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吳議不徐不緩道:“學生看到沈博士印堂發(fā)黑、眼底青紫、鼻尖糟紅、嘴角蒼白、下巴青荏,癥狀太多,所以一時有些難以分辨。” 這話是反諷他宿醉未醒、不修邊幅。 沈寒山還真沒想到這個態(tài)度恭敬的學生居然還有點脾氣,倒也不全是那種把書讀死了的呆子,反而覺得有趣了起來。 “看不出來你醫(yī)術(shù)爾爾,相面倒專精,所謂術(shù)業(yè)有專攻,趁著年輕改行算了!” 吳議反唇相譏:“望診乃是望聞問切之首,連面相都看不了,那不如回家種田!” 兩人夾槍帶棒地一來一回,換了別的師徒早就掀桌子翻臉趕人了,沈寒山卻喜上眉梢:“有趣有趣,你這種有趣人竟然沒憋死在太學里!” 吳議只不過一時氣盛和他爭鋒兩句,心里也有些暗自后悔,但看他眉飛色舞的樣子,又不像怒極而笑,反倒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太平小小年紀,哪里聽得懂這些話,只搖著沈寒山的腿不住問他:“什么是種田???為什么宮里沒有人種田?” 沈寒山一本正經(jīng)道:“種田是天下第一快活事,這宮里的人除了你我,再算上個他,都是不懂好玩的活死人,所以他們不種田?!?/br> 太平眨巴眨巴眼睛,眸中如有星辰閃落:“太醫(yī)哥哥,你種田嗎?” 吳議彎下腰,認真地說:“公主,我不種田,不過我家里就是種田的,等公主長大了,可以親自去長安城外看看種田的人?!?/br> 這話不是撒謊,在二十一世紀的時候,誰家往上數(shù)三代還沒個貧農(nóng)了? 只不過,這個家,并不是如今這個也不知道有沒有他一席之地的家,也不是雖然落魄,但仍貴為皇親的郡王府。 太平高興壞了。 她又學會了一個新的詞,叫做“種田”,這個詞禾兒肯定不知道,等過了元宵,禾兒回宮里陪她玩的時候,她就可以教禾兒什么是“種田”了。 韋禾在她心里是最有學問的,她知道母后的好看是“雍容華貴”的好看,弘哥哥的好看是“溫潤俊朗”的好看,沈太醫(yī)的好看是“頹蕩不羈”的好看。 她以前常跟著弘哥哥一起上學聽課,那些胡子長到胸口的老師們可從來沒教過她好看也可以有這么多種形容詞,可見他們的學問都不如禾兒。 太平的小腦袋全沒領(lǐng)會到吳議希望她將來能夠體察民情、了解民生的意思,心思已經(jīng)翻出了宮墻,想著在韋府過年的陪讀禾兒了。 王卷見狀就知道這怕是又心血來潮要闖禍了,也怕她在外頭呆久了吹出病來,趕緊對沈寒山、吳議道:“二位有話還是進門再說吧,公主也該睡午覺了。” 這時,公主的乳母嬤嬤也從殿里尋來,連騙帶哄地抱著小家伙去睡覺去了。 于是庭院里只剩下沈寒山和吳議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走?!鄙蚝较乳_了口,眼里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惡趣味,“跟為師來。” —— 韋府。 被太平一日三惦記的韋禾正挺直了背桿,一動不動地跪在母親床前,瘦削小巧的肩膀偶爾抽搐一下,帶出一聲細弱的哭聲。 “哭什么……”床上的婦人形容枯槁,宛如一具風干的尸首,干涸的眼里沒有一點生氣,“娘這病啊,拖了三年,若不是你在太醫(yī)署周旋著替娘拿來些藥,只怕……咳咳……只怕娘早就入土了,哪里還等得到你長大成人的日子?!?/br> 她一下說了這許多話,早就上氣不接下氣,最后硬是憋住一口氣,生生把命兒吊著:“禾兒,娘是入不得宗廟的嬖妾,我不怪誰,只怪我自己下賤,非要嫁給你父親……” 韋禾身子一抽,卻不敢打斷她。 “你的那個嫡娘——她何曾把我娘倆當人看……娘沒本事,斗不過她,才落得今日這個下場?!?/br> 她慘瘦如竹節(jié)的手指揪緊了床單,三寸長的指甲生生磕進掌心。 “你要不想為娘報仇,娘不怪你,只要你挑個好人嫁了,不得為人妾室。如果你要為娘報仇……咳咳……” 她突然開劇烈地咳嗽起來,像把所有剩下的力氣和生命都攢在這一聲聲的咳嗽里,沒咳一聲,都像是被人掏開肺腑狠狠地挖了一口氣出來,直到把她的命也掠取一空。 韋禾只是遠遠地跪在床簾外,用掌心狠狠磨礪著地面,她要讓自己記住今時今日心頭的劇痛。 等她娘咳完了,她才伏在地面,低聲道:“我一定會為您報仇?!?/br> 婦人虛弱地轉(zhuǎn)了下眼珠子,代替點頭:“好女兒,娘知道你是這世上唯一和娘貼心的人……你要為娘報仇,就要嫁為人上人,扶持你的兄長……扶持你的兄長,然后殺了她的兒子!你讓她也嘗嘗喪親之痛……” 韋禾重重地一磕頭:“禾兒記住了!” “眼下,你是太平公主的伴讀……”婦人喘了口氣,歇了歇,強撐道,“公主最得圣寵,你討好她,也連帶會被重視,只有一條你要記住,如果圣上和皇后意見相左……” “女兒記得!娘說過許多次,不可輕易表明態(tài)度,不得已時,也要站在皇后那邊?!?/br> “是啊……”婦人目光空洞地盯著灰白的床帳,“皇后才是真正睿智的女人,鏟除王皇后,摒除蕭淑妃,數(shù)逐皇子,獨大后宮,你既然身在大明宮中,就要成為她那樣的女人,不要學娘,娘……娘保不住自己,也苦了你……” 她聲音極輕,極顫,如秋蝶在風中最后的振翅。 韋禾拼命地磕著頭,砰砰的聲音填滿了著整個房間空落落的寂寞。 她的母親沒有阻攔她——她也瞧不見,也聽不見了。 許久,韋禾才抬起頭,撞得稀爛的額頭滾下許多觸目驚心的血珠,糊在睫毛上,把視野都染得鮮紅。 她狠狠咬住唇角,不許自己掉下一滴淚。 現(xiàn)在還不是哭的時候,總有一天,她要父親和那個賤人,要這個金玉在外的家,要這個冷酷無情的天下為自己的母親哭喪! 第34章 再見李璟 太極宮外的夜空寬得一望無垠, 最高處掛著一輪明月, 就像被匠人精心雕琢出的一片規(guī)整的白玉,生冷地貼在寂黑的天頂上。 月明如舊。 但對于吳議而言,這個“舊”意味著過去,也意味著一千多年后的未來。 “再來!” 沈寒山笑吟吟地給吳議斟上一杯埋了三秋的“蓬萊春”,自己卻把酒壺一轉(zhuǎn), 壺口對準嗓眼,痛快淋漓地一飲而下。 “好酒!” 吳議趁著腦子還算清醒,顫著搖了搖手。 他本來很天真地以為古代的酒度數(shù)都不高, 就和醪糟差不多,沒想到這個沈寒山是個酒中行家, 不知哪里尋來了紹興名酒“蓬萊春”, 他和沈寒山對飲十數(shù)杯, 突然覺得全身上下如烈火焚燒,guntang不已。 “是不是覺得渾身發(fā)燙、如臨地獄?”沈寒山嘖嘖品味著,“人都道蓬萊春是一口蓬萊一口春,卻不知道樂到極處始為悲,一旦貪圖多飲, 就會從仙境墜落地獄,飽受這業(yè)火焚身之苦!這才是一等一的名酒??!” 吳議酒氣上頭, 哪里還記得禮樂儀態(tài), 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就想走:“多謝沈博士賜教, 嗝……學生, 學生告退了?!?/br> 他想走, 那當然是兩個字——沒門。 沈寒山一勾腳,把房門踢上:“你是我的學生,不會飲酒,豈不是丟了我的臉!” 吳議強撐著倚在在門板上,難免有些怨誹:“您肯執(zhí)鞭論教,學生內(nèi)心感激不盡。只不過學生與博士此前素不相識,也實在沒料到有這個福氣?!?/br> 言外之意,您大爺非要收我為徒,難道還指望我三跪九叩地感謝嗎? 酒后吐真言,吳議也是人,是年輕人。 年輕人總不愿意吃口頭的虧,卻容易因口舌而吃虧,他也不例外。 但沈寒山絲毫不以為忤,反而爽朗一笑:“你是個有趣人,也出乎我的意料,這宮里有趣的人太少了,所以你格外討人喜歡?!?/br> 絲絲入骨的東風漏過門縫,從身側(cè)掠過,吳議滿頭的酒意在冷意中打了個寒戰(zhàn)。 沈寒山的話顯然別有深意。 他不過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生徒,拉攏他,或者打壓他都實在顯得有些大題小做,所以他之前才理所應當?shù)卣J為,是和自己有些過節(jié)的徐子文從中作梗。 仔細想來,張起仁如今是太醫(yī)署一等一的紅人,更是太子集團所委賴的要員,徐子文不過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小生徒,怎么有本事違逆他的意思? “酒的美意往往很醉人,就如同這蓬萊春,而人的愛意也一樣。” 沈寒山點到為止地提醒他,頗有些惋惜地瞧著吳議那杯沒喝下的酒:“對于愛酒的人,這就是極品,對于不愛的人,這就形同迫害……但酒本身是無功無過的。” 吳議幾乎不知道是該好氣還是好笑:“公主?” 沈寒山還是眼巴巴地望著那杯飄出淡香的酒,眼珠子都沒朝吳議轉(zhuǎn)一下:“你也忒看得起你自己了?!?/br> 吳議聞言,腦海里閃過一個瘦削的人影,幾乎是脫口而出:“張博士?” 沈寒山這才哈哈一笑:“他自己扮白臉,讓我唱紅臉,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這筆買賣不劃算??!” 他掰著手指頭跟他一筆一筆算清楚賬目:“他說我可以賺一個天資聰穎的學生,可我左看右看,你這分明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嘛!虧了虧了……枉做壞人了??!” 吳議不禁有些赧然:“沈博士精通醫(yī)書,融會貫通,學生實在很佩服,只是事出突然,所以難免有些驚訝……” 這話也不過是場面上的客氣話,總不能真把心里的牢sao發(fā)出來。 沈寒山卻是頗有興味地一挑眉:“我聽說你在袁州城就用砒霜治好了自己的血癥,連沛王殿下的事情你也占了頭一份功勞,身懷那種天下無二的本事,覺得跟著我這個野路子出身的博士太掉身價,倒也算人之常情?!?/br> 吳議剛想反駁,沈寒山已擱下酒杯,難得換上一副認真的神色。 “不如讓我猜猜看,你在袁州用的是什么方子?” 不待吳議作答,他便如數(shù)家珍般一一道來:“君砒霜,臣蟾酥,輔輕粉,綠豆緩和,硫黃解毒,如此半至一月,等病人血色好轉(zhuǎn),再輔以生血補氣益元養(yǎng)神之藥,靜養(yǎng),短則半年,遲則三載,可得無虞。” 他幾句話將吳議幾個月的功夫都包囊在內(nèi),竟然是一味藥材都沒有差,饒是吳議自己也聽得一愣,頓時生出一股敬畏。 “老師所言,一字不差?!?/br> 沈寒山含笑道:“當日我出題考你,并不是為了設(shè)計刁難,而是為了送你一個見面禮——你能接著,也是你的本事?!?/br> 吳議一身酒意早被沈寒山一席話敲散了三分,這才明白當日張起仁、沈寒山二位師長的良苦用心。 太醫(yī)署早就收到舉告信,生徒之中早有買題透題的勾當,當初徐子文、嚴銘一心想要設(shè)計陷害他,若如常時,別的太醫(yī)博士提出別的篇章的問題,他未必就能答得上來。 沈寒山這個見面禮,可不僅僅是送他一個上等的名次。 正思慮間,肩上已貼上一雙熨燙的手掌,沈寒山連拉帶拽,又把他拖回案旁,繼續(xù)對飲。 “今天來找你喝酒,也是為了得到你的認可——病人不認可大夫,就不會老實地遵守醫(yī)囑,學生不認可老師,就不會安心地學習本領(lǐng),朋友不認可朋友,就不能一起暢快喝酒,大口吃rou!” 吳議本來還聽得一陣慚愧,直到沈寒山最后一句話,竟然是把他當忘年交的意思了。 他灌滿一杯酒,朝沈寒山一舉:“學生受教!” 沈寒山亦是豪情大發(fā),陪他連喝三局,直到這學生真的偏三倒四,嘴里一陣陣冒出渾話。 “師兄……酒精……靜脈通道……快,快……繼續(xù)給……那就加苯巴比妥鈉……” 到底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哪里有對飲三百杯的本事。 沈寒山喝得比吳議多,醉得比吳議淺。 此時此刻的情態(tài),頗像二十年前他和恩師孫思邈舉樽對月,斗酒十千。 那是孫思邈辭別長安的日子,老先生千杯不醉、孑然一身明月光,而他醉意盎然、壯志滿懷,恨不得將天下盡飲腹中。 “長安亂花迷人眼,不如漁樵耕讀,扁舟一片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