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他頓了頓,按住腰間的佩劍:“截這位老先生的不是什么綁匪,而是吳家的下人!我們也是這會子才把事情調查得水落石出——只是我等客居此地,少不得給吳公一個面子?!?/br> 吳議心下一沉,已讀懂了張起仁的用意。 沈大夫已是古稀之年,遭此橫禍,早就老淚縱橫:“多謝張公出手相救,草民才茍全了這條老命啊?!?/br> 那青年神色肅然:“您是醫(yī)者仁心,我輩亦敬佩不已,這次我已經(jīng)和吳公有言在先,如果再有惡徒造孽,就要立案追查,絕不輕縱了。” 沈大夫千恩萬謝過,張起仁囑那青年武官將他送回家去,好生安撫。 等二人又重新消失于寂黑的門庭外,張起仁才解開眉頭。 “你不必擔心,老夫早已得知,沈大夫當日仗義執(zhí)言,堪為杏林表率,太常寺素來看重德行并重的民間大夫,絕不允許有人加害于他!” 最后幾字鏗鏘有力地落下,仿佛敲定最后一枚棋子,張起仁看定吳議,神色肅穆。 “昔年我與你的祖父因一飯之恩交于貧寒,為了這一碗飯,他愿性命相托。也為報答他的信任,我早視你與吳栩如我孫輩,老夫自認不偏不倚,不分嫡庶,何去何從,就遵從你自己的心意吧?!?/br> 說罷,他扶杖而起,拍了拍吳議的肩膀,掌中如有千斤之重。 “太子急召回京,老夫也只能等你兩個時辰?!?/br> 夜風如瀾,撩動燭火,拉扯著墻上兩道長長的影子。 李素節(jié)只覺得心神跟著一起晃動,嘴里剛攢出兩句話,又吞回肚子里。 吳議默不作聲地起身走回自己的廂房,留他一個人在風中凌亂。 李素節(jié)獨自坐在堂前,雙眼放空地望著大開的門檻。 初陽漸漸從天際探出一頭,垂在地上,劃下一道明燦燦的線。 李素節(jié)眼睜睜瞧著這條線一步步挪到自己腳下,再從腳底攀到肩頭,最后才一點點照進他的眼里。 回過神來,門檻前,蕭氏已梳妝打扮好,牽著李璟的手要送出門去。 李璟仰著腦袋,睡眼惺忪地問:“地公老爺呢?” 蕭氏笑著撫了撫他的頭頂:“說了多少次,要叫吳公子或者議哥哥?!?/br> 李素節(jié)打了個呵欠,滿眼疲倦,但精神不錯:“他昨夜也熬了半宿,現(xiàn)在恐怕在歇息呢,今天叫李福送你上學吧?!?/br> 李璟頗為失望地“哦”了一句,但也沒鬧著去吵吳議。 倒是蕭氏踟躕片刻,將李璟交給李福拎去上學,才悄悄附上自己夫君的耳朵。 李素節(jié)臉色登時一白。 “他從后門走了?!” 蕭氏將吳議留在廂房的紙條交給李素節(jié),李素節(jié)一宿無眠,不禁眼前一黑,過了許久,才看清眼前一筆一劃孩童似的字跡—— “山長水闊,定當再見。” 第15章 吳議走了,揣著幾身舊衣裳、幾顆他娘留下的銀碎子和那本李璟那里沒收來的《山海經(jīng)》,身無別物地離開了這座囿居十三年的小城。 并不是沒想過偏安一隅過自己的小日子,只不過張起仁一番警醒下來,就算既得一隅,恐怕也難得心安了。 天光乍破,云肚翻白,平靜的天穹之下隱有云浪翻滾。 吳議努力回憶著歷史課本上的這一年,如果沒有記錯,當今太子李弘的壽命已經(jīng)剩不下幾年,李唐的王孫從此被一摘再摘,碩果難存。 李素節(jié)并不是個在歷史上赫赫有名的皇子,但他的jiejie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卻常常作為矛盾的焦點出現(xiàn)在人們視線中,如果沒有記錯,現(xiàn)在她們還被軟禁在大明宮的一角,而且很快就會被武后嫁給兩個下三濫的莽夫。 作為他們一母同胞的弟弟,李素節(jié)的下場可想而知。 他沒有改寫歷史的野性和氣魄,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李素節(jié)被迫害致死,既然張起仁給他點撥了一條李家的生路,他就不能不拼盡全力一試。 坐在顛簸的馬車上,吳議撩開車簾俯身回望,裊裊晨霧被疾馳而過的馬蹄分撥開去,苔痕青青的古城愈行愈遠,漸漸消失在視野中央。 —— 出乎他的意料的是,吳栩并沒有與張起仁同行,而是將在年后啟程。 張起仁心知兄弟二人素有嫌隙,也只能拆成兩班,倒不是他偏重吳議,只是清楚這孩子囊中羞澀,更不好向李素節(jié)開口要盤纏,把他帶在身邊,也可照拂一二。 還有另一個理由,在這個出個城門都要驗明身份的年代,想要出趟遠門,并不能像現(xiàn)代的人一樣輕松地說走就走。 一般說來,老百姓想要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去別的地方辦點事,都需要去官府開具“公驗”,表明自己是清清白白的良民,此行卻有要事,而不是為了逃稅躲役才跑路的。 公驗分為很多種,被調動的公務員、服兵役的白丁、趕考的書生,各有各的名堂,唯有一點是通共的,就是公驗上都得加蓋官府的公章,以茲證明。 除此之外,還要找五個靠譜的鄉(xiāng)親在底下簽名,擔保你這個人人品無恙,否則一旦一去不回,撂下來的徭役賦稅,就通通算在這些簽字的人頭上。 要是沒有公驗被攔在了關卡,那不好意思,您就會被視為逃役的嫌疑犯,管您有什么火燒眉毛天大的事,都得等一道道文牒打回縣里再返回來,蓋上公章再交代個一清二楚。否則,就只有請您去牢里住一住了。 而一來一回間,幾個月時間又晃蕩過去了。 所以,唐朝人民要出趟遠門,都會做好萬全準備,把所有文書都準備齊全,才能一路順風。 吳績身為一州刺史,打點起來自然方便,早就給吳栩備好了公驗。 而戶口還押在江里正處懸而未辦的吳議想要出城門,就得老老實實等來年開春戶部的文書批下來,再一層層遞上去,不耽擱個半年不能啟程。 張起仁驟然返程,早就考慮到這一層,所以特地把他帶在身邊,東宮急詔在身,地方上的關卡又豈敢阻攔。 這種做法,通俗地來說,就叫刷臉卡。 —— 過了幾天,吳議便發(fā)現(xiàn)自己癟著的包裹突然脹了起來,里面塞上了兩件九成新的羊絨襖子,一本半舊的《神農本草經(jīng)》,還有好幾個沉甸甸的銀錠子。 對于一窮二白的吳議而言,這無異于一筆天降橫財。 他正琢磨著怎么去謝謝老先生的好意,張起仁已經(jīng)親自到他那截馬車里,閑聊了幾句袁州城的家常,最后才笑著拍了拍吳議的腦袋。 他還是這輩子第一會被人當小孩這么對待。 張起仁放下一貫高深莫測的老太醫(yī)架子,笑容和藹如鄰家的太公:“新年到了,總得給孫輩點壓歲紅包,有什么要添置的,自己去買合心的?!?/br> 這話像初冬里的一撇朝霞,把所有寒凜的風景都度上一層暖意,吳議不禁對這位高高在上的太醫(yī)博士有了一重新的認識,心底涌上別樣的溫情。 來到唐朝的第一個新年,就在匆忙的旅途中度過。 連綿婉轉的丘陵一入北國,便突然變成了鐵骨錚錚的漢子,險峻、硬氣的群山拔地而起,交相映錯,倒懸著的樹木在颯颯的風里亂舞著,頗有點關公撫須的味道。 錯亂的風景一日千里,飛快地從中原的溫潤秀美切換為北方的崢嶸霸氣,讓人眼花繚亂,措手不及。 等張起仁一行抵攏長安,春風已吹綠了長安街頭。 吳議幾乎難以置信自己就站在這個偉大帝國的心臟城市,呼吸著長安柳樹清新而淡薄的味道。 落日的余暉給天際染上層層煙霞,又在搖曳的護城河內洇出一片紫藍的漣漪,倒映出支離破碎的人影。 吳議停下了腳步,低頭望著水中熠熠生輝的斜陽。 如傳說一般夢幻美麗的城市就在自己的眼前一點點展開,毫無保留地展示著她一顰一笑的風采和魅力。 這時是大唐。 這里是長安。 張起仁抵京不過半個時辰,就有英國公府上的下人急匆匆來請。 吳議暫時借住在張起仁府上,他還來不及好好觀摩一下這座古色古香的老宅,就腳不點地地背起一個碩大的藥箱,跟著張起仁造訪這位名列凌煙閣二十四功臣的名將——李勣。 吳績和普通老百姓一樣,只從群眾口口相傳的故事里聽說過那些傳奇的人物。而這個封建迷信的時代難免給把對名臣的崇拜添上幾分妖魔化的色彩,以至于連五歲的李璟都覺得李勣必然是個三頭六臂、火眼金睛的怪大爺。 ——而不是眼前這個枯木一般塌在被窩里的病老頭。 李勣的床腳安穩(wěn)地窩著一只漆黑的貓兒,一雙翡翠似的眼珠一狹,像要把這些愚蠢的人類都看扁下去。 一瞧見這只胡須都透著傲慢的黑貓,吳議下意識地想到蕭淑妃那句經(jīng)典的“我后為貓,使武氏為鼠,吾當扼其喉以報。”。 這貓約莫也和張起仁熟捻極了,抬起下巴在他鞋上蹭了蹭,又把脖子縮了回去,蜷成一個黑毛球。 李勣長子早故,陪侍病榻的是次子李思文。 他眉頭一皺,隨口喚道:“李順?!?/br> 叫李順的家奴立馬湊到眼前:“二爺有什么事?” “怎么讓這畜生爬上老爺?shù)拇擦耍俊彼绐毦右桓?,忙于公事,倒很少有能抽出時間瞧瞧自己的老爹。 自從武氏被冊立皇后,黑貓就成了長安城里的忌諱,把這種忌諱擺著病榻上,未免有些明目張膽的意思了。 李順腦子靈活,知道二爺話里的意思,忙伸出手去撈那黑貓。 “等會。”李思文低頭一瞧,倒給他的手嚇了一跳,“你手心怎么回事?” 李順下意識地往下看了看,立刻把手背回身去,吳議好奇地一望,見他掌心起了不少水泡,不知是被燙傷了,還是得了病。 李思文又嫌他不干不凈:“換個手腳干凈的,別弄臟了床?!?/br> 一陣小小的波折下來,貓還沒攆下床,倒是李勣給吵醒了。 他病里蠟黃的臉上浮出一絲笑:“貓這種東西最是恩怨分明,當年老夫遠征高麗,從戰(zhàn)場上撿來這只貓兒,本來打算當個稀罕玩意兒送給武后賞玩,她竟然當著陛下的面就下令要扒了這貓的皮。老夫可憐它無辜性命,撿回家來,這小家伙還知道替我暖腳,倒比許多人還有心有肺些!” 都病得快躺進棺材了,還不忘用剩下的一口氣嘲諷武后。 張起仁聽他擺完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談資,才拿起他的手腕切一切脈。 和一切不愛聽話的患者一樣,這位老將軍也忍不住要對大夫指點病情:“老夫已經(jīng)是古稀之人了,高麗已平,大局已定,早該下去陪陪那些老朋友們,若不是太子殿下再三叮囑老夫保重身體,早一抹脖子死得干凈利索了,也省得讓您老替我奔波cao勞?!?/br> 李思文侍立一旁,陪著笑:“您老年前還拉著張老喝酒高歌,唱曹公的‘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怎么這會說起喪氣話了!” 李勣回想起年前的場景,不由長長嘆一口氣:“等你老到為父這份上,你就知道人老起來真是一宿的事,當初覺得張?zhí)t(yī)不過小老夫七八歲,現(xiàn)在的身子骨卻一個天一個地了。想當年太宗立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何等熱鬧喧嘩,結果他們個個都走在我的前頭,如今也只剩下老朽一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李勣(ji四聲)凌煙閣二十四賢臣之一,和李靖并為唐初名將 實際上,李勣的帶兵水平和軍事成績都不比李靖差,但在現(xiàn)代的名氣差了一大截,目測是因為名字太難認了。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取個大家認識的名字是多么重要…… 第16章 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