“總勝過裝神弄鬼,故弄玄虛的好。” 能把素來脾氣寬和的陳繼文都氣得嗆聲,這人倒也算有一種本事了。 “這到底是什么人?”吳議不禁小聲問沈寒山 “此人名叫明崇儼,是如今天后所賞識的術士。”沈寒山簡略地將對面的人小聲介紹給自己的徒弟,倒不似其他博士那般不屑一顧。 明崇儼這個赫赫有名的名字一出來,吳議不禁也嚇了一跳。 在后世各種花里胡哨的電視劇里,這位會召鬼神法術的術士總免不了被描摹成一個神仙人物,不僅會治療疑難雜病,還能招魂問鬼,簡直可以上天下地,無所不能。 而今一見,除了一身道不道佛不佛的怪異服裝,倒沒有瞧出他哪里有半點仙氣飄飄的樣子。 明崇儼顯然也不在乎對面這位老博士們微帶敵意的眼神,只撂下一句風涼話就起身走人。 “這回不許我作法,下一回若再想請我救太子妃,可就不是這么簡單的事情了!” 說罷,羽袖一揮,不帶走一片云彩。 明崇儼這一走,幾位老博士才又重新圍做一圈,商討著如何才能令太子妃順產(chǎn)。 劉盈道:“如今太子妃力氣不濟,想來還是要靠藥物催產(chǎn),何不開一道催產(chǎn)湯,令婆子們灌下去,想必就能奏效?!?/br> 陳繼文忙搖搖頭:“太子妃一貫身子柔弱,胎氣不穩(wěn),催產(chǎn)湯藥性剛烈,斷斷使不得的?!?/br> 倒是鄭筠博士眼神一沉,鄭重道:“若母體與小世子只能保一,還需要太子殿下親自定奪?!?/br> 吳議冷靜地在旁邊聽了一響,才發(fā)現(xiàn)這房里缺了個重要的人。 那就是太子妃房氏的丈夫,當今的太子殿下,李賢。 想到當日在酒樓偶遇李賢,他和身邊的少年親昵的作態(tài),心中大致也有個分曉。 只不過今天這樣重大的日子,他這個即將為人父的也不肯出現(xiàn),實在令人感到心寒。 正說話間,另一名婆子已頂著滿額頭的汗,踉踉蹌蹌地從簾內(nèi)跌撞出來:“大,大事不好了,太子妃羊水破了,小世子還沒出來,臍帶先出來了!” 此話一出,如一道驚雷劈下,令在場的太醫(yī)博士無不驚出一背的涼汗。 臍帶居然比胎兒先出來了! 吳議腦海迅速閃過四個字。 臍帶脫垂。 產(chǎn)科中最危險的緊急情況之一。 臍帶作為連接母嬰之間的紐帶,是胎兒在母體之內(nèi)的主要血供途徑。 一旦發(fā)生臍帶脫垂,很容易因為臍帶受壓迫而導致胎兒血供不足,以至于胎兒發(fā)生宮內(nèi)窘迫,而胎死腹中。 這種情況如果發(fā)生了,胎兒的死亡可能就是幾分鐘的事情,就算勉強生了出來,多半也是個死胎。 對于在場的太醫(yī)博士們而言,他們雖然沒有“臍帶脫垂”這樣一個專業(yè)性的概念,但數(shù)十年的從醫(yī)生涯已經(jīng)讓他們見過了太多類似的例子,而其中實在鮮少有幸存的胎兒。 一片驚慌失措中,鄭筠太醫(yī)丞首先鎮(zhèn)定了下來。 “如今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令太子妃迅速生產(chǎn),小世子或許還有一二分的生機?!?/br> 話雖如此,太子妃整個人已經(jīng)昏厥過去,產(chǎn)婦無力,要如何才能幫她迅速生產(chǎn)? 給大夫們的時間,可能只有短短幾分鐘。 吳議來不及思索更多,幾乎是脫口而出:“剖腹產(chǎn)?!?/br> 一時之間,幾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這個年輕人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