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秦氏坐到桌子邊上了,見英芳還是不出來,跟顧念說:“去,把她給我叫出來,馬上要分配工作的人,你看她像個啥樣子?” 方紅霞沒好氣的說:“想鬧就讓她使勁兒鬧,從小到大因為學(xué)習(xí)好,真是把她慣壞了,讓她餓著去?!?/br> 到底都是孫女,而且英芳眼看就要上班,還是到縣城里當(dāng)老師,秦氏于是對顧念說:“杏芳,去,把你姐勸出來,讓她來吃飯?!?/br> 方紅霞還得多插一句嘴:“杏芳你甭管,她要想悔婚,就餓死她算了,沒出息的東西,不知道悔了婚,我們?nèi)以谙蜿柟缇碗y做人了嗎?!?/br> 秦氏瞪了兒媳婦一眼,努了努嘴,示意杏芳把英芳的飯給端進(jìn)去。 北方農(nóng)村,一樣的四合院,頂多也就四間屋,倆姐妹當(dāng)然是占一間兒。 顧念推門進(jìn)屋的時候,英芳正在桌前刷刷刷的寫著什么呢。 見她進(jìn)來,刷的一下,往信紙上蓋了一本書。 “姐,趕緊出去吃飯,今天我烙的油餅子可圓了,里頭還攙著紅糖呢?!?/br> 提起這個趙英芳就要皺眉頭,農(nóng)村人家條件不好,油餅子里放點紅糖,不論母親方紅霞還是奶奶秦氏就要念叨一百遍,說的好像日子過的有多好似的。 要嫁到劉家,還是這樣的農(nóng)村,還是這樣的日子,那又有個什么盼頭? 更何況劉向前冷冰冰的,兇神惡煞,就像一頭大灰狼一樣。 就為著這個,她也必須退婚不可。 “要讓我嫁劉家,我就真的餓死自己,跳河你要拉著我,我餓死自己你總管不了吧?”英芳眼淚巴巴的說。 雖然比杏芳大兩歲,但英芳一直在讀書,天生就比杏芳嬌氣得多。 在meimei面前也習(xí)慣撒嬌:“反正我要餓死了,媽只會高興,不會心疼,只有meimei你死了,估計咱媽才能哭兩聲,這家里除了你,別人在媽那兒,都跟牲口一樣,是任她使喚的?!?/br> “你這叫什么話,大清早的咒死咒活,要給爺爺和爸聽見,又得抽你的屁股。”顧念趕忙說。 “但我就不想嫁劉家,解放前都主張自由戀愛,這都解放多少年了,我就不信媽還要包辦我的婚姻不成?”英芳委屈巴巴的說。 顧念說:“這個可怪不得咱媽,當(dāng)時你倆見面,不是你也一口答應(yīng)了的嗎?” 英芳立刻就噘起嘴來了:“人城里人談戀愛還有個分手呢,咋咱們就不行啊,就算談戀愛,處了一段時間我覺得不合適想分手還不行嗎?我看媽就是舍不得劉家是大隊書記,只看人家家庭好,不管女兒的幸福。” “媽怕劉家不使力,你進(jìn)不了縣一小當(dāng)老師?!鳖櫮钚χf。 英芳兩面臉頰都哭腫了,眼睛都哭成兩條縫了:“妹,學(xué)歷是我自己考來的,我咋可能進(jìn)不了縣一小,劉家老大再厲害也只是校長,他能左右教育局嗎?檔案都進(jìn)一小了,我人怎么可能進(jìn)不去,媽沒讀過書,就不明白這些道理。” “那你就吃飽了飯,把利害跟媽講清楚,然后商量著退婚。吵架只能叫村里人恥笑咱們,可不能幫你退婚,難道忘了偉人說的話,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顧念笑吃吃的說著,把油餅子往湯里頭一泡,就送到英芳嘴邊了。 “真有紅糖”英芳吃了一嘴子,唔的就是一聲嘆。 “可不,我從缸子里挖了一大勺呢,趕緊吃吧?!鳖櫮钫f。 英芳端過碗來連著吸了兩口湯,又說:“要媽還不答應(yīng)去退婚,那她可就等著吧,我有了力氣再絕食,總不能叫她愿意?!?/br> “行了姐你趕緊吃吧,我?guī)蛬尭苫顑喝チ税?。?nbsp;顧念說著,關(guān)上門出來了。 方紅霞在外頭撿鴨蛋,撿來全裝在一個鋪滿了麥糠的籃子里,一層鴨蛋一層麥糠,一層層鋪上去,一只筐子能裝十斤蛋,任你摔地上它也破不了。 要說英芳不愿意嫁到劉家,其實也不無道理,畢竟她中專一畢業(yè),可就是有公職的老師了,在縣城里完全可以找一個更好的男同志做對象。 而劉家呢,劉向前再好他也一直在部隊上,一年頂多一個月的探親假,更適合他的可不是能當(dāng)老師的英芳,而是能cao持家務(wù)的杏芳。 但是禮金拿過了,倆家人都見過了,甚至于當(dāng)初劉家拿來的襪墊子,方紅霞和秦氏倆都已經(jīng)穿爛成絮子了,這時候怎么好說換姑娘話? 方紅霞心里其實可想換了,要真一換,英芳再登一步嫁干部,杏芳嫁個軍人,趙家在向陽公社只會更風(fēng)光,不會差的。 只是她再強硬,這種李代桃僵的事情,她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漂亮啊。 想來想去,還是得問婆婆拿主意。 到現(xiàn)在,甭看她生了仨孩子,四十歲的人了,家里的賬連邊兒都沒摸過,全在秦氏手里捏著呢。 “媽,你說這事兒咱們咋辦,你給拿個主意唄?”提著籃子進(jìn)了門,方紅霞說。 秦氏在掃窗臺,沒轉(zhuǎn)身的時候那眼睛其實瞪著呢。 這叫什么事兒? 當(dāng)初眼皮子淺薄,怕閨女讀不好書,要給找門好親事,看上人劉向前是個軍人,急匆匆訂了婚,現(xiàn)在閨女畢業(yè)了能有公職,又想反悔,整天在家鬧,真正臨到大事上,一點主見都沒有。 “不行還是我走一趟,還能怎么樣?”秦氏氣哼哼的說:“你就想到劉家探探口風(fēng),看人家愿不愿意把倆閨女換一換,是不是?” “哎呀媽,倆都是你的心肝肝,這事兒可不得你跑一趟?”方紅霞趕忙說。 “那帶點啥呢,你看看家里有啥能走親戚的東西沒?”秦氏于是說。 做為向陽公社的書記,劉家啥東西沒有,雖說倆家是親家,但畢竟嫁女兒的天生高人一等,所以這三年,趙家所有的罐頭都是劉家提來的,餅干點心,逢年過節(jié)人家就沒斷過。 到了回禮的時候,方紅霞頂多也不過回倆自己蒸的大饅頭,現(xiàn)在輪到上門求人了,還真不知道該帶啥。 “看你發(fā)愁那樣子,就鴨蛋吧,那鴨子全是杏芳養(yǎng)的,咱去了也有個說頭?!鼻厥嫌终f。 緊接著,秦氏兩只解放腳亂竄,不一會兒又把英芳當(dāng)初考中專時穿的那套衣裳給拿出來了。 白底,藍(lán)花兒的的確涼襯衣,藏青色的窄腳調(diào)絨褲,再配兩只秦氏自己手衲的絨面布鞋,一套兒給顧念換上。 方紅霞自己都嘖嘖不停的嘆:“我家杏芳的腰,那就跟條水蛇兒似的?!?/br> 秦氏還覺得不夠,非得蘸點水來,親自幫杏芳扎一回辮子:“一根辮子有啥好看,現(xiàn)在將就倆,拆開重新編,系個紅帶子才好?!?/br> 這倆辮子扎起來,十八歲的大姑娘,一眼瞧上去水靈靈兒的。 顧念也猜到奶奶必定是想帶著自己到劉家去探口風(fēng),提著鴨蛋出門的時候,特地往籃子里多塞了兩顆鴨蛋。 秦氏還不到六十,一輩子性烈,解放前給她媽打著裹腳,她能把她媽用裹腳布捆起吊房梁上,嚇的她媽再也不敢讓她裹腳的人。 這一輩的老太太里頭,那是腳程最快,最麻利的一個。 跟著她下山,翻溝渠,顧念都有點兒追不上。 雖說屬同一大隊,趙家在上陽坡,劉家在下陽坡,倆村子之間隔著三里路,中間還有一道深溝,所以這倆村的人并不怎么往來。 妹代姐嫁,這事兒不論成不成都是不能叫人知道的,所以秦氏走路都專門避著大路呢,就怕有人瞧見了要嚼舌根兒。 下陽坡村頭第一戶,門前不種菜,反而栽著兩朵大牡丹,屋子后面全是果樹的,就是劉家。 門上光彩熠熠的掛著‘光榮軍屬’四個大字,門半掩著,聽得見里面刷刷的聲音。 “馬家mama在家嗎?”秦氏高叫了一聲。 “哎呀,這不是……趙家奶奶,您咋來了?!奔依铮R菊英正在院子里曬著太陽做鞋子,見了親家母家的老太太,當(dāng)然很吃驚。 倆廂一見面,自然要客氣幾句。 馬菊英把秦氏和顧念往院子里讓著,見顧念提了一筐子拳頭大的大鴨蛋,笑著接了過來,趕忙說:“你家情況也不好,有蛋不留著給自家娃們吃,這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咱您老就上門了?” 秦氏攬過顧念說:“你兒媳婦喂的鴨子,今年也不知道怎么的,雞鴨都特能下蛋,您嘗嘗這蛋的味兒?!?/br> 馬菊英上下打量了一番顧念,倆家既做了親,是給她最疼愛的三兒子當(dāng)兒媳婦,她當(dāng)然認(rèn)識趙英芳。 因為秦氏一句話,她心覺得雞該是英芳喂的才對,但是怎么秦氏就把杏芳給帶來了呢? “趙家mama您先坐,這是杏芳吧,來,到廚房里頭跟我一起端饃走?!瘪R菊英于是拉了顧念一把。 倆人轉(zhuǎn)進(jìn)廚房,廚房里一股子的香油味兒,馬菊英揭開笸子上的紗布,里面摞了一層子油潤潤的油餅子,個個里頭包的紅糖都往外露著呢。 一張紅糖油餅子切成四瓣,馬菊英還得調(diào)點咸菜出來。 顧念轉(zhuǎn)身往墻上一看,廚房墻上么,只掛著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字排開三個軍人,每個人的肩膀上都挎著一把槍。站在兩邊的兩個也就是普通人而已,中間那個眉剛目毅,雙目堅定的望著前方,透過黑白照片,那雙銳利的眸子里都是滿滿的冷意和審奪。 顧念一眼就認(rèn)出他來了。 因為在彼鄰星,最高司令員是像神一樣的存在,他的照片貼滿了每個城市的每個角落。 每天顧念要去早訓(xùn),都要從他的巨幅照片下經(jīng)過。 而最高司令員,恰恰就跟中間那個人是長的一模一樣的。 “中間那個就是咱家向前,右邊那個是向黨,左邊那個是向北,他倆其實沒當(dāng)過兵,到照相館做個樣子,只有中間的向前拿的槍才是真的,真槍就是不一樣,是不是有殺氣?!瘪R菊英于是笑著說。 顧念收回了視線,咬著唇笑了一下:“真不敢想象,嬸嬸您還這么年青,就有那么三個兒子了?!?/br> 這一句可把馬菊英可夸的,那叫一個舒心。 當(dāng)然,盛咸菜的時候她就順帶著問了幾句,比如顧念的名字,書讀到啥時候,在家都是干些啥的。 顧念依舊時不時看一眼墻上的照片,當(dāng)然也是一一回答。 “趙家mama喝不喝茶,要不我給您燉罐罐?”馬菊英把咸菜油餅子端到廳屋里,問秦氏。 秦氏聲音壓的低低的,不知道說了句啥,馬菊英原本笑嘻嘻的臉色立馬就變了,轉(zhuǎn)身看了顧念一眼。 顧念連忙轉(zhuǎn)頭,假裝自己在打量劉家廳屋里的陳設(shè)。 但總之,她聽得出來,秦氏是在跟馬菊英說英芳想退婚的話。 秦氏握著馬菊英的手,苦口婆心的說著,但馬菊英始終一言不發(fā)。 最后,秦氏壓低著聲音又說了一句:“對了,我家英芳也快上班了,到時候我讓杏芳她媽做一桌子菜,把你們也請一請,英芳的事情也真是麻煩了你們。我現(xiàn)在帶來的這個,啥毛病都沒有,就一個字,勤快,雖然說閨女換了,但是想給你家當(dāng)兒媳婦的心思沒變過,你們家要有啥心思,咱們的婚事成不成,向前啥時候回來,啥時候辦,我們?nèi)疑对挾紱]有,都聽你們的?!?/br> 這意思就是大的一個想退婚,但可以考慮把小的一個嫁過來,私底下只有倆人的時候說,不傷大家的臉面。 馬菊英百般挽留著要吃晚飯,秦氏和顧念倆還是推辭著,就從劉家出來了。 才走了幾步,馬菊英又在后頭喊,卻原來,她趕忙到后院摘了滿滿一筐子鮮梨,裝在顧念剛才提鴨蛋的籃子,要顧念和秦氏提回家去。 秦氏仍然不說話,顧念當(dāng)然也不說話。 倆人正走著,倒是碰上向陽公社的書記,劉向前的父親劉大柱。 當(dāng)然,秦氏還得跟劉大柱寒暄幾句,又把顧念推出去,跟那顯擺自家開的正好的牡丹花似的,讓劉大柱看了個夠。 劉大柱是向陽公社的書記,早晨忙完工作也才回家。 一進(jìn)門,見廳屋的炕上還擺著油餅子,頓時笑了起來:“今天孩子們都不回來,家里也沒客人,你咋把伙食搞的這么好?” 馬菊英還在衲鞋底,頓了半天,突然就說:“娃他爸,咱家向前的婚事啊,怕是不行了?!?/br> “咋就不行了,三年前訂的婚,上陽坡的趙英芳嘛,就是因為她跟向前訂了婚,我才讓咱家向黨格外跑縣教育局,等她一畢業(yè)就把她調(diào)到縣一小去教書了,檔案都調(diào)過去了,她要退婚?” “你只說你給趙英芳調(diào)了工作,你咋不說咱家向前出門三年,一封信都沒給人趙英芳寫過,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趙英芳不愿意啦,要退婚。”馬菊英氣鼓鼓的說。 剛才秦氏來做客,本就不符常理,緊接著,秦氏打起含糊來,非得說鴨子是她兒媳婦喂的,當(dāng)時馬菊英就有點咂過味兒來了。 三年前,劉向前突然要上前線,自己生的兒子自己了解,十六歲參軍,不論訓(xùn)練還是執(zhí)行任務(wù),劉向前都是把命拼在部隊上,一年一回探親假,他還回回主動讓給別人,不寫信再三求他都不回家。 馬菊英和劉大柱也是為了讓他在家里有個牽掛,在戰(zhàn)場上能保護好自己,安全回來,才急著給他訂的婚。 三年未歸,一心撲在部隊上,回回要不是馬菊英喊著,劉向前就不知道給自己的未婚妻趙英芳寫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