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頭沒聲了，大概是無言以對。

    慢慢的，門開了一條吝嗇的縫，浴簾里悲憤地伸出一條手臂。

    佟彤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白皙的膚色，勁瘦修長的線條，手腕處隱約幾條青筋。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小臂外側(cè)的一道刺青。那是一束交錯的濃黑線條，瑰麗而流暢，似水墨山石，又像寫意書法。墨色深入肌理，一直延伸到手肘之上，刻印出一氣呵成的丹青。

    水墨刺青，放在當(dāng)下也算是個新潮事物。然而他的這一副刺青，細看之下，猶如長在他肌膚里的常青藤。

    佟彤沒敢瞎問，心想刺青文身什么的，擱他那個年代或許很普遍。梁山上不還有什么花和尚九紋龍嗎，文得滿身都是，一看就是混社會的。

    他這樣的也許還算保守呢，頂多是個混社團的。

    佟彤還在發(fā)愣，手中的一團浴巾被抓了去，浴室門嚴嚴實實地關(guān)上，熱氣懟了她一臉。

    *

    經(jīng)過最初一天的雞飛狗跳，“臨時征用民房的特警小哥”已經(jīng)逐步進入狀態(tài)，偶爾在院子里見到佟姥姥，也能冷淡而禮貌地露出一個春天般溫暖的微笑。

    當(dāng)然他不常出門。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借閱書房里的書。從《國家地理》到《機械工程控制基礎(chǔ)》到《逆天邪君：稱霸異世大陸》（天知道為什么佟爸爸會有這種書）都慢慢地翻了一遍。

    佟彤跟他道別的時候，他正拿著本書在讀。

    “那個……前輩，我今兒去駕校，您好好休息?！?/br>
    希孟從書頁里抬起頭，明顯的不滿。

    “佟姑娘去駕校做什么？”

    看他那意思，家里住了個國寶還不二十四小時好好照顧，還不務(wù)正業(yè)？

    佟彤理所當(dāng)然：“學(xué)車啊。”

    希孟是大牌，到哪兒都有專人陪送。佟彤不一樣啊。文?？萍疾坑袝r要出門跑任務(wù)，比如尋個稀有材料、或者去相關(guān)部門辦各種手續(xù)什么的。

    才不給報銷打車費呢。部里有輛小舊車。駕校費用自理。

    佟彤賠笑：“我科三已經(jīng)掛兩次了，爺，放我走吧?！?/br>
    可能是這句“科三掛兩次”給了希孟一點優(yōu)越感。他大度笑笑，表示隨她走。

    佟彤給他個充滿電的舊手機，是從抽屜里找出來的，連上家里的無線網(wǎng)，裝了幾個常用app，教會他怎么用。

    “這里可以看電視——中央臺，北京臺，各種地方衛(wèi)視——國家大事和國際新聞應(yīng)有盡有；這個可以在線讀書，不過你省著點用，我沒充太多錢；這個是微博，幫您了解民生百態(tài)。”

    “童童不過兒童節(jié)”是她的微博名，注冊的時候隨便寫的，由于沒沖會員，一直沒法改名。

    這個號她只是偶爾上，隨手拍點工作生活日常。一般也就是來自師兄師姐的兩三個點贊。

    她先飛快地取關(guān)了不少沙雕營銷號，再遞給他。

    “要找我，就給‘故宮文?？萍疾俊l(fā)私信?！彼f，“那個號現(xiàn)在主要是我來打理，師傅不太會玩網(wǎng)絡(luò)?！?/br>
    “故宮文?？萍疾俊彪m然是官號，但一沒加v二沒對外宣傳，現(xiàn)在只有一百來個粉絲。反正這個號皮下也沒幾個人，發(fā)過的微博屈指可數(shù)，主要是一些內(nèi)部會議和領(lǐng)導(dǎo)視察的信息，瀏覽量三位數(shù)。

    “有事兒聯(lián)系我。”她諄諄告誡，“這手機里沒卡，出了家門就不能用了。不過您沒事兒也別出去，免得再被人晃閃光燈。”

    用微博聯(lián)系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家里的固定電話早就淘汰了；微信需要綁定手機號，發(fā)短信打電話也需要手機卡。而佟彤現(xiàn)在沒有多余的手機卡。

    “知道了?！?/br>
    希孟對手機還是很熟悉的。每天幾萬人流量對著他拿手機拍照。他對各類手機的了解秒殺大部分普通人。

    他稍微練習(xí)了一下就熟練上手。先隨意點開微博，往下滑了幾次，疑惑地問：“……這么多轉(zhuǎn)發(fā)錦鯉是什么意思？”

    佟彤臉一紅：“日常迷信，您不用管。刪了也成。”

    都是她以前年幼無知的黑歷史?，F(xiàn)在她早不信這個了。

    他極淡地笑了一下：“我還以為你只會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呢?！?/br>
    佟彤：“……”

    這人不是來自“創(chuàng)作層”，而是來自不損人不舒服星球吧！

    見他似乎心情好，佟彤猶豫片刻，大膽又問：“昨天你、你的手臂……”

    她指指那個刺青的位置。

    希孟輕輕斜她一眼，皮椅子高冷地轉(zhuǎn)了半個圈。

    “您不是都瞧遍了么，問我做甚?！?/br>
    佟彤覺出他語氣不善，陪著笑臉說：“……也不用稱呼我為‘您’吧，這么客氣……”

    “要不，你丫？”

    佟彤：“……”

    好像又莫名其妙把他惹生氣了。看來刺青的事是個不可說的逆鱗。

    *

    佟彤休假結(jié)束，重新到崗，大家都關(guān)心地問她“神經(jīng)衰弱”的問題解決得怎么樣了。

    “小彤小彤，”劉祺還特別熱情地介紹，“我女朋友有個親戚是做心理咨詢的……”

    佟彤甜甜一笑：“不用了師兄。我這都是缺覺。睡一覺就都好了?！?/br>
    說起缺覺，年輕人們各有各的苦衷。大家笑著抱怨一通，把這事拋一邊去了。

    佟彤想起賴在自己家里那位爺，悲憤地想，要是真“睡一覺就好了”，那敢情好！

    今天的工作量不大。上午主要是對剛剛結(jié)束的特展工作進行經(jīng)驗總結(jié)，展望了一下即將到來的小長假布展需求；下午，院里送來一幅剛剛被人捐贈來的明代絹畫，要求盡可能修復(fù)到展出水平。

    這種級別不高的畫，由于保護條件沒那么好，往往比名畫更難修復(fù)。鑒于它受損嚴重，更要慎之又慎。因此大家只是稍微討論了一下修復(fù)方案，然后就送去掃描歸檔了。

    到了下班時間，眾人一秒散。文物組的宗旨是慢工出細活，堅決不加班。

    佟彤掛念她那個“合租室友”，第一時間跑出去掃車。

    卻被老康攔住了。

    “小彤啊，”老康端著個青銅酒觚保溫杯，滿臉堆笑，“這是電視臺的人，你們認識一下?！?/br>
    一個穿著時尚、染著棕發(fā)的女孩快步走來，伸出右手，露出職業(yè)性的微笑。

    “佟小姐你好，我是蘋果視頻制作組的飛飛。我們微信聯(lián)系過的?！?/br>
    第8章 盛世美顏

    佟彤反應(yīng)慢半拍，才想起來，自己拿滅火器懟人的視頻在網(wǎng)上傳開以后，似乎確實有個“蘋果視頻”的人加她微信，說要采訪。她沒理會。

    做媒體的就是牛x，這么快就扒出她身份，直接找到工作單位了！

    飛飛察言觀色，見她面色不善，微笑著解釋：“你別誤會，我們有職業(yè)道德，絕對不允許人rou——是這樣的，你有個老鄰居張浩然，對不對？他正好是我表妹的男朋友的同事的學(xué)長，這才讓我湊巧看到你的朋友圈。我也知道不能打擾你的正常生活，所以直接來故宮詢問。當(dāng)時你在工作，我也不好冒昧，這才等到現(xiàn)在?！?/br>
    旁邊老康微笑頷首，肯定了這個說法：“是啊，你瞧瞧人家還肯等到下班，也算是有誠意了——剛才這姑娘跟我說了，現(xiàn)在很多人都對博物館里的不文明行為深惡痛絕，尤其是抽煙的。你那個視頻啊，反響很大，所以她們想做一個后續(xù)采訪。我也看了她工作證，是正規(guī)單位。你就配合一下，順便宣傳宣傳咱們故宮的防火消防工作?！?/br>
    老康還不太了解“自媒體”是怎么一回事。聽飛飛自我介紹是做節(jié)目的，理所當(dāng)然覺得是電視臺。

    現(xiàn)在年輕人都心高氣傲，老康知道，靠他們這些老古板宣傳文明觀展保護文物，“收視率”很難上去。佟彤鬧了這么一出，正好是個契機，讓電視臺播一下，效果肯定比工作人員苦口婆心勸阻要強。

    飛飛微笑：“你是不是要回家？我們邊走邊聊，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的。如果你不介意，我把攝像的同事叫來，隨便拍幾段素材，你想打多厚碼就打多厚碼。”

    ……

    領(lǐng)導(dǎo)都發(fā)話讓她配合了，佟彤也只能恭敬不如從命。

    “……算了，我又不是明星。甭糊臉了，給我拍瘦點。”

    蘋果視頻的人，媒體嗅覺很敏銳。挖掘“表情包主人公背后的故事”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等見了真人，飛飛又發(fā)現(xiàn)，那個行為兇殘的女主貌似還有個嬌軟蘿莉的外皮，很適合突出反差萌，引起大眾的興趣。

    至于宣傳文明觀展，是為了拔高一下節(jié)目的格調(diào)，更容易獲得領(lǐng)導(dǎo)批準(zhǔn)。

    佟彤配合著拍了幾段自己的日?！o師兄師姐打水，細心搞衛(wèi)生，紅墻下逗貓，等等。

    飛飛很高興：“就要這么軟萌！然后再前方高能，把滅火器騎臉視頻插進去來個對比。”

    佟彤發(fā)現(xiàn)，飛飛其實很好說話，沒有她第一印象認為的那么功利。

    她表示自己要早點回家，飛飛就提議叫人開車送她，車上再錄一點語音文本素材。

    佟彤一怔，“晚高峰開車??？那成，等我先打包點夜宵，車上吃。”

    飛飛被逗笑了，不好意思道：“我們公司在五環(huán)外，我確實不知道城里晚高峰那么可怕。那我陪你走。也不算遠，對吧？”

    佟彤在路上打開話匣子，把自己工作以來遇到的各種奇葩游客吐槽了個遍。

    北京姑娘嘴貧，把飛飛逗得時時大笑。

    佟彤記著老康的宏愿，著重描繪了那些用盡十八般武藝躲開攝像頭偷偷抽煙的。

    “……不過一般人呢，勸阻幾句也就把煙熄了。只有內(nèi)天內(nèi)個大叔，不知抽的是哪年的古巴雪茄，寶貝似的舍不得掐，還把煙灰往欄桿上彈，那就絕對不能忍了……”

    說話間已回到煤廠胡同。飛飛問：“可據(jù)我所知，午門上的欄桿都是現(xiàn)代才修建的，不屬于古建筑。在那里吸煙也算毀壞文物嗎？”

    倒不是她杠，她是真外行。

    佟彤在自己家門口停住腳步，耐心解釋：“欄桿本身是不會點燃，但煙灰有溫度，萬一彈到電線上引起短路，或者沿著油脂污垢、檐柱裝飾等蔓延到木結(jié)構(gòu)上，后果不堪設(shè)想?！?/br>
    飛飛：“難道以前有過類似的教訓(xùn)？”

    佟彤卻答不上來。在她印象里故宮就沒發(fā)生過火災(zāi)。前些天那個公眾號文章不是還說什么，“完整地交給下一個600年”？

    飛飛見她面露難色，善解人意地拉回話題：“沒關(guān)系，這個問題不在提綱里……”

    這時候，忽然四合院的大門一閃，從里面飄出一個清越的聲音：

    “類似的教訓(xùn)多得是。道光五年有嬪妃吸食鴉片，煙灰引燃紙張導(dǎo)致大火；光緒十四年貞度門失火，是燈油滿溢，爬上墻柱所致；民國十二年建福宮失火，是因太監(jiān)有意踢倒香爐，香灰悶燃，波及房屋數(shù)百?！?/br>
    斗方小院里，青松般的少年翩然而出，似乎不經(jīng)意的如數(shù)家珍。

    旁邊的攝像立馬會意地調(diào)轉(zhuǎn)了鏡頭。

    佟彤：“哎，你怎么出……”

    眼看飛飛詢問的目光，只好給他背書：“嗯，這我朋友，借住，借住……不不，不是故宮工作人員……待業(yè)……他說的都對，他比我懂多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