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鎮(zhèn)原本是打算今年十一月就退伍回家的。

    這個大學剛上了個開頭就被迫參軍的志愿兵，其實對自己的未來另有打算。老實說，他并不熱衷于軍旅生活，盡管擁有不當兵就算是暴殄天物的資質(zhì)，俗話說得好，生的就是那塊料。

    他入的連隊是武警，模樣不差，在部隊的成績也還算優(yōu)秀，屬于人見人愛能打耐cao的類型，無奈他不管多么有天分都是心不在焉的，在一群糙老爺們兒堆里滾了一身痞氣，成天嘻嘻哈哈沒個正行，但也沒有什么足以被責備的大是大非。

    和這世上的絕大部分普通人一樣。

    直到災難之日的降臨。

    他和就一群未經(jīng)世事的新兵一起被班長直接從打靶場上趕下來，連一個正式的道別都沒來得及做，沉甸甸的槍掃翻了放在桌上的相框，羅鎮(zhèn)看著滿地的子彈顫抖著聲音問，我們這是去哪兒??？

    “救災?！?/br>
    羅鎮(zhèn)忽然覺得他的臉色前所未有的蒼白，正如那天陰沉的破曉。

    他跟隨十幾個同樣困惑而緊張的新兵一起坐在皮卡的車廂里，隨著難走的山地一路顛簸，記憶力一如往昔的景色漸漸變得不同了，他們開始好奇的往外張望，伴隨著車廂前面視訊器信號不好的嘶嘶聲，周圍開始出現(xiàn)些讓人不安的sao動，由遠及近，隨著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恐慌的噪音，突然間車廂用力一震，他們被什么東西堵在了半路上。

    所有人都在重復著轉(zhuǎn)頭尋找的動作，習慣于服從命令，沒有上級指示就像手里沒有武器一樣令人焦慮，前方卻傳來子彈打碎玻璃的聲音。

    “?。　?/br>
    羅鎮(zhèn)那一直平穩(wěn)運作的心臟好像被什么東西絆住了，就在大腦當機的片刻周圍的sao動聲仿佛聞見腐rou的蒼蠅一樣聚攏，他眼看著坐在他對面車斗邊緣那個十六歲的少年兵，被一只如同憑空冒出來的手拼命往下拽，事情發(fā)生的猝然超過了他所能承受的反應限度，尤其是看到那張面無人色的臉，在那之后羅鎮(zhèn)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會在噩夢里無數(shù)次的夢見，像是把即將結(jié)疤的傷口一次次撕破，最后變成難以愈合的膿瘡。

    救災。

    他們這次的對手根本就不是人類。

    “羅鎮(zhèn)！救我??！”

    他失魂落魄的看著少年兵緊緊抓著他的手都濺上了血點，身邊那些野獸一般雙目赤紅的“人”越聚越多，羅鎮(zhèn)從入伍到現(xiàn)在從來沒向活人開過槍，人類之間互相殘殺的場面讓他的大腦出現(xiàn)了陷落般的斷層，直到有“人”來撕扯他的腳才猛然驚醒，那時周圍槍聲已然轟鳴成一片，他舉到半空中的槍托劇烈的抖動了兩下，然后狠狠砸在了朝他咬過來的”人“臉上，一邊使勁把慘叫不止的少年兵往車上拖，可是下面拉他的人太多，人頭攢動到了令人作嘔的地步，羅鎮(zhèn)心一橫咬著牙往“人群”里放了好幾槍，可是無濟于事。

    車子就在這時候忽然發(fā)動了，少年兵身后嚎叫的“人”像鎖鏈似的拖成一串，羅鎮(zhèn)手腳并用的想把那些怪物從戰(zhàn)友身上弄下去，可它們就像吸了血的螞蝗一樣難甩，他腦子里亂成一團，汗水順著鬢角滾落下來，少年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可他還不想放棄，他還不能放棄。

    “你抓緊我！別松手！聽到了嗎別松手！……我靠！”

    車越來越快，追車的“人”卻沒有撒手的意思，羅鎮(zhèn)用僅有的那只手端著槍用牙打開保險栓，幾個點射打中了抱著少年腿的幾個“人”，然而他的下半身整個已經(jīng)被咬成慘不忍睹的殘片，少年臉上血色盡退，羅鎮(zhèn)已經(jīng)想盡了辦法，牙齒都要咬出血來。

    這是他的戰(zhàn)友。

    他才剛過十六歲！

    羅鎮(zhèn)跟自己較上死勁了，不然他無法原諒自己。眼淚好像就在眼眶打轉(zhuǎn)，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氣，他覺得自己那只胳膊就要脫臼了，而這時卡車不知碾過了什么東西，車身一陣強烈的顛簸，早就被血液浸透的手終于從他手中滑脫。

    羅鎮(zhèn)一輩子都會記得那個場景。

    少年稚氣未脫的臉上還殘留著說不清是決絕還是解脫的表情，最終被尸海淹沒，他因為慣性半個身子都跌倒在車斗外沿，關(guān)鍵時刻同伴的沈虔一把抱住他把他拖了回來，兩個人重重摔進搖晃的車廂里。

    耳鳴般的雜音逐漸沉默，羅鎮(zhèn)忍著眼前天旋地轉(zhuǎn)的眩暈直起身子，眼底里全是扯不斷的血絲，死死盯著漸行漸遠的路和滿地碾碎的尸體。

    然后他毫無預兆的捂住眼睛，嗚咽出聲。

    出來的時候十五個人，現(xiàn)在只剩下九個。

    駕駛座上的班長把司機被揪掉胳膊的尸體推下車，用顫抖的染血的手抓緊了方向盤。

    他們的目的地是遠在整個市轄區(qū)邊緣的安置點，據(jù)說要把人帶到了才能接受下一步指示，所有人都被短時間內(nèi)可怕的變故嚇懵了，或許這時繼續(xù)給他們命令才是好的，羅鎮(zhèn)就那么站在臨時搭建起來的板房跟前，眼睛木然的看著來往穿梭不停的士兵和醫(yī)護人員，像個走失了的孩子。

    他確實還只是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子，怪只怪現(xiàn)實在他眼前把一切都撕成血rou模糊，從不問他答不答應。

    他沒那么多時間去接受現(xiàn)實，人類似乎就在一夜之間染上了某種可怕的瘟疫，他們以血rou為食甚至殘忍的殺掉同胞，已經(jīng)有無數(shù)人像自己的戰(zhàn)友一樣落得死無全尸，可是自始至終都沒有人站出來為這場災難負責。

    是天災嗎？

    可為什么接到上級指令的班長總是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呢？

    帶著這樣的疑問，更重要的是不想再重蹈覆轍，羅鎮(zhèn)和剩下的戰(zhàn)友加入了直屬于安全部的救援隊，作為搜查兵主要職責就是沖在前線救人，每回的搜救任務都是在最危險的地方，封閉的建筑和民宅，幾乎每出一次任務都會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死傷，相當于一命換一命，戰(zhàn)友們的相繼離去讓他從絕望到最后的平靜，因為已經(jīng)在心里認定了自己最終也會死亡的結(jié)局，他反而活得輕松了不少，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殺“人”和救人上，他知道每殺死一個喪尸都會將活人生存下來的幾率提高哪怕一點點，所以連殺戮都變成了有意義的事，懷抱著這樣扭曲的希望渡過每一個午夜和黎明。

    一直到班長死去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我們……都是在自作自受啊?！卑嚅L那時為了保護一個被困在防空洞里的女孩子，幾乎被咬掉了整條腿，就算逃出來也沒機會活，他打算待在廢墟里自殺，可羅鎮(zhèn)和沈虔這兩個不懂事的孩子死活都要見他一面。

    “咱們自己闖下的禍……到頭來還是要自己負責?！绷_鎮(zhèn)一開始一頭霧水，沈虔卻是明白了些什么。

    “小羅你們倆……能活下來也別留在這里……離開安全部，哪兒遠往哪兒跑吧?！薄皩Σ黄鹉敲葱┤恕也皇莻€好兵，死了也罷?！薄敝幌Ｍ銈z別恨我?！彼f完就把槍口吞進了嘴里，也把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永遠留在了肚子里。

    他們誰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