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招降劉雄
狂暴的西風卷著黃沙吹過荒原,發(fā)出一陣嗚嗚的聲音,凄厲得如鬼哭狼嚎一般。放眼望去,正午時分天空竟一片灰暗,萬物都包籠在朦朦黃土之中。在通往潼關的古道上,整整齊齊行來一彪軍隊,少說也有五千人,將校都用麻布裹臉以避風沙,騎兵背弓挎箭,步兵攥著長矛大戟,駕著一路風塵往東挺進。 隊伍最前方有一騎高大的白色戰(zhàn)馬,馬上之人頂盔冠甲,外披戰(zhàn)袍,雖然口鼻已被麻布擋住,但看他滿是皺紋的額頭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位將軍年歲不輕了——此人名叫劉雄,京兆藍田人士,雖年逾六旬依舊武勇善戰(zhàn)。他原本只是個健壯的獵戶,以采藥狩獵為生。因驪山南麓的覆車山一帶常年云霧繚繞,劉雄又每日穿行從不迷路,被鄉(xiāng)民視為奇人,甚至傳說他能吞云吐霧。后董卓入京天下動亂,劉雄為保鄉(xiāng)土拉起了支武裝,又與李傕手下叛軍廝殺,搶了不少輜重,進一步擴充人馬,逐漸有了些勢力。 劉雄畢竟一把年紀的人了,抵抗程閔的事本無意參加,但他與關中各部將領頗為交好,尤其與馬騰更是意氣相投,兩人以兄弟相稱。此番諸部叛亂,不少將領都來拉他入伙,一口一個老前輩叫著。不跟他們抵抗吧,混了一輩子到老落下個不仗義;跟他們抵抗吧,甭管打得贏打不贏,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出來打打殺殺,也快吃不消了。正在他左右為難之時,馬騰之子馬超發(fā)來書信,要求入伙,老朋友的兒子要求了,這劉雄也不得不從了。 事后劉雄聽說,這次西涼暴動規(guī)模之大為二十年來所未有,韓遂、馬超、程銀、成宜、梁興、馬玩、侯選、張橫、楊秋、李堪等十余部盡皆起兵,還有太原商曜為策應,枹罕的“河首平漢王”宋建為后援,羌胡勢力也答應隨時接應,活動于興國一帶的氐族首領楊千萬也表示愿意入伙,總兵力將超過十萬,頓時多了幾分信心。如今韓、馬兩家率先舉兵,其他各路也即將行動。劉雄的地盤在藍田,是最靠近朔方郡的一部,只要進入朔方郡進逼上黨,就能打程閔一個措手不及,等到后續(xù)人馬趕到,便可以拿下上黨郡。進而取并州、入冀州、攻鄴城。 涼州和并州都是接近外族的地方,豪強勢力也愈加彪悍。由于這些人精于戰(zhàn)斗而疏于治民,許多地方人口稀少都成了荒原。 老將軍看著眼前的荒山野嶺、千溝萬壑,心中喜憂參半。喜的是沒遇到一個敵人,看來情報很可靠;憂的是鄉(xiāng)土之地如此荒破,令人心酸。不管怎樣,行軍很順利,平平安安就到了朔方郡。 劉雄精神大長,馬上傳令加速前進。他心里有算計,太原雖然已開始備戰(zhàn),但只有三千多兵,裝備不甚精良,況且程閔根本沒有想到西涼會率先出擊,自己即便攻不下城,也能將其擊敗。至于程閔的主力軍隊,還在與商曜糾纏,短期之內(nèi)無法趕到,即便趕來自己也可扎下營壘堅守不戰(zhàn);等馬超、韓遂大兵一到,程閔必敗無疑。 剛行了五六里就有探馬來報:“前方有一支部隊正向東逃?!?/br> “向東逃?多少人?” “不足百人?!?/br> 劉雄笑了:“必是逃亡之兵。咱們趕上去殺干凈,省得他們?nèi)笮??!?/br> 這些西涼之兵都知道此番勢大,又一路走來未曾對敵,這會兒都躍躍欲試,跟著老將軍一通猛追。繞過一道山梁,便瞅見了官軍旗號,稀稀拉拉地正在奔逃。人多欺負人少哪有不起勁的?扯著嗓門吶喊著,玩命地追。 畢竟姜是老的辣,追了不到一里地,劉雄發(fā)現(xiàn)可疑之處——不足百人倉皇逃竄,豈有不丟旗幟之理?怎么還舉著不放? 劉雄立刻勒住韁繩,回頭吩咐副將陽逵:“速速喝止兵士?!?/br> “諾?!标栧宇I命而去,好在騎兵在前步兵稍慢,只有千余人追得較緊。劉雄剛松口氣,還未緩過神來,忽聽左右喊殺震天——原來山林間有埋伏。 “步兵先撤,老夫親自斷后,倒要看看這些人有何本事?!眲⑿圻€未覺得可怕,在他想來太原只有三千未加訓練的新兵,而且不可能都派出來,即便有埋伏也沒什么可怕。 可當程閔大軍沖下來的那一刻,劉雄意識到自己失算了。那滿山遍野的士兵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前方大道上也隱約出現(xiàn)了敵人。劉雄再想走已來不及了,只覺敵人如潮水般涌來,不多時就將他這千余騎團團圍住。 禍到臨頭須放膽,劉雄還想賣賣老精神,把長槍一挺要率部突圍。哪知還沒認準方向,一陣箭雨襲來,冷不防臂上被創(chuàng),鋼槍脫手;緊跟著三四個驍勇之士已將長矛刺入了他的馬頸。劉雄栽下馬來那一瞬間,隱約瞧見了寫著“張”字的大旗,可沒等他再抬頭,老胳膊老腿已被曹兵綁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 老將劉雄糊里糊涂被程閔設伏擒獲,關押在一個狹小的軍帳內(nèi),倒是不愁吃喝,也無需上綁了,就是不能出去。時隔多日他才從送飯之人口里打聽明白,擊敗他的根本不是原本的守將,而是趕來增援的張遼。原指望馬超、韓遂速速出兵解救自己,哪知盼來盼去張遼卻先到了。劉雄頗感不妙——莫非程閔早有預料,太原商曜已被剿滅?我又會是什么下場? 當了俘虜著急也沒有用,只能一天天挨著,所幸自己從藍田帶出的軍隊大部分突圍而去,被俘的只是少數(shù)。一把年紀的人還出來打打殺殺的,真不該蹚這渾水,如今出師不利,胡子都白了還當回俘虜,真把老臉丟盡了。干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頂多不過一死嘛! 但是偏偏沒人來取他性命,只這么關押著,送來的伙食反倒越來越好,有時候還有一小壺酒。天長日久混熟了,他甚至可以在衛(wèi)兵監(jiān)視下到囚帳外轉(zhuǎn)兩圈透透氣,最憋屈的莫過于見不到程閔手下的將領;若是張遼等人肯召見,哪怕大罵一頓馬上被殺,也比這痛快得多。這豈不是成了程閔的人質(zhì)?莫非程閔要利用自己牽制關中諸軍?劉雄百思不得其解,還是這么昏天黑地過日子,大約過了一個多月,終于有程閔手下的一位官員走進了囚禁他的帳篷。 來者不到年約五十歲上下,個頭不高花白胡須,頭戴武弁,穿一身灰色布袍;身后還跟著兩人,一個是相貌清秀的文生,另一人虎背熊腰頂盔冠甲,豹頭環(huán)眼相貌兇惡,似乎是員悍將。 劉雄被囚一月有余,早沒了戾氣,只沒好氣地瞥了一眼,便把頭低下了。這位官員繞著他轉(zhuǎn)了兩圈,笑呵呵問道:“你就是藍田來的劉將軍?”劉雄不答,那官員又道:“民間傳言藍田生玉,可是也出奇人,都說你能吞云吐霧,可是真的?” 劉雄把頭一扭看都不看他一眼,那位年輕公子笑道:“我看他是吐霧迷了自己眼睛,若不然怎會被咱擒?。俊?/br> “不要多言?!蹦枪賳T沖公子擺擺手,又問,“你麾下多少人馬?為何要反叛朝廷?” 劉雄依舊不發(fā)一言。那高個子戰(zhàn)將喝道:“我家大人與你講話,為何不答?” “不必這樣,你退后?!边@位官員還真好脾氣,自己搬了張杌凳,就貼身坐在劉雄身旁,伸手招呼那公子,“這一路可把老夫累壞了,來給爹捶捶背?!痹瓉砟枪邮撬麅鹤?,過來輕輕為他揉肩捶背。 這官員也不管劉雄了,只顧著跟自己兒子念叨:“唉!若不是為了你們這些小的,為父一把年紀何必勞師遠征受此顛簸?我都五十多了,子曰‘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似為父這等年歲就不斗氣了,都快成老棺材瓤子了還上陣打打殺殺,難道叫人家戳著脊梁骨罵咱們?yōu)槔喜蛔穑俊?/br> 五十多歲就為老不尊,旁邊這六十耳順的又該說什么?劉雄聽出他指桑罵槐,卻強忍著不搭茬。那官員嘆了口氣,又自言自語道:“我這輩子受苦的命,年輕時想安心奔個前程,誰料昏庸佞臣阻塞廟堂,又逢黃巾作亂,董卓入京,天下就亂起來了。舉兵打仗固然是有縱橫之志,但更是為了自保,往大了說保一方鄉(xiāng)民,往小了說為保自家。南征北戰(zhàn)東擋西殺,好不容易站穩(wěn)腳跟,有那么一畝三分地,就指望能給后輩兒孫留個現(xiàn)成的富貴??墒遣恍邪?,你們這些小的不懂事,偏要折騰。自己折騰還不夠,還要拉著我這半大老頭子出來撐門面。偌大年紀還得出來掙命!”這話恰是劉雄近日所思所想,正說到心坎里,便留神聽下去,“老子有云‘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物極必反。你越是不知足,越去爭,最后得到的反而越少。其實陽關大道早就鋪好了,就看你走不走,若是放開膽子走下去,撥云見日富貴無邊。若是非要自謀捷徑,呵呵呵……只怕連本錢都賠光嘍!” 劉雄心下暗想——這廝倒是句句在理,關中諸將若肯歸降,竭力輔保程閔,日后也未必沒有富貴?非要撐著自己墳頭大的地方當草頭王,又能自在多少?逐鹿中原這么簡單?玩不好連老家都丟了,尸首都沒地方葬了! 那官員抓著兒子手,語重心長道:“你也讀了不少書,應該知道《尚書·洪范》有‘五?!f吧?” “孩兒不知。”公子也是聰明人,其實倒背如流卻說不知,懂得這是說給旁人聽的。 那官員娓娓道來:“五福者,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 “作何講法?” “為父一一講來,這五福之首就是壽。人活一口氣,即便你身負縱橫之志,胸有錦繡韜略,沒了這口氣又有何用?世間千萬富貴也都是有命才能消受。故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唯有此三戒方能得壽長久。人過二十而崩不稱夭折,為父年近六旬,壽是有了?!?/br> 劉雄心道——我更有了。 “二曰富。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常說錢財乃身外之物,但沒有這身外俗物還就寸步難行!不過大有大富,小有小富。大富者,富有四海坐擁江河,盡山川池澤之利;小富者,安家守本衣食暖飽,聲色犬馬倒也無憂。為父官高爵厚,絕不愁囊中之物,富也是鐵定的了?!?/br> 劉雄又想——我雖稱不起官高爵厚,但在藍田也是堂上一呼階下百諾,大口喝酒大塊吃rou,不過是當年采藥時落魄些,近三十年倒是沒為錢愁過。 “三曰康寧?!蹦枪賳T嘆口氣,“這個求不來,樹欲靜而風不止,生在這年月,上至天子下至黎民,誰能享上太平?” 劉雄也暗暗嗟嘆——趕上這世道,我這代人是康寧不了的。 “四曰攸好德,這個有趣?!蹦枪賳T笑了,“老子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牢艺f這話太泛泛了,須知人之德者非固于五常。德者,得也。有德者方能得,得天下之心者是為大德,得幸近之心者是為小德,故能得者必有其德。名重一方號令甚重,為眾人所擁戴,便是有德之人?!?/br> 其實這種解釋甚為牽強,不過投其所好,劉雄聽著高興——老子若不是有德,何至于叫他們拉下水?他越聽越入迷,靜等著聽這官員說最后一條,哪知話到此處竟不再說了。 公子忙問:“父親,那五福的最后一福呢?” 那官員沉默半晌,忽然朗聲道:“難!難!難!” 三個難字出口,劉雄實在憋不住了,轉(zhuǎn)身問道:“何言其難?” 那官員瞥了他一眼,捋髯道:“考終命者,便是善終,又不僅于善終。無災無難壽終正寢,可言善終,但未必就是考終命?!?/br> “那何為考終命?”劉雄追問。 那官員站了起來,踱著步子道:“人活一生,樹功名于世,晚年保其功業(yè)不失,聲名不墮。言之易行之難,若錯走一步,晚節(jié)不保,一世英名付諸東流,貽笑千古之下。” “不好!”劉雄聽罷連拍大腿,“誤矣!我被群小所誤晚節(jié)不保!”只這一聲喊罷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上套了。 那官員轉(zhuǎn)過身來笑微微看著他:“老將軍,您后悔了?”劉雄老臉一陣羞紅,想矢口否認,但話已出口還裝什么硬骨頭?慨嘆道:“唉!晚矣……悔不該同謀反叛,快入土的人了出來摸兩手鐵銹,真他媽晦氣!” “老將軍既有悔意,向太尉大人請命歸順又有何不可?” “事已至此,但恐太尉大人再難寬宥?!?/br> “嘿嘿嘿!”那官員一陣冷笑,這時門口走進一人,“念你涉叛未深,本官便饒了你。” 劉雄瞠目結(jié)舌:“你、你就是……” “本官便是當朝太尉程閔!” 一旁的田豐和他兒子田宇,還有許褚都笑了。 劉雄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人算計,但是如今話都說出來了,他還能怎么辦? “馬超殺了他父親馬騰,想那馬騰也算是個豪杰,沒想到最后死在自己兒子手上了,古人曾云:‘至亂之化,君臣相賊;長少相殺,父子相忍;弟兄相誣,知交相倒;夫妻相冒,日以相危;失人之紀,心若禽獸;長邪茍利,不知義理!’這亂世之中利令智昏之徒甚多,無父無君又有何奇?” “什么!我若知此內(nèi)情,焉能與之同謀?”劉雄追悔不已。 田豐的兒子田宇過來給劉雄施一禮:“老將軍,這便是方才所言,不循其父既定之道,自謀捷徑引禍上身。我王師數(shù)萬皆百戰(zhàn)之精良,量那韓、馬兩家不過烏合之眾,螢火之明怎堪與日月爭輝?”說罷朝許褚一揮手。許褚會意,一掀帳簾自衛(wèi)兵手中搶過桿長矛,兩臂猛然使勁,耳輪中只聽“砰”的一聲——已將長矛折為兩截! 劉雄更吃一驚,莫說自己已然年邁,就是年輕時也沒這等氣力。田宇趁熱打鐵:“我營中此等驍勇之士數(shù)不勝數(shù),關中諸將焉能不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