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許是夜深風寒,張起仁整個人緊緊裹在鶴氅底下,瞧著倒更像是那件華貴厚重的衣服沉沉地壓在他的肩頭。 他雙眼乜斜地拄著杖,半響,才如夢初醒似的:“今天的事,還好有徐容發(fā)覺,否則后果當真不堪設想……老夫這把身子骨也是不中用了,只能看看年輕人的出息了?!?/br> 徐容把黑貓交給下人帶出去,半托住張起仁拄在杖上的手:“這事學生實在不敢居功,還是方才吳議師弟察覺出的漏子,否則賊子野心,還未必被咱們知道!” 吳議正規(guī)規(guī)矩矩縮在角落里,精神奕奕地吃瓜圍觀中,沒想到徐容突然提到了自己,滿臉不肯獨攬功勞的高風亮節(jié)。 幕后兇手指不定就站在這院子里和他一起看戲呢,這時候攬功的可就是對方眼里的活靶子了,死道友不死貧道,徐容這甩鍋技術簡直一流。 吳議在心底無可奈何地罵一句“滑頭小子”,果然就不應該陪他熬夜看書,這分明就是跳上了賊船! 徐容正笑眼瞇瞇地望著吳議,便見他神色一黯,滿臉惶恐。 “師兄實在過謙了,其實學生也只是給師兄點燈照蠟,議才學尚淺,不通醫(yī)典,還是師兄提點有方?!?/br> 吳議真摯地一抹額角,把兩滴汗珠抹在眼旁。 不就是甩鍋嗎,我還會反彈呢。 徐容笑容頓時僵在臉上,白天看這小師弟沉默寡言像只不會叫喚的小奶狗,到了關鍵時候該咬人的照樣齜牙咧嘴厲害著呢。 他早在信里聽說過吳議砒霜醫(yī)血癥的氣魄,卻實在沒和眼前這個清瘦內斂的少年聯(lián)系到一起,直到現(xiàn)在才發(fā)覺這身單薄的皮rou底下,襯著的心眼還不少呢。 張博士看人的眼光果然還是很毒。 折騰了半宿,眾人也實在沒心思去計較徐容和吳議那點小心思,既然罪魁禍首已經(jīng)自戕,犯罪工具已經(jīng)沒收,那差不多就該收拾收拾各回各家了。 張起仁在英國公府上又小住了幾日,直到李勣顫巍巍從床上坐起來,才把懸著的一顆心放回胸口。 李勣是刀山尸海摸打滾爬出的硬漢子,對死去活來這種事權當家常便飯,這一回去鬼門關兜了一圈,只當自己的魂魄又出走了一回。 “老夫數(shù)渡黃泉,都是張老你硬生生拉回來的?!彼撊醯剡执揭恍?,一口牙齒掉光的禿槽都像能咬人似的,“你放心,不過是一只貓,還能嚇死老夫?你當老夫也是那等無知婦人?” 都恢復了跟武后斗氣的精神頭,可見是大好了。 李勣不顧兒孫的勸阻,爽朗地大飲一口尋骨風酒,把酒碗豪爽地往地上一砸,仿佛還是當初那個金戈鐵馬、豪情萬丈的少年將軍。 —— 東風拂柳,轉眼間已是陽春三月。 咸亨這個年號也隨著歷史的腳步,按部就班地取代了平穩(wěn)安定的總章,開啟了另一個充滿傳奇的時代。 對于吳議而言,這也是一個新的開始。 各地太醫(yī)都已陸續(xù)回赴長安,太常寺很快貼了文榜,宣所有生徒三日后到長安官學報到。 如今執(zhí)掌長安官學的是副太醫(yī)丞孫啟立孫博士,聽說是個剛直嚴苛的老先生,徐容常來往于國公府和張府之間,每每提到這個曾授業(yè)解道的孫博士,都一副劫后余生似的哭喪表情。 “博士里就數(shù)他脾氣最古怪的,以前有位師兄背錯了一個藥方,給罰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一個時辰,腿都跪成豬腿了!” 徐容津津樂道著這幾年不得了的見聞,最后,才無限同情地拍拍自己師弟的肩膀:“吳議,你可一定得熬住啊?!?/br> 在他們這些年長的生徒眼里,這個孫博士可不是什么和藹可親的師長,分明是個張口就要吃人的妖怪。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雷公藤的毒性,度娘說“雷公藤對各種動物毒性不同,它對人、犬、豬及昆蟲的毒性很大,可以發(fā)生中毒甚至死亡,但是對羊、兔、貓、鼠、魚卻無毒性” 第19章 唐朝的科舉,往往給后人留下一種方興未艾的印象,但吳議穿過來才發(fā)現(xiàn),這個時代的科舉雖然不算完備,卻意外地算得上百花齊放,其中設立科目類別繁多,除了經(jīng)典的進士科和明經(jīng)科,醫(yī)學、造紙、雕版印刷、燒瓦造瓷……你能想到的,都有相對應的學科。 只不過相比于明清時代那股功名防身的狂熱風潮,這些通往仕途的旁門小道尚沒有被考生前赴后繼的腳步擴寬開去,還處于一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階段。 況且,這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就拿醫(yī)科中最受歡迎的內科來說,起碼要先修滿七年的學業(yè),才有資格邁進太常寺的大門,成為一名注冊合格的唐朝醫(yī)官。 而這完整的七年學制也絕不比其他階梯式升級流的科目簡單多少,漫長的學涯中還不斷穿插著名目眾多的考試,旬試、歲終試、畢業(yè)試,筆試、口試、實踐cao作,總有一場考倒你。 故所以,許多人在官學里熬白了頭,也沒有見到太常寺的大門。 —— 入官學的前一夜,張起仁來到吳議的屋前,親手遞給他一封袁州寄來的家書。 這個家,并不是他早已劃清關系的吳家,而是和他曾同吃同住、同在一張瓦下的郡王府上下。 吳議接過書信,里頭只薄薄擱了三張紙,頭一張是李素節(jié)的親筆書信,寥寥幾筆,說起袁州城梅花開過,杏花初放的風光,落筆生香,隔著一層筆墨都能嗅到袁州城外的清幽花味。 翻轉過去,夾在中間的是一張“過所”。 所謂的過所,也就是公驗里最常見的一種,用來證明“西漂”人士的身份清白。 這封過所上頭已經(jīng)加蓋了袁州官府的公章和五位鄉(xiāng)親擔保的簽名。有了這封文書,他就不算沒有身份證的偷渡人口,只要在一個月內補辦個公驗的延期手續(x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住在長安了。 吳議心頭一動,指節(jié)如浮冰微顫,片刻,才將這紙文書小心翼翼地納入袖中,仿佛收撿起一張千金的票據(jù)。 張起仁還在忙里抽閑給他親自送信,顯然是還有別的話要交代,他來不及在心底對李素節(jié)說一句謝謝,就草草往下翻看過去,目光剛落下去,便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白紙上頭彎彎曲曲幾道墨痕,吳議橫看豎看,擺了半天,才看出這是個北斗七星的樣子。 這幅頗具抽象派精髓的畫作,一看就是出自李璟的手筆。 也不知道那孩子怎么鬧了一場,才央著李素節(jié)把這幅意義不明的畫加在信后頭。 一想到李璟滾在地上不依不饒的模樣,吳議有些哭笑不得,袁州的春天好像都跟著這封千里而來的家書,被捎進長安的滿城飛絮中。 鄭重地收起這封情深義重的家書,吳議才側身恭立,望向自己的老師。 見他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張起仁緩緩一笑,把準備好的一通寒暄都一并省去。 “吳栩昨日已抵長安,在老夫這里拜過門帖了?!彼抗庀侣?,和藹地望著吳議,“以前他和你是兄弟,如今為同班,論情論理,本都不該太過疏遠。過去的事情,老夫也聽郡王爺說過一些,你且放心,天子腳下,他不敢再胡鬧。” 這番話明面上是寬慰安撫,也有提點他多加隱忍的意思,吳議心底明鏡似的,這話肯定不止跟他一個人提過。 張博士有意調解,他只能順水推舟:“老師教誨得是?!?/br> 樂福客棧。 “忍,忍,忍,我要忍到什么時候!”吳栩怫然一拍案幾,將睡眼惺忪的吳九從夢中震醒,“這個為老不尊的張老兒,分明就是偏袒吳議,還說什么手足之義,分明我是嫡子,他是庶子,我為尊,他為卑,這才是道義!” 吳九給他嚇得背脊一抖,忙去門口左右看看,見無人路過,才放下心來。 “少爺,老爺親koujiao代過,長安不比袁州,咱們凡事都得小心翼翼的。”他心有余悸地撫撫心口,“聽說那位孫啟立孫老爺眼里最揉不得沙子,咱們若給抓住什么把柄,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吳議那小子?!?/br> 吳栩冷哼一聲,大有不屑之色:“在袁州的時候我還不夠忍他嗎?那小龜孫素性目無尊長,給他點教訓,是我這個做兄長的職責所在,還怕落了別人的話柄?” 他非要強詞奪理,吳九也只得喏喏稱是,背過身去,在心頭埋怨幾句,他不過是個照話辦事的下等人,哪里敢拂了這位大少爺?shù)哪樏妗?/br> 吳栩冷眼打量著這縮頭縮腦的老奴才,橫看豎看都不是個出主意的人,他在心中計較一番,倒想起個人來。 “我臨行時,母親曾提過一口,雍州太守家的二公子徐子文也入選這一撥生徒,我小時候和他玩過幾年,書信倒從沒斷過,只不過此行匆匆,和他還沒見過面……” 他頓了頓,吩咐吳九:“去取紙筆來,我有信要寫。” “少爺?shù)囊馑际恰?/br> “張起仁要袒護吳議,不許我這個做兄長的動手,還不許別的生徒教訓不知禮數(shù)的后輩嗎?”吳栩冷笑一聲,心底已經(jīng)擬好計策,“我就暫且忍他幾日,看他能橫行到幾時!” 翌日一大清早,長安官學的門口就擠了個熱鬧,地方上的學子個個都是百里挑一選出的精英,誰的臉上也沒有寫庸才二字,生徒們在心中各自比劃一番,已悄悄得出個長短順序。 吳栩一眼便瞧見人群邊上站著的吳議,在一眾生徒也算是氣質出挑的,叫人不得不多看兩眼。 他在心中冷哼一聲,暫且按下不忿,大闊步繞過吳議,徑直走到談笑風生的一對才子身邊。 “徐兄!”他親熱地拍了拍其中高個的肩膀。 徐子文正說到興起,被他一打斷,也不生氣,反熱絡地拉起吳栩的袖子,引見給旁邊的青年。 “我都忘了和你介紹,這一位就是袁州刺史的嫡公子,吳栩?!?/br> 吳栩和那青年點頭一笑,算是認識過了。 三個不同地方來的青年湊在一塊,又有了許多說不完話,三人談天說地暢談一番,才把眼神偷偷瞄向孤零零的吳議。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徐子文身邊的青年越過吳栩的肩頭,悄悄看了一眼,倒不覺得那一位像是吳栩說的那樣大逆不道的樣子。 “你別看一副干干凈凈的模樣,他做過的混事可不少!”吳栩又添油加醋、顛倒黑白地將袁州諸事一一道來。 末了,才痛心疾首地一捶胸口:“若不是母親心腸太軟,也不至于被他欺負到這個地步了,嚴兄,你可別被他也騙了!” 那位被他喊“嚴兄”的,是戶部嚴公的次子嚴銘,他身世出身本就高了吳栩等人一截,已經(jīng)先在長安官學里廝混了好幾個月,只不過和徐子文是同年的舊友,才專門趕過來見一面。 聽完吳栩的“遭遇”,嚴二公子早就被煽得怒火中燒,恨不能脫了外袍就揮拳過去,好好教訓教訓這個狼子野心的小畜生。 吳栩忙按住他的手:“嚴兄莫急,他這人慣會裝乖賣巧,眼下教訓了他,只怕他轉眼又要去孫博士那里參上幾句?!?/br> 嚴銘一聽“孫博士”三個字,就像個被施了定身術的猴兒,登時滯在原地,沒了那股張揚的氣勢。 倒是徐子文不慌不忙,把折扇一搖,斂住唇角的一絲笑意。 幾人正悄聲商議著對策,便聽見本來人聲鼎沸的生徒們突然安靜下來,吳栩忙往里瞧了一眼,便見一個身材短小的老頭子由人扶著,緩緩踱出門口。 “這就是孫博士?”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素聞孫啟立行事怪癖,待人嚴苛,怎么也沒料到竟然是這么個老得快朽進土里的老頭子,他不過往外走出了幾步,仿佛已經(jīng)行了千里萬里,不得不停下來,胸口起伏地喘幾口氣。 不止吳栩和徐子文,在場諸人無不咂舌稱奇,但誰也不敢驚嘆出聲,只敢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好,偷偷抬眼瞧一瞧這個威名在外的太醫(yī)博士。 孫啟立站定片刻,才悠悠開口:“諸位是太醫(yī)博士在各地千挑萬選出來的人才,必然都身負過人之處,方能得諸博士青眼?!?/br> 底下便是齊刷刷的一句“博士過譽”。 孫啟立隨便客套兩句,話鋒立轉:“既然如此,想必四經(jīng)你們都已通曉,正巧老夫還不知你們的才高幾斗,今天你們就從長到幼,挨個過來來考試?!?/br> 他口中的四經(jīng),并不是儒學所講的“四書五經(jīng)”,而是指《黃帝內經(jīng)》《難經(jīng)》《傷寒雜病論》《神農本草經(jīng)》這四本醫(yī)科典籍。 別看內容只有四本書,光一本《黃帝內經(jīng)》都浩浩蕩蕩十幾萬言,再加上這些古籍大多晦澀難懂,背起來實在不是易事。 此言一出,眾生徒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頓時蔫在原地。 作者有話要說: 唐朝的科舉實際上還挺有意思的,作者感覺呢其實就是一個詞,亂中有序。 說亂呢,主要是因為名義上的科舉里面,實質上還常穿插著察舉制的成分,也就是正規(guī)的選拔流程里各種開后門。 比如,要拉地方學醫(yī)的同學去長安的中央學府,按照制度要經(jīng)過“貢舉”選拔上去,但是只要有老教授(博士)或者高官安利,某某學生真是優(yōu)秀啊,那也可以直接把人提溜進來。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熱度不高,競爭沒有那么激烈,甚至有皇帝感嘆過地方上咋都沒人學醫(yī),要趕緊選人來中央進修拉動教育啊,還管什么貢舉啊,有人來就不錯啦。 簡而言之,位置多了,也就可以廣開后門了,實際上也是因為制度和國情不匹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