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如果他是徐容,他也會選擇另撿高枝,再尋明主。 問題在于,徐容并不是一個人來的,他還帶來一具“尸體”和三個同伴。 別的三個也就罷了,那個叫三貓兒的小子明顯是一位傳尸病患,雖然文將軍已將下令將他單獨扣押了起來,但仍然不能使這位從軍數十年的老軍醫(yī)感到放心。 以傳尸作為武器,投向敵人的后營,這一招是他們所想出來的,當然也會再三防備。 這位老軍醫(yī)沉默半響,才悠悠開口:“你與你的三位同伴立下了不小的功勞,可是那個叫三貓兒的小子卻沒有什么用處,反倒帶著一身的病氣,你該不是想效仿我軍的招數……” “小人決計不敢,只不過這三貓兒與我素有交情,所以小人也想帶他一起棄暗投明?!毙烊蓦p腿一折,直接跪在他面前,滿臉的誠惶誠恐。 “你既然也棄暗投明,就要棄得果斷一點才是?!苯鸫ɡ线~蒼勁的聲音如入骨的秋風,不經意間帶上一抹凜冽的寒意,“如果你想要證明的你的忠誠,就要拿出更大的決心才是。” “先生的意思是……” “那人已經是救不活了,如果留在我軍之中,只會成為一個隱患。我想,文將軍也是不想留下他的?!苯鸫c到為止地停了口,目光落在徐容那張糾結不定的臉上,細心地觀察著這位年輕人的反應。 徐容的反應也沒有讓他失望。 “既然是文將軍的意思,那么小人唯有舍一己之私,保全我國大局了?!?/br> “好?!苯鸫ㄟ@才從袖中取出一枚瓷瓶,交到徐容手中,細聲道,“這是上等的鶴頂紅,一定不會讓你的同伴痛苦很久的,等他死后,你就把他好好地埋葬了吧?!?/br> 徐容手掌微微一顫,很快接穩(wěn)了這瓶毒藥。 金川拍拍他的肩膀:“他們漢人有一句話說得好,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你可千萬不要為了一時的心慈手軟,而失去了文將軍的信任吶?!?/br> “怎么會?小人只是在思索何時動手罷了?!毙烊輰⒋善啃⌒囊硪淼丶{入自己的袖中,雙眼彎如天邊的殘月,帶著冷如冰霜的寒意。 金川定定地望著這個神情可怖的年輕人,微笑著點點頭:“那就好,你即刻就去吧?!?/br> —— 因為身負傳尸之病,三貓兒并沒有和徐容他們一道,反而是被關押在營帳以外的一個小山洞的牢籠內,由一名士卒遠遠地看守著。 徐容心里明白,文訓將軍能在大名鼎鼎的薛仁貴手中求得險勝,本就不是一個可以小覷之人。他的信任,絕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賺取的。 所以他特地帶來了三貓這個傳尸病人,只要三貓一來,新羅軍定會疑心他是唐軍的探子假意投誠,然后便一定會讓他殺了三貓,以表忠心。 唯有犧牲三貓兒,他才能真正取得文訓的信任,打入新羅的軍醫(yī)之中。 這樣的把戲,對于一個在戰(zhàn)場中摸爬滾打長大的孩子而言,實在是再熟稔不過來。 三貓兒一見是徐容帶著名士卒來了,急得幾乎要撲出牢籠,又忌憚著那士卒手中的兵器,只敢仰著臉,可憐巴巴地望著這位好心的醫(yī)助教。 “怎么臉色這么差,是沒喝水嗎?”徐容用朝鮮話和他交流。 三貓知道這里是要說朝鮮話給那偷偷瞧著的新羅兵聽的,也用朝鮮話回他一句:“是的,徐兄你有沒有帶水來,能不能給我喝一口?!?/br> “我就知道你在這里不好過。”徐容憐憫地看他一眼,從腰間取出一個脹鼓鼓的水囊,還沒來得及拔開塞子,就被三貓兒隔著牢桿搶了過去。 三貓兒就像一個在沙漠中行了許久的人,捧著水囊咕咚咕咚往嘴里一股氣灌著,非把貓肚子灌得滾圓的西瓜似的。 “別喝了?!毙烊萑滩蛔∮脻h語喊了一句。 跟來的新羅士卒立即悄悄用匕首頂了頂他的背,示意他不準說漢話。 三貓一口氣喝了個飽,才擦了擦唇邊的水跡,睜著亮晶晶的眼睛,笑著對徐容道:“怎么能不喝了呢?我都快要渴死了……咳咳……徐先生,你看我這個病,是不可能好了的,能混到今天,已經是我的福氣了,你這一口水送來了,我就算現在死,也死得不冤枉呀?!?/br> 他又低聲咳嗽幾句,雙手抓緊了牢桿,像抓緊了什么救命的繩索似的,五指幾乎都要刻進去了。 “徐先生,你……你是個好人,三貓兒能有今天,是三貓兒的……” 他話音未盡,突然跪跌下去,整個人抽搐著蜷成一團,像個睡覺取暖的貓兒似的,把腦袋深深地埋進肚皮里。 饒是這樣,他唇角漫出的鮮血還是漸漸染紅了襤褸的衣衫,徐容只聽見他痛苦地嗚咽幾聲,就漸漸沒了聲響。 跟來的士卒拿手中的匕首輕輕一刨他的腦袋,三貓的尸體驀地一散開,像灘爛泥似的攤在地上。 徐容冷冷地瞧著三貓兒七竅流血的尸首,眼中如含了一抹寒火,燒得眼眶都有些發(fā)紅。 “事情已成?!卑腠?,他才收回冷肅的眼神,對那士卒道,“請帶我回去吧?!?/br> —— 文訓剛從戰(zhàn)火紛飛的前線下來,還沒有來得及喝上一口熱茶,就瞧見候在帳前的金川。 他對這位地位崇高又足智多謀的老軍醫(yī)一貫十分禮遇,再加上此番以傳尸之疫敗唐軍后營的計策也是出自他老先生的高見,就更不敢對他有些許怠慢。 他忙不迭把人請來帳中,聽他談及今日后營的要務。 金川撫著長長的白須道:“其實也無別的事,不過為了前幾日來投誠的醫(yī)官徐容?!?/br> “先生不是說他不可全信嗎?” 金川點點頭:“一開始,老夫也懷疑他是想借那傳尸病人謀害我軍將士,但這也未免也太蠢了,傳尸非一日的功夫就能擴散開去,更不是一個人就能傳染給全營的。而他帶來的人也太顯眼了些,所以老夫才說他可信,而不可全信?!?/br> “本將也聽說了,他今天已經鴆殺了那個傳尸病人,已證明自己的忠心?!?/br> “所以老夫才特地來稟告將軍?!?/br> 兩人一面攀談著,一面坐了下來。 “先生是覺得此人可以委以重任?” “不,此人既然能背叛唐軍,有朝一日也能背叛我新羅,再加上他能對自己的親信下手,就說明他是個只講利益,而不講道義的墻頭草。”金川徐徐飲下一口茶,才將今日真實的目的一一道來。 文訓疑惑地望著眼前這位見多識廣的老人:“那么先生的意思是不用此人?” “也不可。”金川撫手道,“他已經拿出了如此大的誠意來投靠,如果被我們所棄,那么以后都不會有人敢向我們投誠了?!?/br> “所以?!彼畔率种械牟璞?,如落定一顆棋子,“此人可以用,而不可以重用?!?/br> 文訓聽他利弊剖析一響,也覺得此話頗有道理。 “先生打算如何處置此人?” 金川沉吟片刻,才緩緩道:“讓他暫且在后營工作,而前帳的劇情機要,萬萬不可讓他知道?!?/br> 第78章 此戰(zhàn)告捷 紛飛的戰(zhàn)火下, 黑夜也變得如白晝一般,火光如織天的紅霞, 從城門燒到后營的天頂。 兵械相交的聲音混著將士們沖鋒陷陣的吶喊聲,以及軍鼓一陣又一陣隆隆擂動的聲響,穿破已經岌岌可危的城門,灌入后營中憂心忡忡的大夫們的耳朵里。 激戰(zhàn)就在前方,而他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死守病帳,照顧著一波又一波被送進來的傷員。 “柳葉刀。[1]” 立即有人遞上一把三寸長的小彎刀,胡志林低聲囑一句“忍住”,手起刀落,兩三下將傷口的創(chuàng)面清理干凈。 受傷的病員口中銜一塊麻布,一口牙齒幾乎咬破布塊, 才算勉強撐過這一遭。 吳議馬上端來一碗調兌得七七八八的“生理鹽水”,一股腦從傷口處淋下去, 接著才麻利地替他敷上紗布。 上一個負傷的將士才被抬走, 下一個流著血的軀體便被送到眼前, 吳議撐著疲憊的身體, 麻木地繼續(xù)著眼前的工作。 所有輕傷的傷員就咬著牙忍痛回到自己的營帳, 而重傷患者則留在南丁帳中,由大夫們十二時辰輪班看守。 —— 新羅憑著一股勢在必得的氣勢,一打就是十余日。 三萬新羅軍對戰(zhàn)四萬帶有病卒的唐軍, 算得上一場勢均力敵的對戰(zhàn)。 但每個人都很清楚, 如果這場攻城戰(zhàn)演變?yōu)橐粓鰰缛粘志玫睦彂?zhàn), 那么客場作戰(zhàn)、又有傳尸在內的唐軍勢必會丟掉買肖城,而不得不把戰(zhàn)線后撤到更安全的國境之內。 新羅就是瞅準了這個時機,也拼上了最后一股勁,要和唐軍攻堅到底。 在前線戰(zhàn)況欲燃欲烈的同時,后營的大夫們也陷入了一場和死神搶奪生命的惡戰(zhàn)中。 這些已經不分你我的大夫們每天只能有一二時辰的休息時間,幾乎是雙眼才一閉上,就立刻被人從昏睡中被喊醒,火速地奔赴南丁帳中。 這樣高強度的工作下,就連吳議這樣年快二十的青年人都有些扛不住了,胡志林雖然年紀老邁,但作為外科之首,硬是熬了兩天兩夜不肯休息。 他一雙眼睛早就熬得布滿血絲,無力的身子靠在一名高大的生徒身上,只有一雙手還存有點力氣,顫抖著繼續(xù)下刀。 沈寒山和秦鳴鶴亦拿出自己早年在外科習得的本事,雖沒有胡志林那樣利落的手法,卻也堅持在一線,緊張而從容地指揮調度。 亦有一兩個長安而來的生徒,遭不住這樣的艱辛,忍不住抱怨兩句:“反正都要輸了,還不如早些時候就聽李將軍的話回長安去?!?/br> 話音未落,臉上已一陣熱辣辣的疼痛,沈寒山清脆狠厲的一個耳光,直接甩在他尚且迷迷糊糊的腦袋上。 “前線將士們尚未認輸,豈有后營大夫就言敗的道理?若再有動搖軍心者,立誅不容!” 此言一出,如一道驚雷劈下,讓這些心中尚有三兩句怨言的生徒們無不為之一震。 沈寒山冷肅陰沉的面容毫不留情地打消了他們心中最后一絲僥幸的想法,讓他們深刻地意識到,就算失敗擺在眼前,唐軍之中也絕不允許出現一個叛徒。 于是一個個都收起偷懶的心思,老老實實地按照博士們的吩咐行事。 吳議望著肅立的老師,心中也不由嘆息一句,這些生徒真是未經世事的天真。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前線失守,還會有人拼命保護他們這些在后方的大夫嗎?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如今大家已經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是休戚與共同生共死的戰(zhàn)友。救他們,其實就是在救自己。 只不過,他心中同樣有和這些同學們相似的疑惑。 能贏嗎? 這種幾萬人爭奪一城的小戰(zhàn)爭,興許在歷史上只會留下一個某年某日勝或敗的只言片語,甚至不會被幾人認真研讀過,卻要葬送無數條年輕而鮮活的生命,毀掉一個個本來團圓美滿的家庭。 直到身處烽火的邊緣,吳議才真正認識到戰(zhàn)爭的殘酷。 “師父……” 李璟低聲的呢喃打破了他的沉思,“你害怕嗎?” 吳議癱坐在地上,稍微喘了口氣,坦白地回答:“不怕,只是有點不甘?!?/br> 他已經死去又活來過一次,對于生死早就看得很開,只不過要讓他葬身在新羅人的手下,心中終歸是有點不甘心的。 “你呢?”他反問眼前這個半大不小的少年。 李璟才過了十三的生日沒幾個月,真是才知好色慕少艾的年紀,若就這樣死在這片無人埋骨的邊疆…… 吳議被這個想法刺得心中一痛,面上猶自撐著一個蒼白的微笑,等著李璟的回答。 李璟卻堅定地搖搖頭:“我不會害怕,就像沈博士說的,前線將士們尚在拼搏,我們怎么能輕易害怕?” 他也并排坐在吳議身邊,仰著脖子望著戰(zhàn)火染紅的天穹,眸中如有焰火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