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為驚訝。

    生為陸家人，他比誰都要了解自家這位五叔的性子，五叔向來不喜歡應(yīng)酬，更別說親自登門道賀了，剛才在林中聽到這番話的時候，即便是他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先前來傳信的小廝說得如此信誓旦旦，他心中雖驚訝，卻還是過來了。

    畢竟陸重淵是他的長輩，而他身為晚輩，自然該出面迎接。

    而旁人。

    大多都是因為心中的驚訝才跟過來的。

    陸重淵的名聲。

    他們都聽過。

    陸重淵的人。

    他們也都見過。

    可這都是大半年前的事了，這大半年的時間里，關(guān)于陸重淵的消息傳了一遭又一遭，例如他中毒腿殘，例如他屢次發(fā)病，性命危在旦夕，又例如他娶了個新娘，是個什么背景都沒有的孤女。

    傳得多了，有些不實的謠言也層出不窮。

    有人說陸重淵因為身體里的毒毀容了，有人說陸重淵變得越來越暴戾，動則就要殺人，身上縈繞著一股子煞氣，看著就嚇人。

    甚至還有人傳言陸重淵因為那個毒變得男不男，女不女。

    流言許多。

    可真人卻無人得見。

    所以在知曉陸重淵出現(xiàn)的時候，這些人的心中除了長久以來殘留的畏懼之外，就是掩不住的激動了。

    他們很想看看以前那個赫赫有名的五軍都督陸重淵現(xiàn)在變成一副什么鬼德性了？大概是迫切想知道，以至于這些年輕人都忘記了害怕，站在門口，一個個梗著脖子仰著頭朝那輛馬車看去。

    崔府門前。

    寬闊的小道上，兩側(cè)人□□錯而立，而正中間便是那輛黑木馬車。

    不管來了多少人，那輛馬車始終都是安安靜靜地，外頭候著的人安靜，里頭坐著的人更是寂靜的不行。最后還是崔省拾掇了一番因為走路太急而略顯褶皺的衣服，迎了過去。

    他站在馬車旁，低頭垂眸，十分恭敬的語氣，道：“永瑞請都督大安?！?/br>
    永瑞是崔省的字。

    他是個溫和周正的男人，年有二十五，相貌雖不出色，但整個人氣質(zhì)端方，語氣也頗為緩慢，很是讓人心生好感，“不知都督駕臨，有失遠(yuǎn)迎，您請勿怪?！?/br>
    說完。

    他又補(bǔ)了一句，“原本家父知曉您來，是想親自過來的，奈何今日父親是壽翁，身邊又有不少長輩，只好讓永瑞出來迎接了?！?/br>
    這一番話。

    禮數(shù)周到，又不卑不亢。

    算是很有態(tài)度了。

    原先一直不曾有動靜的馬車終于有動靜了。

    暗色織錦布簾被人掀起，一張俊美又清寒的面容曝露在眾人面前，他的相貌其實是很好看的，比起在場所有人都要好看，像是造物主最精美的作品，眉眼口鼻，無一處不精美。

    可偏偏他的氣質(zhì)太過凜冽，太過冰寒。

    仿佛化不開的冰雪，別說讓人直視了，只怕拿余光打量人都不敢。

    原先一個個激動興奮，梗著脖子想一探究竟的人，此時見人真的掀了車簾，露了面貌，又各個都不敢看了，低著頭，縮著脖子，一副生怕被陸重淵看到的樣子，畏畏縮縮的，竟是一點名門世家的風(fēng)范都不剩。

    陸重淵就這樣握著車簾，倚在馬車上，神情淡淡地望著外頭那些所謂的名門子弟、青年才俊，看到那些人在他目光移過去的時候，一個個把頭埋得更低了。

    他原先平淡的面容也就變得越來越冷漠，就連嘴角那抹弧度也顯得越來越譏嘲。

    “都督大人?！贝奘∫婈懼販Y終于肯露面，雖然心里也有些忌憚他的氣勢，但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朝他拱手又行了一禮。

    “五叔?！?/br>
    陸承策也跟著在一旁，行了一禮。

    眼見兩人和往常無異，仍是一派周正模樣，陸重淵倒是朝他們看了一眼，然后點了點頭。

    “嗯?！?/br>
    “家父吩咐過了，都督的馬車可以直接入內(nèi)，不必停在門前?！贝奘∮值馈?/br>
    崔家不似陸家，門檻什么的都是保留最初的模樣，可陸重淵身患腿疾，來去都得使用輪椅，有這樣的門檻自然是不方便的。

    不過剛才崔省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吩咐人了，此時幾個門檻上都壓著木板，方便陸重淵前行。

    對于這一番安排。

    陸重淵什么表示都沒有，仍是態(tài)度矜傲的點了點頭，然后就落下了車簾。

    沒了他的注視，那股子強(qiáng)大的氣勢也逐漸消散，原先一個個抬不起頭的人此時像是怕被人譏嘲似的，忙挺直了脊背。

    眼看著馬車緩緩?fù)@邊駛來。

    他們也不敢說話，紛紛讓開路，供人前行，直到馬車逐漸往里，這些人才大著膽子壓低聲音說道：“不過就是一個不良于行的殘廢，他有什么了不起？真當(dāng)自己還是以前那副樣子嗎？”

    “可不是？崔家都親自著人來迎接了，他連個客氣的話都不說，實在是太過放肆了！”

    “他又不是第一次這樣了，以前他的態(tài)度可比現(xiàn)在更為惡劣，有一回有人只是擋在他面前，他就讓人把他扔出門前去。”

    大概經(jīng)歷這事的人是說話人的好友，此時說這番話的人正目光死死盯著越行越遠(yuǎn)的馬車，咬牙切齒地，眼睛都紅了，“實在，實在是令人發(fā)指！”

    一眾人見此忙安慰一番。

    而后又道：“我瞧他如今也不過是擺威風(fēng)罷了，看著體面，實則不堪一擊?！?/br>
    “李兄所言甚是！”

    一群人細(xì)聲碎語的說著話，跟在馬車后面，臉上表情厭惡至極，偏偏說出來的話極為小聲，仿佛生怕被人聽到似的。

    直到入了第一道門，馬車才停下。

    慶俞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輪椅放在了馬車邊上，而后便掀起車簾請陸重淵下來，那些世家名門的子弟圍繞在一旁，他們知道陸重淵的性子，因此縱然再想看陸重淵的笑話，可他們誰也不敢抬頭。

    崔省和陸承策倒不是畏懼，只是他們性子周正，怕陸重淵難堪，自然很有風(fēng)度的給人保留了該有的體面。

    直到地上傳來輕微的輪椅聲，眾人才敢抬頭。

    原先坐在馬車?yán)锏娜舜藭r已經(jīng)坐在了輪椅上，他穿著一身玄色錦衣，膝蓋上蓋著一塊薄毯，那雙修長的手此時正隨意地置于兩側(cè)。

    他的態(tài)度和氣質(zhì)都是十分從容的，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有些睥睨。

    眾人對他這番模樣并未有異。

    崔省身為主家剛想上前，請人進(jìn)去，卻見陸重淵突然轉(zhuǎn)身，朝還未落下車簾的馬車伸手。

    這一番舉動無疑是令人驚奇的，眾人不由自主地隨著陸重淵的動作朝馬車看去，也是這個時候，他們才發(fā)現(xiàn)馬車?yán)锞谷贿€有兩個人。

    兩個女人，看樣子赫然是一對主仆。

    只不過因為離得遠(yuǎn)，又因為角度的關(guān)系，他們并不能看清樣貌。

    可這并不能阻止他們想一探究竟，一時間，這些所謂的世家子弟禮儀風(fēng)度都顧不全了，甚至連陸重淵的氣勢都不怕了，各個墊著腳梗著脖子朝馬車看去。

    激動的心情比剛才要看到陸重淵還要來的劇烈。

    站在一旁的陸承策在看到陸重淵這番動作的時候，眼眸有輕微的閃動，大概也是有些詫異的，不過他向來不愛深究，尤其是旁人的事。

    何況他心中隱約也能猜到里面坐著的人是誰。

    馬車?yán)锵壬斐鰜淼氖且恢慌说氖?，手指纖細(xì)又白皙，給人一種十分柔弱的感覺。那只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穆湓陉懼販Y的手上，一個寬厚，一個嬌小。

    明明是十分迥異的對比，卻給人一種十分相稱的感覺。

    然后是一雙繡著桃花的月白色繡花鞋，往上是一襲艷麗色的牡丹裙，跟火一樣的顏色，再往上便是一身十分素凈的豎領(lǐng)長袍。

    上頭也繡著三兩枝桃花。

    她被陸重淵扶著，腳步穩(wěn)穩(wěn)地踩在了地上。

    但是陸重淵還是出聲提醒了一句，“小心。”不同面對旁人的語氣態(tài)度，此時的他，就像一輪四月的春風(fēng)，和煦又溫柔。

    那張常年冷冰冰的臉，此時被溫柔浸染。

    握著她的手，十分有力，卻不會傷了她。

    因為女子偏著身子的緣故，眾人只能瞧見她的衣著打扮，卻看不清她的面貌?？申懼販Y的這番態(tài)度，卻不止令人驚訝，而是震驚、錯愕。

    他們何曾見過嗜殺暴戾的陸重淵有這樣溫柔的時候？

    沒有。

    知道這女子的身份，無父無母，自幼養(yǎng)在庵里，是名副其實的孤女。

    難不成這女子生得十分美貌？

    除了這個原因，他們實在想不到陸重淵為何會這么溫柔了，美人誰不喜歡？尤其還是被陸重淵看重的美人，一群人心潮澎湃的，更是不住地往蕭知身上打量。

    “我沒事?！?/br>
    蕭知笑看著陸重淵，回應(yīng)道。

    陸重淵見她沒事，便也未再多言，只是抬手撫了撫她被風(fēng)吹亂的鬢邊發(fā)，然后便想握著人的手往前走。

    蕭知倒也由著他。

    她站正了身子，容貌自然也就沒再遮掩，原先興致勃勃要一探究竟的世家子弟，在瞧清蕭知的相貌后，卻紛紛皺起了眉。

    什么美人？

    這也太普通了些。

    且不說和以前有第一美人稱號的寶安郡主比，就算隨便扯個今日來赴宴的女眷比，也不算出彩。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以至于原本還算得上清麗之姿的蕭知，此時在他們眼中就如蒲柳之姿一般。

    他們的目光和臉上流露出來的嫌棄，自然是瞞不過陸重淵和蕭知的。

    陸重淵皺著眉，身上許久未曾出現(xiàn)過的戾色藏也藏不住，看著不遠(yuǎn)處的一眾人，他扣在扶手上的手青筋爆起，就連目光也變得陰鷙起來。

    幽深如墨的丹鳳目，此時像是兩道化不開的烏云，沉沉地，盯著人的時候仿佛能把人的魂魄吸進(jìn)去一樣。

    原先還對蕭知流露出嫌棄模樣的一眾人此時在陸重淵的注視下都慘白了臉，身子開始發(fā)抖，就連雙腿也不禁打起了顫。

    甚至于。

    他們有一種想當(dāng)場跪倒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