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五年光陰中,他最懷念的卻是初入太學的那一年,年長年少的生徒們?yōu)榱艘粋€小小的旬試而費盡了心思,恨不得把書本撕碎了嚼進肚子里,好像天塌下來也不過如此。 雖然辛苦,卻沒有那些明槍暗箭的爭斗和生離死別的痛苦,至多也不過是玩點要不了命的小手段,把冒出一頭的腦袋往下壓一壓,也沒存過更歹毒的心思了。 當初設計陷害他的徐子文和吳栩因受到張起仁一案的牽連,已經(jīng)被發(fā)回老家,一世不得入京行醫(yī)。而黃渠這樣的老生徒們大多過不了嚴苛的歲終考試,一過三年的期限,也都各自收拾好行李回到家鄉(xiāng),剩下相熟的,也唯有一個不常見面的嚴銘了。 吳議垂眸望著自家小徒弟年輕而生澀的面孔,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當初覺得最辛苦的日子,如今卻變成了最辛酸的懷念,也不知道將來的李璟是否也會和他一樣,看慣了生死場上的角逐,反而想念起初入此門的純良心性。 “師父……”李璟眼中的笑意漸漸消散下去,小心翼翼地望著眼前低頭不語的師父,琢磨著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么話,觸到了吳議心中的痛處。 “沒什么?!眳亲h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李璟也長大了,臉蛋也更尖削了些,沒有了小時候圓嘟嘟的可愛,也過了叫人隨便揉臉捏頭的年紀了。 “我只是想問問你,你想留在這里嗎?留在長安,去大明宮里,做一個陳博士那樣的太醫(yī)?!?/br> 李璟不假思索地搖搖頭:“我不想留在長安?!?/br> 也是了,長安固然繁花似錦,哪及袁州逍遙自在,若能掙脫這個金鋪玉造的囚籠,做回那個自由自在的袁州小民,倒也未嘗不是一件快事。 吳議剛想開口,不料李璟卻繼續(xù)說下去:“我并不想做老師那樣地位崇高的太醫(yī)博士,我只想做個能救世濟人的大夫,為天下人請一脈平安。” 眼前的少年神色堅定地望著自己,烏黑的瞳孔碎著晶瑩的陽光,像一面耀目的鏡子,映著自己微微詫異的神色,也仿佛映出當初那個初心未泯的自己。 “師父,你呢,你想留在長安嗎?”李璟有些局促地望著他。 吳議不禁唇角一動,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長安亂花迷人眼,不如天下山高水闊得我意,我和你正好志向相投?!?/br> 李璟猛然揚起頭:“此話當真?” 吳議微微頷首:“絕無虛言。” 不等李璟收起驚喜的神色,吳議便拿手上的書往他的腦袋上輕輕一敲:“但是不管如何,都要先把這七年給我好好地修滿了!” 師徒兩人正笑鬧間,已有人推門而入,人還沒到,一個酒嗝先撲面而來:“你們師徒兩個,嗝……又借著我的地盤說什么悄悄話呢?” 李璟馬上乖覺地去給祖師爺摻茶倒水,順手加了兩味酸甜醒酒的藥材進去,遞到沈寒山的面前。 小徒孫如此懂事,沈寒山倒也不計較他的鳩占鵲巢,往椅子上斜斜一躺,就有人老實乖覺地拿扇子送上涼風,也實在美哉了。 享受了半響小郡王的服侍,沈寒山才揮手讓他停下手中搖動的小扇子:“行啦,去背你師父給的書,我有話要和你師父商量?!?/br> 李璟跟沈寒山也算打過不少交道,鮮少見他有逐客的時候,知道這是有不能告訴他的要事商量,也不多加糾纏,老老實實地抱走吳議方才敲他兩下的書,悄悄地退出了門外。 吳議這才忍不住開口問他:“老師,究竟什么事情?” 第70章 新羅前線 沈寒山徐徐飲下一口徒孫泡好的醒酒茶, 才望著吳議,緩緩道:“戍新羅邊防的唐軍之中突然爆發(fā)了傳尸之疫, 此事頗有蹊蹺, 圣上已傳詔太醫(yī)署, 要鄭博士火速做出安排,一定要把這件事情查個水落石出?!?/br> 火都燒到眉毛上了, 也難為他還能如此悠悠然喝酒品茶,吳議心下捻動片刻, 大概能猜出鄭筠太醫(yī)丞的安排。 “外科幾位圣手自然少不得要去, 內(nèi)科之中唯老師素擅時疫, 又侍候太……孝敬皇帝[1]多年,想來一定在前往新羅的人馬之列。” “不止是我?!鄙蚝綄⒛切⊥綄O孝敬的好茶擱在案上, 眉毛一抬,頗為無奈, “還有你和你的小徒弟。” 吳議心頭遽然一跳,從師而行, 自然是他這個徒弟的本分,要安排李璟也跟著一起去, 就頗有些耐人尋味的意思了。 李璟小小年紀就已經(jīng)被天后封了南安郡王, 又素與太平交好,恐怕在旁人眼里, 他并不是一名初出茅廬的小生徒, 而是天后試圖探看新羅邊境的一雙眼睛。 新羅戰(zhàn)線一貫為劉仁軌獨掌大權, 即使走了, 留下的也是自己的心腹愛將李謹行,可以說這戍邊的四萬唐軍個個都為東宮黨的兵馬。而李璟這個天后眼皮子底下養(yǎng)大的小番犬,恐怕未必會受到當?shù)厥孔涞臍g迎。 況且,此行不僅是一番對他能力的試煉與打磨,同時也是天后對他忠誠的一次考驗。 在這樣兩面都未必能討好的局面下,李璟的立場就十分尷尬了,若如實回稟武后,則必被士卒警戒忌憚;若凡事有所隱瞞,就會被天后毫不留情地摒棄。 別說是一個剛滿十三的小小少年,就是把這事擱在吳議身上,也足夠讓他傷一番腦筋的。 也難怪沈寒山要提前請走李璟了,這種與人不善的事情,他向來是能避就避,避不了的,就裝聾作啞,過他的快活日子。 吳議只能岔開這個話題:“那我們何時動身?” 沈寒山道:“即刻。” 果然,沈寒山話音未落,就聽見一陣雨點似的匆忙而有律的腳步聲,打門進來的居然是王福來。 王福來一貫笑眼瞇瞇的眼睛也少見地抹成一平橫,狹長的眼縫將烏黑的眼仁剪成兩長條,擱在那張圓滾滾的臉上,像嵌在寶盒中的兩把鋒利小刀。 他眼神一肅:“傳天皇口諭,太醫(yī)署沈寒山素擅時疫,須即刻與外科博士胡志林、針科博士秦鳴鶴一頭趕往新羅戰(zhàn)線,力保我大唐將士安危!” 沈寒山從椅子上一滾落,幾乎跌在王福來的跟前:“臣謹遵圣上口諭?!?/br> “圣上還說了?!蓖醺泶诡^低聲道,“放眼太醫(yī)署中,但凡有專長時疫、擅治傳尸的都挑了去,憑你差遣調(diào)度,絕不允許有推脫之詞。但只一條,此行只許成功,不許失敗?!?/br> 專長時疫、擅治傳尸,這話就差指名道姓地點到吳議頭上了。他雖還無資格成為一名大唐醫(yī)官,但已侍奉孝敬皇帝三年有余,早就把傳尸一病摸得清清楚楚,此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也難怪李治那么緊張新羅戰(zhàn)線,若劉仁軌才被調(diào)離前線幾個月,好不容易得來的勝利就被新羅人重新奪回,那么本來就不甚穩(wěn)固的新羅前線一定會軍心大挫,連失數(shù)城。 除此之外,另一條戰(zhàn)線上虎視眈眈的吐蕃也絕不是可以輕視的,劉仁軌就像是一顆治療李治憂慮的定心丸,也像釘在敵人心頭的一顆鋒利的釘子,只要他老人家還能隨時奔赴吐蕃前線,那么李治就可以心安,吐蕃則不敢妄動。 相反,如果他忙于應付新羅戰(zhàn)線,就等于卸下了吐蕃心頭的重負,給他們一個反咬一口的機會,到時候若兩線齊開,兵民俱疲,很可能落得一線甚至兩線的戰(zhàn)敗。 王福來親自來宣口諭,就已經(jīng)證明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 吳議來不及和沈寒山再多打商量,先匆匆收拾好東西,從秋到冬的衣物亂七八糟往包袱里一裹,沈寒山還想偷摸摸塞幾壇子美酒進去,剛巧被趕來的鄭筠博士瞧見,提溜著耳朵給他揪出房門。 “軍中有的是打頭的烈酒,只怕你沒有腦袋去喝了!” 也難得有治得住沈寒山的人,鄭筠這幾年絲毫不見老,一雙眉毛幾乎倒豎起來,聲如洪鐘地教訓他:“到了新羅,你就是領頭的那一個,如此大任擔在身上,若有再喝酒誤事的,休怪老夫翻臉無情!” 您啥時候溫和有情了?沈寒山心道。 鄭筠敲打他兩下,也沒有多的功夫再交代,只鄭重地吩咐道:“此事非同兒戲,軍行一路艱辛,老夫只許你們活著回來?!?/br> 活著回來。 這四個字沉甸甸地敲在吳議的耳中,嚴肅的語氣中不乏擔憂與緊張。 吳議明白鄭筠心中的隱患,擼著袖子上戰(zhàn)場可比不坐在太醫(yī)署中看病開方輕松半點,刀劍無眼,隨時都可能遭遇危險。 他們此行的任務有兩個,一個是控制住唐軍之中的疫情,另一個,就是保住自己的小命,安全地回到長安。 —— 一行數(shù)十人,除了圣上欽點的外科圣手胡志林,針科名流秦鳴鶴,再加尚以擅時疫聞名的沈寒山,以及被天后安插進來的李璟和數(shù)名博士所攜帶的體己徒弟,還有一人,是吳議怎么也沒想到的。 雖然三年沒見,但那雙彎刀似的雙眼實在叫人過目不忘,吳議不禁脫口而出:“徐師兄?!?/br> 徐容顯然知道吳議在同行之中,并沒有顯示出很驚訝的樣子,只回一個淡淡的笑:“議弟果然也在此行之中。” 昔年張起仁謀害孝敬皇帝一案中,就是這位徐師兄眼明心細先發(fā)覺出藥湯的不對,直接越過張起仁向張文瓘舉報此事,才牽引出后面一樁波瀾起伏的大案。 吳議當初不及細想,徐容到底是得到張起仁的授意,陪他演這一出好戲以引出后文,還是想借機邀功,反咬一口自己的老師。 但不管如何,他總算是乘風而上,借著那次事件官高一階,成為整個官學最年輕的醫(yī)助教,如今仍舊是整個太醫(yī)署中風頭最勁的年輕人之一。 當日在張府之時,二人師兄弟相稱,也算是親熱和睦。如今物是人非,徐容早已和張起仁劃清關系,而他也歸沈寒山門下,師兄弟二人疏遠多年,照面一笑,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兵貴神速,他們這些臨時上陣的“醫(yī)療兵”也來不及細談兩句,分出高低座次,就被催促著趕緊上車,一馬車各坐一名博士兼其生徒,再排四名侍衛(wèi)護衛(wèi),幾輛馬車就趕鴨子似的出發(fā)了。 沈寒山門下伶仃,就吳議一個,少不得擠兩個沒有依附的人,一個是他家小徒弟李璟,另一個就如今已無師可依的徐容。 本來按照徐容的身份資歷,是萬萬輪不到他去這一遭的,但吳議轉(zhuǎn)念一想,也就懂得了鄭筠太醫(yī)丞的用意。 徐容本是李勣老將軍在高句麗戰(zhàn)場上撿來的遺孤,土生土長的朝鮮半島的孩子,對當?shù)氐牡匦蔚孛埠腿宋恼Z言都相當熟悉。所謂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有了他的襄助,他們在新羅前線的醫(yī)療任務可以進行得更加順利。 鄭筠太醫(yī)丞雖然安在長安,但也為他們做足了打算,不光是徐容,就連隨從的十數(shù)名侍衛(wèi)都是羽林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青年俊杰,務必要保證他們一行平安。 放眼望去,人人眼上都是嚴肅的神色,就連最年幼的李璟都撇開了往日乖巧討喜的表情,眉目緊鎖,眼中一派凝重之色。 一路馬車顛簸,飛快馳過的馬蹄掀起陣陣煙塵,吳議透過被回風卷起的車簾往外一瞧,一片飛揚的塵沙中唯有長安的柳樹依依招搖,似乎在為這一行不知能不能有功而返的皇室大夫們揮手道別。 —— 新羅雖然路途遙遠,一行人快馬加鞭,不過月余的功夫,也就趕到了戰(zhàn)線前沿的買肖城。 安東鎮(zhèn)撫大使李謹行親自接待這一行風塵仆仆的太醫(yī)博士,都是些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老骨頭,一場顛簸下來,骨頭沒折的也散了,個個腰酸背痛,頭昏腦漲,病還沒有看起來,自己快先倒下了。 “老夫已設好了接風洗塵宴,還請諸位太醫(yī)博士們移步大帳?!崩钪斝械共幌窈芏嗫摧p文人的武將,他從軍多年,非常清楚大夫?qū)σ粋€軍隊的重要性。 “宴會就免了?!遍_口的是外科博士胡志林,外科也算是醫(yī)科中的武科了,他這位領銜外科圣手的老博士自然也有三分將帥的豪爽氣派,說話也是單刀直入、開門見山,“快領我們?nèi)デ魄颇切┑昧藗魇膶⑹俊!?/br> 就連一貫好酒的沈寒山也難得擺正了臉色:“我等奉天皇圣旨而來,一定要阻止傳尸在將士中的蔓延,眼下局面緊張,洗塵宴就不吃了,慶功宴咱們攢著后面來!” 見幾位博士都堅持不已,李謹行心中也暗暗有些欽佩,他深知這些太醫(yī)博士都是此行中的領頭之人,平時也是被人奉承恭迎慣了的,沒想到都是不講虛禮的性情中人,原本心中那點隱隱的擔憂,也都被這三言兩語撇開去了。 他頷首道:“請諸位隨我來吧?!?/br> 第71章 討教一二 李謹行身為靺鞨族人[1], 對這種從胡人傳來的疾病頗有了解。早在最開始發(fā)現(xiàn)疫情的時候,他就命令將所有罹患傳尸的將士單獨隔離在幾所軍帳中, 外加專人看守, 一應飲食衣物全都單獨供給, 這才算勉強遏制了傳尸的大范圍傳染。 “此病在我靺鞨族中也常發(fā)生,但在新羅戰(zhàn)線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崩钪斝幸幻嬲f著, 一面撩開簾子,輾轉(zhuǎn)的呻吟與痛苦的咳嗽便透過這條縫隙鉆進太醫(yī)們的耳朵中。 沈寒山略窺一眼, 心中自有掂量, 問道:“首次發(fā)現(xiàn)有傳尸之疾是幾月的事情?” 李謹行回憶片刻:“最開始的一二人并未上報給老夫, 老夫也未曾得知,而軍醫(yī)上報之時, 已經(jīng)是五月時,有三十二人患上了傳尸。” “眼下共有多少人患上了傳尸?” “診出來的, 不下五百人?!?/br> 聽到這個數(shù)字,在場諸人無不倒抽一口涼氣。 雖然傳尸的傳染性不及天花等痘疫的厲害, 但如此大面積的傳染勢,也實在令人聞之生駭。而這些被傳染的將士也會成為新的傳染源, 到時候一傳十, 十傳百,別說四萬唐軍, 就是十萬, 也不過是一群病卒而已。 若這種局面不能控制住, 不用新羅人打來, 唐軍自己就先亡于疾病之手了。 正說話間,匆匆趕來數(shù)名從軍的醫(yī)官,他們朝李謹行略一施禮,便轉(zhuǎn)向長安而來的幾位老博士。 為首的一位約莫二十來歲,容貌端正,身姿頎長,一雙深邃的眉目映著漫天霞光,仿佛一團烈火燒在眼中,連帶投來的視線都灼灼若燃,令人背脊一熱。 “許久不見了,老師?!彼吂М吘吹爻玖忠痪瞎?。 胡志林一拍他的肩膀,面上頗有欣慰之色:“易闕,你我?guī)熗介焺e十年,沒想到能在軍營相見。聽聞你現(xiàn)為軍醫(yī)之首,實在是俊杰出少年,前途無限啊?!?/br> 易闕但微微一笑:“沒有辱沒老師的名聲,已經(jīng)是學生的幸運了?!?/br> 師徒兩正照面寒暄,吳議悄悄打量著,站在他身后的不乏四五十歲的中年軍醫(yī),甚至有白發(fā)皚皚的老大夫,而叫這樣一個年輕人領銜此間諸位大夫,竟然也沒有瞧見一個面有不甘的,反而個個在后點頭頷首,表示的確甘心屈居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