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生，為了一道微弱的光明而活著，如今光明已不復(fù)，安能復(fù)存。丞相待荀彧之心，荀彧明白。已無漢祿可食，丞相念及我多年辛苦地平衡著漢室與丞相的關(guān)系，如今讓我做個(gè)選擇，荀彧是該做個(gè)選擇了?！避鲝氖指采夏强湛杖缫驳氖澈校芘螕u頭道：“不要，師傅，求你不要，不要。”

    “此生能收你為徒，是荀之幸?！避鲝c曹盼輕輕而笑，“若有一日，丞相果真走向了那一步，望你不改初心。”

    曹盼道：“師傅怕我變，那就看著我，把我看好了，沒有師傅管著我，天下無人能制得住我，將來我會(huì)變成什么樣，我也不知道?！?/br>
    荀彧輕輕地笑了，“你自制過人，不需要任何人管?！?/br>
    “師傅怪我阿爹嗎？”曹盼終究問出了這一句。

    “有何怪。求仁得仁，這是荀彧的選擇，與丞相無關(guān)?！?/br>
    “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曹盼輕輕地說一句，在她的心里，荀彧是君子，真君子。

    聽到這話，荀彧第一次開懷地笑出聲來，“明心亦是君子。”

    隨著這一句話落下，荀彧嘴角溢出了血絲，曹盼大驚，“師傅?！?/br>
    “大夫，快去叫大夫??！”曹盼叫喚著，燕舞已經(jīng)上前給荀彧把脈，連忙的倒出一粒藥丸想要給荀彧服下，荀彧卻側(cè)過了頭，“不必了?！?/br>
    而在此時(shí)荀夫人走了出來，跪坐在荀彧的身側(cè)，輕輕喚了一聲郎君。

    荀彧朝著荀夫人一笑，曹盼搶過燕舞手中的藥丸遞給荀夫人，“師娘，師娘你讓師傅把藥丸服下，師娘?！?/br>
    可是荀夫人卻沒有動(dòng)，她只是抱著荀彧道：“不必了。你師傅殫精竭慮一輩子，他累了就讓他休息吧，我陪著他?！?/br>
    應(yīng)著她的話，荀夫人的嘴角也溢出了一道黑色的血。

    “夫人?！避鲝p輕地喚了一聲，伸手撫過荀夫人的嘴角，柔聲地道：“夫人不必如此?！?/br>
    荀夫人與荀彧一笑，“同生共死，不負(fù)君一世深情。你是這世上最守規(guī)矩的人，卻為我做盡了不守規(guī)矩的事。你不在了，還有誰寵我，愛我?！?/br>
    曹盼死死地咬住唇，生怕驚著了他們。

    “我這一生為政事忙碌，愧對(duì)了夫人?！避鲝粗鞣蛉藵M目盡是柔情，“夫人不怪我，我心甚喜?！?/br>
    荀夫人輕輕地笑出聲來，“從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知你是什么樣的人，此生與君相守，同生共死，妾之幸也！郎君，妾心悅你?！?/br>
    “夫人，彧亦心悅于你?！避鲝站o荀夫人的手回應(yīng)著，荀夫人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妾知道?！?/br>
    兩情相悅，一生相守，何其有幸。今能同死，此生無悔。

    荀彧與荀夫人對(duì)視一笑，合上了眼，曹盼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咬住捂在嘴邊的手，血流了一流，她卻發(fā)不出聲音來。

    “令君，夫人?！毖辔枭锨疤搅怂麄兊谋窍?，連忙地叫人。

    荀彧諸子諸媳迅速地趕來，就是荀攸也是在第一時(shí)間趕到，見到荀彧與荀夫人交握的雙手，嘴角的笑意，全都跪下了，泣不成聲。

    縱看到曹盼，此時(shí)也無人能顧忌，而曹盼突然跌跌撞撞的爬了起來，燕舞想要去扶住曹盼，曹盼卻不叫她近身。

    “娘子?！边@樣的曹盼是燕舞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心下急得要死。

    一路之上，曹盼不知摔倒了多少次，手上，身上，就連額頭上都是傷，燕舞心急地直喚娘子，曹盼卻依然不肯叫她近身。

    好不容易走回到了丞相府，曹cao一直都在等著，卞氏在身側(cè)陪著他，內(nèi)侍在外頭見到曹盼的模樣都要嚇?biāo)懒?，“小娘子這是怎么了？”

    那么大的動(dòng)靜，曹cao已經(jīng)站了起來，卞氏也跟著去，看到曹盼渾身上下都血，那模樣說有多滲人就有多滲人。

    “盼盼?！北迨仙先ハ胍纯此芘螀s不讓人近身，只是看著曹cao道：“荀師傅服毒自盡了。”

    曹cao整個(gè)人一顫，雙瞳放大地直盯著曹盼，曹盼又道：“荀師娘與荀師傅服毒同死?！?/br>
    場面一片死寂，曹盼也似乎并沒有想要得到什么回應(yīng)，“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求仁得仁。??！”

    曹盼痛苦地大叫一聲，同時(shí)吐出了一口血，不支地昏迷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令君，荀夫人，一邊寫一邊哭，好舍不得??！哭，哭……

    第288章 當(dāng)敬則敬

    “太醫(yī)，快去叫太醫(yī)?！辈芘芜@樣的的情形嚇得曹cao一個(gè)激靈，逝去荀彧他痛，若是曹盼再有半點(diǎn)差池……

    曹cao將曹盼抱起放到榻上，卞氏已經(jīng)急急地去催促太醫(yī)。

    一波的太醫(yī)，非只有一人，顫顫地與曹盼號(hào)脈，個(gè)個(gè)都是膽顫心驚。

    “如何？”一群老家伙號(hào)了半天的脈都不坑聲，而卞氏正給曹盼擦著臉，越擦越不對(duì)啊，“怎么那么燙?！?/br>
    曹cao一聽走了過去，一摸曹盼的頭，可不是極燙，曹cao直接懟了那群太醫(yī)，“小娘子究竟如何？”

    一波太醫(yī)直接給跪下了，“小娘子，小娘子數(shù)日奔波勞累，郁結(jié)于心，大悲于心，一時(shí)撐不住，撐不住……”

    “什么撐不??？倘若她有任何不測，你們都要陪葬。”什么郁結(jié)于心，大悲于心，曹cao都不管，他只要曹盼好好的！

    太醫(yī)們的心叫曹cao的話說得都提了起來，“臣等，臣等必竭盡全力?！?/br>
    “不要，師傅不要，師娘不要，諸葛不要，不要！”曹盼似是被夢魘了一般喃唔著，“阿娘，阿娘我痛，阿娘！”

    真的痛，痛??！曹盼痛得要將自己縮成一團(tuán)，哭泣地喊道：“阿娘，怎么辦，怎么辦？”

    無助之極，無力之極！荀彧之死似是將她心中的痛與恐懼都爆發(fā)了出來，曹cao聽著眼睛都變得腥紅了，他上前將曹盼的雙肩按住，不讓曹盼卷縮起來，一字一句地道：“不痛，沒事的盼盼，阿爹在，阿爹在這兒，你想做的事，阿爹會(huì)幫你做到，誰都攔不了。別怕，別怕！”

    不知是不是曹cao的安撫起了作用，曹盼不再哭泣了，曹cao回頭沖著太醫(yī)直吼著：“還不快開方捉藥?！?/br>
    “是，是！”無論如何他們都要先把曹盼救回來，曹盼真要有個(gè)三長兩短的，曹cao絕對(duì)會(huì)要他們賠命。

    而這一夜，許都注定是不太平的。

    荀彧之死在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gè)許都，甚至于天下。縱對(duì)外荀氏稱作是病故，而他們夫妻情深，荀夫人也一道去了。其中之事，許多人都清楚。

    生前而為尚書令，荀府設(shè)下靈堂，各家紛紛前來拜祭，就連曹cao也親自前往，并親自為荀彧寫了忌文，于靈堂之上更是痛哭不矣。

    他的悲傷是真，相伴二十年，荀彧原是他最信任的人，走到今日，道不同不相為謀，荀彧終還是選擇了漢室，他多么希望這一切都是夢。

    曹盼是在荀彧死后的第七日才幽幽轉(zhuǎn)醒，此時(shí)的她已經(jīng)憔悴得不像樣，睜眼問的第一件事依然是，“師傅跟師娘下葬了嗎？”

    “未曾?！逼侥锘卮?，曹盼坐起來開口道：“更衣。”

    “娘子?！边@七日，曹盼反反復(fù)復(fù)的發(fā)燒，太醫(yī)們都怕死了，曹盼還一直不醒，縱然如今醒了，那也并不代表曹盼沒事。

    曹盼道：“師傅教導(dǎo)我一場，師娘待我如同親女，我豈能不去祭拜。更衣?！?/br>
    她連站起來都費(fèi)力，說話更是輕得讓平娘心驚。

    平娘眼中含淚，又不得不聽曹盼的，一把抹過淚道：“好，奴這便與小娘子更衣?！?/br>
    換上一身黑衣，那是剛做好的，只是穿在曹盼的身上顯得空蕩蕩的，才病了七日，竟然瘦成了這樣，平娘止不住地落淚。

    曹盼喘了一口氣道：“莫哭，我不是還活著嗎？”

    她依然還活著，可是荀彧與荀夫人他們都不在了。縱那是他們的選擇，依然叫曹盼痛徹心扉。

    曹盼如今的狀況連站都費(fèi)勁，騎馬是不能的，車駕備好，曹盼到達(dá)荀府時(shí)，對(duì)于她這個(gè)荀彧唯一的弟子，都知道這幾日病危，曹cao在痛心失去荀彧之時(shí)，也同樣的害怕曹盼有個(gè)三長兩短。

    當(dāng)她進(jìn)入荀府時(shí)，前來拜祭的人看著她的模樣，許多人都在想，若是曹盼果真的病死了那該有多好！

    可惜啊，曹盼縱然病了幾日，如今看著像是迎風(fēng)而倒的模樣，她依然于荀彧與荀夫人的棺木前三跪九叩，執(zhí)為徒之禮。

    荀攸看到曹盼臉色煞白，搖搖欲墜的模樣，與曹盼作一揖，“叔叔最是愛重小娘子，萬望小娘子多保重，叔叔想做而沒能做到的事，還得要小娘子幫他完成?！?/br>
    曹盼聽著看著荀攸道：“荀軍師何意？”

    “叔叔與荀氏留有遺言，當(dāng)日曾應(yīng)諾若有一日小娘子需要荀氏的藏書，荀氏的藏書盡供小娘子所用?！避髫鼘④鲝c荀氏說的話一字不落的告訴曹盼。

    這是當(dāng)初曹盼將三百畝的鹽田送給荀彧時(shí)，荀彧答應(yīng)曹盼的事。

    想到荀彧所說的求仁得仁，他之一生為了一個(gè)信仰而付出所有，他是真君子，君子有所為而有所不為。可是，他也知道，曹盼雖心無漢室，卻有天下百姓，曹盼會(huì)為這天下百姓而謀利，這也是他要支持的。

    曹盼張了張唇，“我知道了?！?/br>
    “我想再看一眼師傅和師娘?！辈芘芜@么與荀攸說，荀攸不明曹盼何意，卻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娘子請?！避髫瞬芘蔚焦啄局?，曹盼原本是最后見荀彧夫妻的人，如今要再見看他們一眼，荀攸不解其意。

    而曹盼看著荀彧與荀夫人緊閉的雙目，嘴角的笑意看得曹盼的心酸。荀夫人臨死前說的那句話一直回蕩在曹盼的腦海中，“你是最講規(guī)矩的人，卻為我做盡了不講規(guī)矩的事?！?/br>
    去教坊，玩骰子，或許更多。那都是荀彧與荀夫人一道做過的事。

    克己之極的荀彧，一生只為荀夫人丟棄所有的規(guī)矩。荀夫人明白，所以她選擇了同死。

    “咳咳！”曹盼突然咳嗽了起來，一口血咳了出來，荀攸大驚。

    曹盼顫顫地拿著帕子將擦了干凈，輕聲地道：“無事?！?/br>
    “下葬之日定下了嗎？”曹盼問了荀攸，荀攸點(diǎn)頭道：“已經(jīng)定下了，就在明日。”

    “好，盼，告辭。”曹盼將帕子收在手里，與荀攸作一揖，也同荀彧的諸子作一揖，皆以還禮。

    靜姝與燕舞連忙地扶著曹盼，進(jìn)來拜祭之時(shí)曹盼不許她們扶她，而今的曹盼連站都快要站不穩(wěn)了，不讓她們扶著都不行。

    “沒想到荀令君之死竟然對(duì)她的打擊那么大。”私下見到曹盼這副模樣，不少人竊竊私語。

    “我倒是希望她這病好不了。”

    有些希望的又何止是一人，曹盼回去之后再次發(fā)起了高燒。

    憂思過重，傷心過度。其中之一都能要人命。

    荀彧夫妻下葬曹盼終究沒有去成，她雖然昏昏噩噩的想要去，還是叫趕來的郭夫人勸住。

    “你傷心的是什么？你痛苦的是什么？荀令君若在世，他不會(huì)希望看到你這樣的。”郭夫人輕柔而冷清的聲音就像是一道清溪灌入曹盼的腦海。

    曹盼看著郭夫人道：“原來有很多事不是只要努力了，盡力了就能如愿的。像荀師傅那樣的人，窮盡一生都不能讓他改變?！?/br>
    “這樣不好嗎？”郭夫人問了曹盼。

    “能得這樣的人所擁護(hù)，自然是極好的。只是我與阿爹都沒有這樣的福氣?！辈躢ao沒得最后爭得荀彧，而她也同樣沒能爭得諸葛亮，哪怕他愛她，可他依然不會(huì)為她改變他的信仰，他的志向。

    郭夫人道：“是啊，荀令君者，真君子也。天下之大，像荀令君那樣的人何其難得。如荀夫人一般，得他傾心，愿與之同死?！?/br>
    同死啊，那是對(duì)于一份感情最大的付出。

    曹盼動(dòng)了動(dòng)唇，“我以為自己很愛他，可是跟師娘一比，我似乎又不愛他。我若愛他，就不該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叫他一生都因我為人詬??；師傅說他教導(dǎo)了我那么多年，我應(yīng)該是最懂他的人，但是我最終卻依然想讓師傅改變?？墒?，那變了的人，還是荀令君嗎？他又還是諸葛亮嗎？”

    郭夫人知道，荀彧之死對(duì)曹盼的打擊很大，更重要的是讓曹盼認(rèn)識(shí)到一點(diǎn)，她這一生，注定了得不到諸葛亮，哪怕劉備死了，漢朝亡了，或者真到了那一日，諸葛亮?xí)鲝龀鐾瑯拥倪x擇。

    “你后悔了嗎？”郭夫人輕聲地問，“哪怕如今你明白，他和荀令君那樣的人，信仰，志向，永遠(yuǎn)都不會(huì)因?yàn)槿魏稳硕淖?。你后悔愛他，與他糾纏了嗎？”

    曹盼目光堅(jiān)定地道：“不悔。哪怕重來一次，遇到他，我也不后悔我曾經(jīng)做的一切，甚至要把我自己烙在他的心上，讓他這一輩子除了我，再也不會(huì)愛上任何人?！?/br>
    郭夫人伸手撫過曹盼的臉，“既然如此。那就愛著吧。不必生生的將這份愛刮掉，喜歡上這樣的一個(gè)本就是一種幸福，能讓他喜歡你，不就已經(jīng)足夠了嗎？”

    是啊，就像荀夫人一樣，她難道不想跟荀彧繼續(xù)相守下去嗎？可是，荀彧活得太累了，累得她都不舍，也不愿再讓荀彧違背自己的本心，痛苦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