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朱繡聞得這樣發(fā)落,驚得站起來,因問:“什么!‘子孫二代,不得與試’?”豈不是說賈寶玉與賈蘭這兩代都不得科舉晉身,到賈蘭的子孫,才能夠讀書入仕?這尚且得一二十年功夫,那時,賈政一房可真就徹底敗落了。 “論實罪,就連寧府都未罰的這般重,榮府再不濟,他二房還出過兩個宮妃。這里頭有別的什么緣故?”朱繡著實疑惑,因問湛冬。 況給賈政論罪,言語激烈、毫不客氣,把賈政的面皮都扒下來了。這些文官最重名聲,這種罪責(zé)公諸于世,真就是落得個遺臭萬年的境地。君王蓋章說其大jian似忠、不忠不仁,那是連子孫也別想抬頭做人。 湛冬搖首一嘆,道:“因罪婦賈二太太之功?!?/br> 朱繡聽自家郎君細說,才知道王夫人真乃古今第一奇人,可推為內(nèi)眷梟雄。不僅重利盤剝,窩藏犯贓,這些年更是拿著賈政的名帖,包攬訴訟,金陵知府竟還不如她這個婦人說話管用,致使冤案無數(shù)。不光犯了國法,更是枉顧家規(guī),把榮府賈氏一脈的族地賣了個干凈,各地田莊產(chǎn)業(yè),皆變賣的七七八八。僅用了二十年,這婦人就把先祖兩代榮國公立下功勛所攢的偌大基業(yè)敗了個干干凈凈。 “賈二太太在都中放貸,有逼死人命。這些與金陵并平安州兩地相比,卻是小罪。那兩地遠離京城,有官吏與賈家沆瀣一氣,之前才暫時沒有鬧出來。只是賈王氏拉攏的亦是貪婪狠毒之輩,行事張狂,已小起民怨,幸好發(fā)現(xiàn)的早,才沒鬧出大亂子來?!?/br> 朱繡一驚,果真是天幸,幸好敗落的早!若再耽擱兩年,因金陵和平安州民憤而徹查抄家,這就不是某一房能擔(dān)待的起的了,賈氏一族賠進去都不夠,只怕還要牽累姻親舊故,如林家、鄧家和柳家等,也得削職罷官。 湛冬將妻子攏在懷里,低聲道:“其系內(nèi)眷,又是椒房眷屬,卻犯下這樣的罪行,公之于眾,實在丟朝廷的顏面。所以,隱下罪名不表,賜賈王氏毒酒。她所犯的大罪,叫諸公都震驚,賈政及其子女也逃脫不過,才有那樣的處置。” “其余的人都無罪省釋?” 湛冬知道她少時曾在賈母處,不論是出自什么緣由,賈老太太對繡兒尚算的上厚遇??v然繡兒不說,心底里應(yīng)也有一二分的感念之情,所以下面的話尤難吐口。 “……賈老太太雖未犯下盤剝、訴訟之罪,卻很摻和了些交通外官、圖謀宮闈的事,數(shù)罪并罰,陛下念其年邁,削其誥命,令她在金陵家廟里守老國公之靈贖罪,終身囚禁其內(nèi),不能出去半步?!?/br> 朱繡怔了半晌,方勉強笑道:“我沒事兒,只是乍一聽說,有點難受。老太太自視極高,連身邊的丫頭都要比小輩主子強,得旁人敬著,又有許多心機謀算……可說到底,我的確在她養(yǎng)尊處優(yōu)之下是受了益的,那幾年,至少吃穿用度上沒受半點罪。” 湛冬也知這話,安慰道:“他們兩房,家資被抄沒入官,咱們家送些盤纏過去,也算承早年之情?!?/br> 朱繡笑道:“這卻不用,先前建大觀園,還有他們大房諸事,早就不欠她們府上什么。況且這回璉二奶奶托孤,我雖讓留了下來,可她們行事果真觸犯了我的底線,她若是先打發(fā)人支應(yīng)一聲,叫我有個準備,我也不至于如此芥蒂。如今,只看在鄧家弟妹的份上,我不與她理論,只是這來往交情再不必提!” 既恩義斷絕,朱繡打聽說賈璉和鳳姐夫婦將將被放出來,就命人將小紅和桂哥兒送還他家。小紅臨走時還要磕頭致謝,朱繡只說知道了,并未再見她。 不僅朱繡,連迎春也并未親自送大姐兒家去,只是打發(fā)了兩個妥當(dāng)婆子去探看問候一番。 鳳姐賠笑送走幾家來人,才和賈璉哭道:“咱們的人心皆已喪盡了。朱繡同湛、程兩家的來往不用再提,斷定了的??晌铱?,就連大meimei、林meimei也有了嫌隙,日后恐怕也遠了?!?/br> 賈璉長嘆:“咱們自作自受,與人無尤?!碑?dāng)日送托孤,縱然是萬不得已,可自家的心思,的確不曾為他們兩家考量過。尤其賈璉知道二太太犯的罪后,更是慚愧,這等事一旦揭開蓋子,自家托孤給人就是坑害了人家。 鳳姐何嘗不知道這道理,不說朱繡,只談迎春:她入門不足一年,還未有身孕,在婆家其實一只腳的腳跟都沒站穩(wěn),這時候娘家倒了不說,還忽喇巴送去一個小侄女,叫人家鄧家如何想?只怕迎春的處境要艱難上數(shù)十倍,幸喜鄧家人心性還好些,若是真遇上那不好相與的,叫這娘家敗落還給府里生事的媳婦‘病逝’也是可能的。 其實要說托孤,早早的跟人商量,央求之下,以迎春和朱繡品性,也會應(yīng)下。只是這樣一來,迎春和朱繡多半不會把孩子留在府里,而是養(yǎng)在僻靜安全的別莊上,王鳳姐恐怕她自己的孩子受委屈,才這般算計人家。如今也勿怪別人心寒了。 “奶奶,林姑娘因何生氣?”豐兒等鳳姐平靜些,才小心翼翼的問。 平兒瞪她一眼,忙叫她出去打水。 鳳姐只垂淚苦笑,平兒心想:林姑娘冰雪通透,焉能看不出奶奶的算計? 其實若論起來,林家才是最好的托付之地,林姑老爺位高權(quán)重,又眾所周知四姑娘養(yǎng)在他家,他是自家不多的長輩,把大姐兒和桂哥兒托付過去,林家為風(fēng)評名聲也不會不接納。更因這姻親的緣故,只要府里罪責(zé)牽累不到他家,這收養(yǎng)兩個小兒更會是一樁“不忘恩義”的好名聲。 可奶奶為何不叫送去他家?只因奶奶沒有膽子對林家‘先斬后奏’,還因為奶奶心里思量著自家興許無事,林家最有權(quán)勢,日后少不得托庇依賴他家,不想現(xiàn)在就把情分用的多了。平兒暗道:只是算計的忒精,反倒叫林姑娘看出了端倪,林姑娘眼里揉不得沙子,早年也同奶奶情誼平平,日后如何會肯再與奶奶深交。 只是多想的閑暇功夫都不可多得,門外亂做一團,邢夫人連聲叫賈璉、鳳姐出去。 “如今一大家子所有財產(chǎn)房地連同家奴都抄凈了,唯獨你們無事。你們既無事的人,就該趕緊理出個章程來,在哪里居住,侍候的人只剩下這幾個,如何分配。璉兒你叔父和珍大哥的事還不快去打聽打聽,送些盤纏過去!” 賈母還在監(jiān)中,賈政和賈珍要被流放,王夫人已死,唯有賈赦一房人丁齊全。邢夫人自謂頭頂上沒了壓著的人,腰桿子挺起來,日后也是說一不二的老太太了,趕忙的施展起了威風(fēng)。 鳳姐的眼眶尚還紅著,聽得這話,已抬起了臉,硬道:“老爺在監(jiān)中幾日,精神很不好,我已打發(fā)人去請大夫來看。那里雖撥去兩個下人,到底不是熟慣的,老爺只怕不受用,太太快去看看罷。府衙只準咱們在這里盤桓二日,最遲明天中午就得搬去我的陪嫁莊子上去,太太不如在房里找尋一番,興許還有未抄盡的東西留下來,若能找著,也算是個進項。要不然,單憑我們房里這點子家資,一大家子統(tǒng)算起來,是夠吃的,還是夠穿的?不下地做活就是好的了,那丫頭小廝的,咱家卻真養(yǎng)不起了?!?/br> 一席話提醒了邢夫人,這家中竟然是精窮的了,單靠璉兒的那點子財物,如何能供養(yǎng)這么多人。當(dāng)下就急急的把所有放回的人叫到廳上來,聽她說話。 一時,東府尤氏、賈蓉夫妻,西府二房李紈母子、寶玉夫婦并賈環(huán)等都上來了,個個眼圈通紅,愁云慘淡。邢夫人坐在正位上,因道:“官府只許咱們在這里兩日,這房屋已是入官的,家里財物也都被抄去了,統(tǒng)共只有璉兒屋里一二千的家私在。這點子銀子,還要拿出一半來給二老爺和珍哥兒打點流放起身,再有老太太,還壓在那里,不知怎么呢。這樣算來,竟是全不夠的。不能叫一家子人擎等著餓死,依我說,咱們就各自謀生去罷。你們都有娘家舅家的,投奔了去,豈不是條出路?” 邢夫人這話,竟是不想給半兩銀子就攆出門去的。尤氏尚可,賈蓉夫妻已是哭到軟倒。李紈呆呆的,只想著“子孫二代,不得與試”的發(fā)落,這樣她白熬這些年,還有什么奔頭,還不如死了的好。 賈寶玉呆呆的,湘云攥緊手指,方才她回屋去,偷偷打開暗格,發(fā)現(xiàn)先前藏起來那些首飾細軟竟然未被抄走,算起來,至少三千銀子。湘云暗想,如今公婆回不來了,又不用供養(yǎng)那些副小姐,這些銀錢,盡夠她們夫婦二人過活了。置辦個小宅子,買兩處鋪面,儉省些,一年的租子就擋得上花用了。 所以湘云也不說話。 賈環(huán)全無倚靠,這會兒只能拉著往昔最嫉恨的親二哥的袖子,哭得花臉貓似的。 亂哄哄的正鬧作一團,豐兒領(lǐng)著一隊人進來,為首的正是林家的陳嬤嬤,其后半步,還有迎春的陪房、探春家里的內(nèi)管事。 邢夫人這幾家如今都是自家的財主,連忙換上笑臉迎著,才要說話,后面許多人奔進來,哭成一片。仔細一看,竟是榮寧兩府的十?dāng)?shù)個下人和幾個姨娘。 趙姨娘就在里頭,拉著環(huán)兒的手哭天哭地,要帶著他立刻去投奔三姑爺和探春去,說:“我的兒受苦了,幸而你jiejie家還殷實。咱們?nèi)チ?,你嘴甜些,指望她給咱們娘倆過體面日子?!?/br> 賈環(huán)這半月看盡人情,比往日通徹些看一眼三姐家的內(nèi)管事,忙拉住趙姨娘不叫她鬼哭狼嚎的鬧。 翠縷、麝月忙奔上來,一個拉住湘云,一個拉住寶玉,哭得不能自已。 鳳姐看時,見連彩云和彩霞都跟來,現(xiàn)下服侍在賈環(huán)母子身側(cè),唯獨不見鴛鴦和琥珀。因道:“鴛鴦呢?還有琥珀。她們?nèi)チ四睦???/br> 陳嬤嬤將一個信封遞給她,只道:“還要先謝璉二奶奶,給這兩個好姑娘先放了身契。府上的老太太日后不用人侍候,她們自覺無用,都求去了。這是兩個姑娘給二奶奶的?!?/br> 鳳姐滿心疑竇,打開信封,只見里頭是兩張一百兩的銀票,就明白這是有人替她兩個出的謝銀。 平兒在她身后,也明白了。她比鳳姐還能猜到,蓋因鴛鴦琥珀當(dāng)日與朱繡最好,與自家的幾位姑娘反倒隔了幾重,這必然是朱繡替她們作的了結(jié)。又思及朱繡素來厚道,與她親厚的,從來未被錯待,想來鴛鴦、琥珀兩個也會如青錦一般,找戶好人家嫁作正頭娘子度日……心下不免酸澀羨慕。 邢夫人方聽到鴛鴦,就觸及心病,捶胸頓足惱道:“老太太好糊涂,藏了那樣的金山銀海不叫咱們知道,只想著給寶玉留著,誰知道錦衣府那樣能干,藏在園子里頭的夾墻地窖里竟然也被抄著了!若是早早的跟子孫分了,興許還能留下半分呢,不像這會子,叫子孫們都喝風(fēng)去!” 又罵:“鴛鴦那小蹄子也壞的很,老太太什么機密都不瞞她,我不信她不知道!” 鳳姐心中不得勁,建這大觀園是她和璉二正經(jīng)管的,就在她們兩口子的眼皮子底下,老太太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在怡紅院的地底下造了一處地窖,就連怡紅院的墻都有夾層。老太太把她的梯己都藏在那里,不是要給寶玉才怪。怪不得從前貴妃下諭叫人往園子里居住,老太太那樣高興,她是知道這怡紅院全是按著寶玉的喜好建造,寶玉沒有讓人的心腸,必然先選那處。 陳嬤嬤不耐煩看這些鬧劇,清清嗓子,笑道:“我們這來,一是為了把人給貴府送回來。二來,也須得問幾句這日后的打算,什么時候啟程?好回家稟告主家知道。” 邢夫人這才想起來東府是要回去原籍的,心里著實暢快:她與尤氏平平都是繼室,偏尤氏能獨掌寧府的家計,就連蓉小子也能拿捏的住,把自己越發(fā)比對到泥地里去。雖長一輩,卻硬是得矮人半分,邢夫人本就小肚雞腸,早已嫉妒憤懣多年了。 尤氏看賈蓉兩口子一眼,賈蓉繼妻胡氏與她親近,忙擦干凈眼淚垂手離到她身后。尤氏道:“等大爺起身往北疆,我們就回南邊老家去。” 陳嬤嬤點點頭,又看賈寶玉和史湘云。史湘云不愿回金陵,婆母把族里的祭田都賣了,族中眾人不知恨自家成什么樣呢,回去了只怕盡被人欺負。還不如在都中,至少從小在這里長成,寶玉還有幾個熟友。因道:“我們留下。明日往我叔叔家去,我叔嬸雖不在,到底爵位官身尚在,求個接濟庇佑還是能得的?!?/br> 趙姨娘已急著說要探春的內(nèi)管家把她們接家去了:“三丫頭還在南邊沒回來,但這宅子還在原地方,你們打掃個大院子,叫我和她兄弟先住下。等她回來,看是給她兄弟另外買房置地,還是隨著她們住。其實依我想著卻不用麻煩再另買置,反正姑爺父母不在了,我照看著,也是個家里有長輩坐鎮(zhèn)的意思?!?/br> 探春家的管事,并不是賈家?guī)サ呐惴?,而是探春后來的心腹,這嫂子看著年紀不大,卻奴隨主相,很是爽利潑辣。聞言立刻道:“我們奶奶已傳信告訴,把通州府的一座小莊子給三爺,那原是她用嫁妝銀置辦的,如今給三爺也合情理。那小莊子有百余畝,都是中上的田地,出息盡夠親家姨奶奶和三爺開銷。那里離我們二姑太太家只有三十里路,二姑太太夫家是當(dāng)?shù)赝?,奶奶已托了姑太太給三爺相看親事。等三爺成了親,趙姨奶奶也能撒手家事,只管享福了?!?/br> 趙姨娘聽這意思,全沒有如意算盤的好處,登時就要撒潑胡鬧,叫賈環(huán)一把拉住,低聲道:“姨娘再鬧,連這也沒了。我又不是作生意的料子,若是惹惱了三jiejie,撒手不管咱們,你敢如何?三jiejie在家時尚且還不服你,出了門子就更不會任你擺布了。我勸你收些心思,打量探春jiejie和迎春jiejie一樣的好性子呢,真摔手不管了,我可養(yǎng)活不了咱們!” 探春家的內(nèi)管事依稀聽見這話,也不理論。 李紈這時突然道:“我們也不回去,家里尚未分家,以前鳳哥兒這房跟著老爺太太過,我們?nèi)缃褚仓桓罄蠣斶^活?!?/br> 邢夫人十分不虞,正要說話,就聽外頭傳來賈赦的聲音:“我是要回金陵的,蘭兒要跟我過活,那就隨我回南京老家罷了?!?/br> 邢夫人一驚不小,賈璉已扶著賈赦進來,賈赦看邢夫人一眼,邢夫人立刻瑟縮的起身把上位讓給他。 賈赦因道:“才得了信,過幾日運河上有官船往南,我已托人徇個私情,賃了一艘商船跟在官船后頭回南邊去。刑部來人說,咱們打點好行裝,上船的時候就叫老太太放出來,與咱們一同回南邊去。保宮獄是什么地方,老太太年歲太高,恐經(jīng)受不住,卻要快快啟程才是。” 賈赦只說的老淚縱橫,又指著賈璉和鳳姐道:“老太太有我和你們太太盡孝,你們?nèi)粲行⑿?,就留在都中。賈璉好生做事,將功折罪,興許有一日看你妥當(dāng),許你復(fù)職。家門不幸,兩房犯事把祖宗的世職都革了去,不求你們能像祖宗那樣立下功勛,只求一家子不都落到白身的境地,叫我死了也好告訴祖宗們!” 賈赦這話說的竟是他大半輩子最有理的了,邢夫人萬般不滿,只是怕他順?biāo)迅畹俟蹋坏眯÷曕洁炝R咧。 賈璉跪下磕頭,道:“兒子雖削了職銜,在順天府卻有幾個知交,過半年,事情平息了,再謀個小差事想來不難,卻累得老爺為我cao心,是兒子不孝?!?/br> 又趕著叫鳳姐把所有現(xiàn)銀拿出來,都奉給賈赦,還說日后每月都按數(shù)孝敬老爺太太。 鳳姐零零碎碎的把錢匣子都捧來,給了二千三百兩。邢夫人眼睛冒光,賈赦卻心知肚明這不過是明面上的,璉兒兩口子刁鉆著呢,只生下桂哥兒時,他送去那幾車物事,就值多少呢。那些可沒在抄家單子上看到。賈赦滿心想著獨孫能光宗耀祖,不愿與賈璉夫婦為難,還要把難料理的這些人盡數(shù)帶走。 有賈赦的話,李紈就不吱聲了,她孤兒寡母依附大伯父是正理,卻不能巴著堂兄弟家過活。鳳哥兒那樣精明厲害,李紈自知是討不了好處的。于是,更萬念俱灰。 陳嬤嬤等看她家有了章程,幾個做主的才上前來,各自都捧著匣子。 陳嬤嬤是林家的人,與賈家皆是一視同仁,并不分遠近,按各房頭,皆送上五百兩的程儀。 迎春的陪房卻是從匣子里拿出銀票,分別給各房頭三百兩。余下的,不管趙姨娘探頭探尾的打量,合上匣子都奉給賈赦,笑道:“這是我們奶奶的孝心?!?/br> 賈赦自己看時,卻是整整三千銀票,心下不知是什么滋味。 探春的管事也是各房三百兩,又告訴趙姨娘,明日打發(fā)馬車來接她和賈環(huán),卻并沒有把田莊地契交給趙姨娘。 一時又有湛家和程家的管事一起前來,并未進門,只說:“原是奉了我家爺?shù)拿?,給府上送些程儀,也算還禮?!?/br> 統(tǒng)共給了一千兩,至于如何去分,并不言語。 賈璉和鳳姐聽說是“爺”的令,并非說的“太太”,心下俱都嘆息。 鳳姐將她們房里得來的銀票放在一起,向著眾人道:“我陪嫁的一處屋子和京郊的小莊子都給還了,再不濟我還有些首飾頭面在,典當(dāng)出去也是一筆銀錢,比別的房頭寬裕些。這些錢,也便分了就是。” 說著,當(dāng)著大家伙的面,留出一張百兩的銀票子作周轉(zhuǎn)救急之用,其余的都平分給各房。 這樣算起來,各房頭都有千多兩的身家了,支撐一時是盡夠的。各自心里都有些底氣,各個散去自作打算。 李紈輾轉(zhuǎn)反側(cè),眼睛如同爛桃一般,終于第二日稟明賈赦與邢夫人:她和賈蘭與大老爺一行等同船回金陵,卻不愿回賈氏宗族聚居之地,反而要帶賈蘭投奔娘家。 賈赦招過精神萎靡的賈蘭摸摸腦袋,嘆息一回,哀道:“這些子孫里頭,你肖似你父親,也唯有你能讀的書進去,只可惜……跟著你母親好好過活罷,若是外頭受了欺負,那便回來找大爺爺,總歸是我姓賈的兒郎,咱們就算落魄了,大爺爺這里也有你一口飯吃!” 賈蘭本來愣愣的,聽到這話,鼻子一酸,哭了出來。 不幾日,往昔軒昂富麗的寧榮兩府就封條貼門,蕭肅荒涼了起來。 朱繡一日經(jīng)過寧榮大街西街口,掀起門簾一看,門前枯枝敗葉鋪地,磚瓦凄迷,就連威武的石頭獅子都裂開了縫隙。 春柳正擺弄方才買的些小玩意,笑道:“這個撥浪鼓好鮮亮,小主子必定喜歡,回去我趕緊洗涮干凈,好給他玩。” 秋桂輕輕撫平門簾,向朱繡笑道:“過半月就要搬家了,多少事情等著,咱們快回去罷。” 第108章 完結(jié) 門上來報, 說是有個老婆子上門來謝恩。朱嬤嬤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叫人帶進來。 半刻鐘,朱嬤嬤看來人是個頭發(fā)花白,滿臉風(fēng)霜的老婆子, 心內(nèi)疑惑, 因笑問:“不知這位是?” 那婆子滿臉滿眼的都是感激, 趕著跪下來碰了兩個頭。 朱嬤嬤忙叫扶她起來, 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老人家這是為何?”一面叫丫頭看座,一面心內(nèi)自思道, 這老婦人形容雖狼狽, 看著卻有些眼熟, 行禮時也頗有規(guī)矩, 倒像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只是卻不認得? 老婆子再三推讓, 才在杌子上坐下, 用粗布袖子擦擦額角, 笑道:“太太不認得我了?從前咱們在林姑娘那里是見過的?!?/br> 朱嬤嬤心下一動, 仔細打量,方恍然大悟:“賴嬤嬤!您好呀, 好幾年不見, 我這記性, 恍惚沒能認出你來?!?/br> 這粗衣麻裙的老婦人正是昔日賈母的陪房, 住著大花園子、比尋常官眷還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賴嬤嬤。 “別上六安茶,上一盞老君眉來。賴嬤嬤不吃六安茶?!敝鞁邒呙Ψ愿郎喜璧难绢^,因笑道:“我記得你喜吃老君眉, 我這里正好新得了些,你嘗嘗?!?/br> 賴嬤嬤摸摸頭發(fā), 苦笑道:“太太別取笑我了。什么六安茶、老君眉的,到我這里不過都是解渴的蠢物罷了。” 賴嬤嬤一輩子都以賈母為法,往日賈母不吃的不愛的,她都跟著。這六安茶,往常賈母因養(yǎng)生之故不肯吃,故而賴嬤嬤縱然喜歡此茶清香,也明晃晃擺出不喜的態(tài)勢來。 朱嬤嬤想起往事來,也暗自喟嘆。因笑道:“幾年不見,還沒問如今在哪安置,做何營生?今日是路過,還是特地來的?可是有什么難處?” 賴嬤嬤忙擺手,笑道:“原是去謝繡姑奶奶的,到了那里誰知門上的爺兒們說姑奶奶不在府里。我想著好不容易進一回城,索性到您這里來,給您磕幾個頭也算是老婆子的心意?!?/br> 朱嬤嬤就笑:“你們忒客氣了,謝她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