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里沒開燈，寬大而垂墜的窗簾邊緣溢出微弱的白光，輕輕淺淺的勾勒出辦公桌前男人的身影，他的一只手上有冰冷的金屬色澤，指尖有節(jié)奏的敲打在光可鑒人的桌面上。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他停住了。

    身后的窗簾被風(fēng)鼓動，光線流瀉而下，由弱漸強鋪展開來把他的影子照亮，屋子里靜得瘆人，而他鎮(zhèn)定自若的喝了口水，把桌上的話筒遞到嘴邊。那里有一絲無人察覺的笑。

    嚴格的來說不是笑，而是一種將一切掌控其中的快意。

    “新任務(wù)：在不要驚動實驗體的情況下，控制并押送他們回安置點的基地，任務(wù)結(jié)束。”

    一號車里的莊紫，二號車里的成野，三號車里的盧坦和閻直，直升機里的霍間。

    此時此刻他們耳機里的信號受到了同一頻率的電波干擾，而除他們以外的所有人，在同一時間接到了這個命令。

    成野最早發(fā)現(xiàn)這些人看他的表情不對頭，說不清是刻意的回避還是心虛的閃躲，他本沒有觀察別人的興趣，更談不上帶著目的從那些表情里發(fā)掘出什么端倪，他只是本能的覺得，周圍逐漸變粘稠似的怪異空氣，讓人如坐針氈般渾身不爽。

    他們被蒙在鼓里，也能感受到旁敲側(cè)擊帶來的震動。

    廖海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盯著盧坦不放。

    方才在橋上經(jīng)歷一場惡戰(zhàn)他無暇旁顧，整隊時才發(fā)現(xiàn)了這個原本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男人，雖然這個臨時組建起來的隊伍做不到知己知彼，廖海自認為還不會蠢到認不出自己手下的人，而至于盧坦原本是屬于哪個隊伍的，他的因公殉職的同伴已經(jīng)沒辦法給出他答案。

    “廖隊?！泵斜R坦的男人臉上帶著懶洋洋的笑容，坐在他對面的座位上，身體因為疲倦和慣性微微傾斜著，支撐在膝蓋上的雙手無意識的分開合攏，“供電大廈那邊兒我落隊，正好路上碰見你們隊的，就跟著過來了?！?/br>
    廖海不置可否，他跟盧坦姑且算是私下里有些交情，但視線里沒有一絲放松，“那邊兒任務(wù)完成了嗎。”

    盧坦不走心的望著窗外，“交了，挺順利?！?/br>
    廖海沒接話，余出的目光掃了一下他仍握在手里的武器。

    他和閻直坐在靠窗的兩側(cè)，中間夾著那個賊眉鼠眼的瘦猴兒。他從剛才接收到那個指令之后就開始來回打量這兩個人，閻直被他看得后背上漫山遍野的雞皮疙瘩，但他完全不想直面那樣的視線，只好強迫自己繼續(xù)若無其事。

    車里的氣氛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些古怪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隊友在聽見那個命令的時候都知道顧炎指的是誰，他們有些在小心的交換著目光仿佛在其真實性，有些則像瘦猴兒一樣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們，那感覺就像打量著畸形人，越是告訴自己不要用奇怪的眼神去看，神情中就越容易流露出欲蓋彌彰的歧視。

    閻直在沒主意的時候會本能的想去求助于盧坦，但他明白他們身份特殊最好不要有交集；他的手開始有些細微的小動作了，那是他不安的表現(xiàn)。盧坦早就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故意拍了拍瘦猴兒的肩膀，說，哥們兒你瞅啥呢。

    瘦猴兒鼻子里一哼，臉上擠出個皺紋橫生的笑容，沒啥，您看著面生啊。

    也就在他轉(zhuǎn)過頭來的時候閻直得空和盧坦打了個照面，坐在廖海旁邊的一個隊友以為這些被抓捕對象要生變，一時神經(jīng)緊張就做出了個把手放在槍托上的動作，手沒放好就被廖海給擋了一下，但還是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低矮狹小的車廂里空氣一瞬間緊縮，再怎么在狀況外的人此時都會有所察覺，但是誰都沒有說話。這樣詭異的沉默一直持續(xù)到廖海開口。

    “任務(wù)完成了你們也不說把武器繳了，自個兒帶著不危險嗎？”

    閻直平靜的把目光收回去，他閉上眼，極輕的重復(fù)了一下呼吸的動作。車子已經(jīng)行駛到了相對平穩(wěn)的路段，也就表示離安置點已經(jīng)不遠，窗外依稀可見午后的陽光通透明亮，柔和的籠罩著路邊重新生根發(fā)芽的植物，慷慨而溫暖。

    盧坦嘆了口氣，嘴角閉合時呈現(xiàn)意味不明的微笑。

    “任務(wù)不是還沒結(jié)束呢嗎？”

    車猛地剎住了。

    瘦猴兒拔槍上膛的速度是全隊公認的快，但閻直的刀比他更快；他在扣動扳機的前一秒就被一把雙刃刺刀狠狠的扎進了大腿，刀刃剖開了肌rou組織鮮血如同油井般噴涌而出，手上一抖槍被盧坦扭轉(zhuǎn)過來打穿了對面那個隊員的肩膀，然后與廖海槍口相對。

    瘦猴兒不住的發(fā)出劇烈的抽氣聲，整個身體都在大量失血中抽搐，閻直面無表情的臉有點蒼白，但他夾著刀的左手紋絲不動停在瘦猴兒的喉管上，另一只手從口袋里掏出了槍，隔著廖海的腦袋對準了前面駕駛座上正準備逃走的一個隊員，他額上的冷汗順著太陽xue流了下來，緩緩舉起雙手坐回了原處。

    眨眼之間，高下立現(xiàn)。

    誰是被逼急了的困獸，誰才能破籠而出。

    “廖隊，招降這種事兒，一回就夠了?！?/br>
    盧坦一只手撥弄著扳機，另一只手從那個因為鎖骨被打碎而不斷呻吟出血的隊員身上摸出了刀來，握在手里掂了掂。

    “這次該讓我們知道了吧?！?/br>
    廖海眼神暗得像是生了銹的老刀。

    “我也一早就說過，你們跑不了的?！彼湫σ宦?，“你們怎么不干脆把我們都打死，直接搶了車走?！?/br>
    盧坦沉吟片刻，好像沒在回答他問題似的，低著頭舔了舔嘴唇，低聲說：“那樣我對不起你媳婦跟你女兒?！?/br>
    廖海沒有動。

    盧坦看到直指著自己的槍慢慢放下了。他知道這是一種妥協(xié)的象征，他和閻直也沒有鬧到你死我活的意思，他們都是這場災(zāi)難里最后的幸存者，這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緣分與珍重，沒有任何理由足夠讓他們兵戈相向，是爭斗過后渴望著和平的疲憊，更是一種發(fā)自本能的善良，是所有貪婪和陰謀都無法左右的。

    廖海半天才說，你知道個什么。

    盧坦聳聳肩，我家閨女跟你家的差不多大。

    廖海剛準備說些什么，他的耳機發(fā)出了接到通訊信號的滴滴聲。

    呈三角形對峙著的三個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廖海伸出手敲了敲前面的駕駛座：“你繼續(xù)開車。”

    那個隊員僵硬了許久終于能動了似的，把顫抖的雙手放在方向盤上。

    “等會兒到了地方，我會先帶我受了傷的隊員去治療，你們會趁這個機會逃走?！彼蛔忠活D的，像是導(dǎo)演在給演員提前排練接下來要上演的故事劇情。“你們偷了我的車和武器，而我不在場。”

    兩個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剛才那足以把車廂刺穿的可怕氣氛好像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沒人再去注意或追問這件事，閻直拿出隨身的繃帶給瘦猴兒的大腿包扎了起來，盧坦也脫了制服外套給對面昏過去的隊員簡單的固定了一下胳膊，廖海對著話筒匯報，一車再有三分鐘到達，請醫(yī)療隊做好準備。

    然后他扭頭問盧坦，你閨女叫什么？

    “盧輕”他忽然意識不該這么叫了，“秦輕輕，她現(xiàn)在不跟我姓了。”

    廖海從口袋里摸出煙遞給他一根，遞給閻直閻直不要，他擦亮打火機給盧坦點著了，“這里托兒所的孩子不多，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是秦徹秦副官家的那個孩子吧?！?/br>
    這次換盧坦有點愕然，“你認識秦徹？”

    “啊?！绷魏Ｍ铝丝跓煟澳鞘俏翼旑^上司，僅次于顧炎的身份?！?/br>
    盧坦頓時煙環(huán)霧繞的呆住了。

    說話間車子駛向安置點的大門，那里已經(jīng)有其他隊伍的車和直升機停在那里了，閻直趴在車玻璃上往前看，剛下飛機的霍間被扣上了明晃晃的手銬。

    那些人早就等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