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林安忙小聲回到:“兩江總督于大人親自命人抄家收監(jiān),都料理停妥了。” 林如海嘆一口氣,這竇、章兩家俱是成氣候的大鹽商,號稱‘揚(yáng)半城’,連平民百姓都知道這兩家的狂言:天下明月三分,一分歸姓竇章。 只要削去竇章兩家,那把持著當(dāng)今錢袋子的甄家便斷了一翼,再加上交出去的賬本兒,甄家的猖狂也快到頭了。 林安知道老爺偏選今日帶一家子出來,為的就是避開一波波拿著甄應(yīng)嘉名帖求上門的說客。老爺和兩江總督于大人不僅是同年,還是同榜進(jìn)士及第,于大人是當(dāng)年的榜眼,老爺為探花,還有一位早逝的裘狀元,三人在翰林院熬了幾年,彼此很說得上話。 “那兩個小廝,如今還在廊下候著,不要緊么?”林安低聲問。 林如海搖搖頭,“只作普通下人,該使喚的就使喚,別露了痕跡叫外頭看出來。” 林安就明白了,灑掃、喂馬匹等等事務(wù)都隨手指派。那兩個人混在小廝堆里,勤快麻利,林安冷眼瞟過,便不在意了。 因才進(jìn)二月,晚上仍很凍人,黛玉親自捧著暖手爐,朱繡端著銅火盆,杏月、桃月抬著腳爐,一起給林如海送去。林如海果然自恃不畏寒,只披了件薄裘在燈下看書。見黛玉如此做派,笑得不行,又老懷欣慰,忙忙的把手爐接到懷里,腳底下踩住腳爐。 朱繡用銅火箸捅開蓋著的白灰,底下上好的紅羅炭接觸到空氣,立刻變得紅彤彤的。銅火盆的兩耳再不能用手碰。這些火盆、腳爐、手爐都是自家?guī)У?,唯有熏籠,因寺廟里常要燃香焚紙,最不缺這個,才沒帶著。里院就很齊備,朱繡料想前頭應(yīng)也有,正要告訴外頭小幺兒一聲。 不料迎面就撞上一個捧著水盆的小廝,朱繡唬了一跳,忙道:“姑娘在里頭,林老爺先不忙漱洗?!?/br> 那小廝抬頭看一眼朱繡,便訥訥退出去。趁著廊下的燈籠火燭,朱繡看見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只覺得這張冷臉很有些眼熟。一直回去里頭,朱繡仍在想,這當(dāng)人家下人的有那樣一張冷面的可實(shí)在不多,自己是從哪里見過呢? 朱繡整日在榮國府內(nèi)宅,見過的外男實(shí)在有限,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掰扯,好似答案就在眼前,俯拾即是,可偏偏就想不起來。 她支著耳朵,傾聽前院的動靜,倒是聽見林管家說:“……竇章兩家已倒,定罪發(fā)落是遲早的事。京城甄家進(jìn)鮮船上的人忒下作,到底惹上了硬茬子,忠順王妃家的小妹子一狀告到了老圣人那里,只怕犯了老圣人的心病……連船帶人都不見了?!敝翼樛蹂哪锸亲谑铱ぶ?,她們姊妹是上皇的表甥女,那位小小姐尤其受寵,常出入宮闈。 林如海當(dāng)即冷笑,刻薄道:“真當(dāng)家里有個乳母,內(nèi)宮里有個太妃就了不得了?”還敢把這等齷齪的手段往玉兒身上用,真當(dāng)林家死絕了。 林安也少見的尖酸:“那位甄太妃可不是十多年前的有封號的貴妃了,連個貴太妃的位份還沒掙上,就忘了當(dāng)年是怎么被褫奪降位的。先惠皇后的侄女兒撞死在宮妃門上,讓老圣人備受非議,還敢這么來!猖狂忒過了,自然有報應(yīng)?!?/br> 林如海垂下眼,甄家選的都是家風(fēng)清正又疼女兒的人家下手,這樣的門第都看重女子閨譽(yù),甄家抓住人家軟肋,倒真叫得手了幾遭兒。但那些勛貴他還真不敢如何。 甄應(yīng)嘉不是覺著把住各家的愛女,就能任意施展么??闪旨以诤箢^稍一推手,就有人索性拿此作投了忠順王爺麾下。只是沒想著忠順王竟把妻妹舍出去,那姑娘大概也只玉兒差不多年紀(jì),只怕這里頭還有別的算計。 果然就聽林安回稟:“京中剛有信傳來,忠順王妃娘家的那位姑娘被婚配給了安南國世子,都中諸多文臣勛貴都去添妝,恐怕過些時日江南各家亦是如此。若姑娘上京,也很該帶些儀禮送去?!?/br> 這是應(yīng)有之義,況且黛玉實(shí)在是承了人家的情的。只不過那姑娘必是早就要被指去和親的,安南遠(yuǎn)在千里之外,那姑娘的名節(jié)且傳不過去呢,忠順這是借此事給岳家拉來不少擁助。林如海雖也要贊忠順王手段不俗,可設(shè)身處地,他萬不會舍得黛玉去做這樣的事。 林安見林如海擰眉,想一想,還是把自己的顧慮說出來:“揚(yáng)州城沒了竇章兩家,且不知如何鬧騰呢,只臨近各地的鹽商家,這心思就得活絡(luò)了?!碑吘故浅缮剿坪5你y子,誰能不動心呢。 “越是這當(dāng)頭,甄家越撲騰的厲害,怕只怕狗急跳墻……況且那些人只會保您一個,姑娘在這里,老爺也看顧不上,京中至少能安穩(wěn)這一年。老爺,您看?”甄家做派惹惱了老爺,老爺暗地里同于大人聯(lián)手整倒了甄家手底下最大的兩家鹽商,把賬本交了上去——當(dāng)今派下人護(hù)衛(wèi)老爺,卻不會護(hù)衛(wèi)姑娘。 林如海何嘗不明白這道理,江南短暫的平靜已被打破。甄家伸出去的手被兩位圣人一起砍了,如今最安全的地方反倒是都中。他用力踩踩腳底下的暖爐,若是玉兒一直未回來還罷了,這剛敘天倫、展眼又離別,可叫他如何舍得呢? 林如海老眼微濕,到底默認(rèn)了。林安也酸澀的很,只是姑娘留在這里,不僅禍福難測,也恐老爺分心。 ……朱繡側(cè)耳細(xì)聽,虧得這客院逼仄,縱然外頭起風(fēng)了,也還能聽清。這會子心下也跟著難受起來。 朱嬤嬤瞪一眼閨女:“法不傳六耳,不許這樣了!”一面說著,一面用銅剪把燭芯剪了一截。 燭光猛地一亮,照在朱繡眼上,叫她想起萬壽那晚雪亮的刀光,“是他?” “是誰?”朱嬤嬤問。 朱繡想,那人必然就是林管家口里上頭派下保護(hù)林老爺?shù)娜肆T。這里頭的事不該她知道,朱繡忙按下心思,只是跟她姆媽道:“興許咱們就得快回京了?!?/br> 朱嬤嬤嘆息一聲,林大管家早前已露出過意思。時勢如此,亦無他法。 —— 卻說榮府中,襲人自正月十五從家回來,看見賈寶玉病的那樣,在他床前哭得淚人一般。誰知非但沒教太太看到忠心,反被叱責(zé)一番,襲人不敢違拗,只得收了眼淚。 自打那日,這屋里就越發(fā)不對勁起來。碧痕鬼鬼祟祟的,不知弄什么鬼兒。寶玉也怪,常與她嘰嘰咕咕的說些悄話兒,襲人撒癡弄嬌的也沒打探出丁點(diǎn)兒。 襲人知道晴雯因未守在房里,被太太遷怒,教訓(xùn)了一通,故而對她一時沉悶下去倒不以為意,只一心盯住寶玉和碧痕。疑心這兩個趁她不在也作了怪了。 賈寶玉自那日起心中悵然如有所失,雖聞得碧痕命格以及外頭諸事,亦未解得愁悶。寶釵和湘云常來探望他,如何談笑,如何解悶,房中大小丫頭都極力助威,獨(dú)他一個盡皆視有若無,毫不曾在意的樣子。 襲人愈發(fā)慌張了,私下里拉著晴雯逼問,晴雯冷笑道:“你們那瞞神弄鬼的事,我都知道,別指望我有好話說出來!”何況襲人與寶玉成事,若不是她忍著委屈在外頭守著,早鬧將出來了。可恨碧痕小蹄子不知事,也只會不學(xué)好,弄成這樣,以后這屋里的人終究能得什么下場呢。 后頭半個月,襲人不動聲色,只處處留心細(xì)探。誰知寶玉素的什么似的,往日還要丫頭陪在炕上同睡,如今連腳踏也不許人躺了。 襲人大吃一驚,心下多番猜疑,她早不是不諳事的丫頭,這兩年對男女之事也有些心得。見寶玉這樣,萬般掙扎,漸漸地卻也只向那一個因由去猜。 男人如何,枕邊人向來最能覺察的出。襲人借故再三逗引寶玉,他都懶散聊賴的態(tài)勢,脾性也大不比往日憐惜女孩兒。往日他再如何古怪,若是有了口角,也必然是先做小伏低的哄人。可如今,說不理人那就再不理的,就連寶姑娘說錯了一句話,他也立時就甩了臉子給人,羞的寶姑娘無法,去的時候眼圈都紅了。 這日,賈寶玉又懶懶的不愛動彈,襲人端著一碗長壽面進(jìn)來,笑道:“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好二爺,可賞臉吃一口?” 賈寶玉才反應(yīng)過來,今日乃二月十二,是襲人的壽辰,他待襲人終歸不同,只得起身作揖。襲人趕忙福下去。寶玉道:“我說方才外頭怎么喧鬧如此,原是拜壽的把咱們的門都擠破了?!?/br> 襲人心里酸痛苦悶再不必多說。這房里誰都想插下一手,好不容易把眾人拿下馬去,才有些想頭兒,又遭了這一場天下的惡意,心內(nèi)早灰了一半。面上還得笑著道:“這壽面只一口兒。把鮮嫩的野菜兒擠出汁子來和面,就成了這怪俊的面條子,倒有些野趣兒,你吃不吃?” 寶玉無法,只得受用了,一時又道:“這還是老太太房里朱繡jiejie想的新鮮法子……罷罷,不說也罷。” 頓了一頓,又道:“床底下堆著那么些錢吊子,你且同她們玩去,你成日里cao心,今兒也熱鬧一天。老太太那里來問,我只打發(fā)了就是了。” 襲人看他吃了,借口方才被灌了酒,仰在炕上暗暗盤算,笑道:“我已托本處的老秦mama置下酒菜請她們呢,只是她們鬧得厲害,拉著我灌了好幾盅兒,實(shí)在受不住才出來躲一會子。你既在這里,越發(fā)待一會兒,咱們兩個說話頑笑豈不好?” 寶玉無甚興致,因著些不能說的心思,更是有些躲閃襲人,并不愿和她獨(dú)處。只是看襲人殷殷切切的,也軟了心腸,只能有一搭無一搭的說些淡話。 襲人心里愈發(fā)悲苦,卻仍舊打起精神來,百般逗弄。賈寶玉心生不耐,著意要支她出去,誰知不能說的那處竟微有動靜,怔了一怔,才大喜過望:原來碧痕說的是真的,外頭傳的那老爺?shù)氖乱彩钦娴摹?/br> 襲人不覺的粉面含羞,嗔道:“與你說些正經(jīng)的,你又這樣!”說罷,擰腰從炕上下來,拎起那碗扭身就跑出去。 賈寶玉且顧不上她呢,喘著氣好半晌才平復(fù)下來。心道,既如此,就果然是碧痕的緣故,更有我沖撞花神的因由在,我只好生祭敬花神,必然就慢慢好了。 他既已回心轉(zhuǎn)意,心中更熱,翻來掉去,正不知怎么高興好。忽想起今日乃是花朝節(jié),花朝節(jié)乃百花生日,襲人有此造化誕于此日,怪不得自己遇上她就好了些兒呢。 賈寶玉信襲人生日緣故,后來得知黛玉亦生于此日,不由得輾轉(zhuǎn)反復(fù),他心里又存了別個想頭。只覺雖林meimei不大親近自己,但實(shí)在是天作之緣。樁樁件件都能相合。 且說襲人含羞帶怯的跑出去,卻不知為何,差點(diǎn)被門檻絆倒,被躲起來的晴雯看到。 晴雯心下也是稍寬,那日太醫(yī)診脈時房中并未留下人,她和鴛鴦都被遣出去,太醫(yī)診后才叫進(jìn)來。是以她雖自己猜度,可并不能確定寶玉傷了根本。還是后頭聽老太太和太太語焉不詳?shù)膸拙湓?,叫她越發(fā)疑惑起來,只以為終身再沒個可靠的,故此心灰意冷。 這會兒即便不齒襲人作為,也暗暗心生歡喜。 襲人還不知自己歪打正著,叫寶玉和晴雯一齊寬慰了心思。她這會到了僻靜處,使勁把那碗砸的稀碎,埋到花根底下,才嗚嗚的抱頭哭起來,少魂失魄的掉了一會子眼淚,忽邊哭邊罵起來:“神天菩薩,可坑死我了!” 卻原來襲人見寶玉總這般,暗下了狠心要試探個明白,她偷偷叫她哥哥花自芳跑去通州藥鋪買來了yin羊藿。花自芳羞個半死又驚嚇個半死,本要拉住襲人問個明白,又生恐不周密壞了妹子的事。 況且花家能復(fù)起來,多虧了襲人,自打襲人成了賈寶玉房里的執(zhí)事大丫頭,就將許多個不起眼的金銀貴物私與她哥哥,花家才一日好過一日。賈寶玉和一眾大小丫頭看慣用慣了好東西,平日瑪瑙碗水晶碟的也是摔就摔了,故此從未發(fā)現(xiàn)過不妥。 正月十五那日,花自芳和他母親試探過襲人的意思,襲人只道死也不出去。花自芳便明白大半兒,只以為這yin羊藿也為成半主子而來的。雖替他meimei捏一把汗,總歸是辦妥當(dāng)了。今日賈寶玉吃的這壽面亦是花家托人送來的,綠面只這一點(diǎn)兒,所謂的野菜汁子,就是混進(jìn)去yin羊藿的野菜汁水。 這yin羊藿,襲人曾聽人言,只需一丁點(diǎn)兒,就能使……可寶玉吃了那些,竟然只微微有動靜。不覺間素日里爭榮夸耀之心灰了大半兒。 過了好一會,襲人才抬起臉,自思方才之事,寶玉如此,一定是因碧痕而起。不由得深恨碧痕,比晴雯更甚。如此一來,自己將來可怎么樣呢,實(shí)在令人可悲可畏。想到此間,又不覺怔怔的掉下淚來,心里暗自盤算如何處置方能長久。 襲人在此處跟著賈寶玉過慣了金尊玉貴的日子,這兩年哪怕只在家半日也覺得各處皆不足,故而縱然賈寶玉一時不中用,襲人心里也并無求去之心。只是思忖著日后出路,況且她心里,也只盼著寶玉尚且年紀(jì)小,日后能好了也說不準(zhǔn)。 可她只憑著她的那點(diǎn)微薄的見識,胡亂用藥。不僅害的賈寶玉六七成的希望因陽氣驟起、而攔腰變成了三四成;更捅了王夫人的心窩子,王夫人聽太醫(yī)回稟后,如何驚怒暈死不提,可之后就益發(fā)疑神疑鬼,對寶玉留心更密。竟也慢慢疑到襲人的身上。 “今兒是你好日子,怎躲到這里抹起了眼淚來?可是寶兄弟給你氣受了不成?” 身后頭突然傳來聲音,唬的襲人眼前發(fā)黑。 第47章 平兒小話 襲人幾乎神喪膽落, 眼睛下意識瞟向方才埋碎瓷片所在,見那處在花葉之下,十分隱蔽。才勉強(qiáng)定定神,用帕子胡亂擦擦眼睛, 強(qiáng)笑道:“寶姑娘怎的這里來了?” 寶釵細(xì)心打量, 見她兩眼紅腫, 很不似往日模樣, 便道:“我才聽我們鶯兒說今日是你的好日子,過來給你賀一賀,誰知竟遍尋不著你, 問了晴雯那丫頭, 說你往這邊來了?!?/br> 襲人用手帕子掩在嘴上, 聞言嘴角緊了緊:晴雯怎知她往這邊來?想起晴雯先前說“你們那瞞神弄鬼的事, 我都知道”, 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必定是晴雯有心太過, 時時都留心窺探著自己的動靜。 只在寶釵面前, 卻不敢流露出來,勉力定定心神, 笑道:“不為主子的事兒。原也在那邊被勸了幾杯水酒, 出來緩一會子, 誰知好好的倒想起我爹來了……”說著又滴下來來。 寶釵才知曉這襲人之父去年新喪, 見她如此哀戚,不禁也思念起慈父音容來。心道,若是父親還在, 家業(yè)蒸上,哥哥也有人來管教, 母親和自己自然能安享尊榮,怎會落到寄人籬下的地步呢。 寶釵也心酸起來,因勸慰道:“你若好了,老人家也心安。你只管這樣,叫別人看見可怎么說呢?那些人不知緣故,不說你孝順,反要誹謗你弄作輕狂。況且你在寶兄弟跟前,若認(rèn)真這樣,還有什么規(guī)矩體統(tǒng)呢?!?/br> 襲人聽了,忙笑應(yīng)了。雖是借口如此,但見寶釵如此,只覺寶姑娘言語心地深為可敬。 寶釵攜她一起回前頭來,慢慢的閑言中套問襲人家鄉(xiāng)來歷等語,又嬉笑間探說寶玉近來異樣。襲人提著心,只小心周旋回復(fù),并無痕跡泄露。 襲人在后頭麝月的屋子里重作梳洗,拿小玉碾子輕輕在眼底下推,直到看不出了才出去。復(fù)又上席,與眾姊妹私下里熱鬧一番才罷。史湘云也打發(fā)翠縷送來一個竹報平安荷包,里面裝一對銀桃花耳墜子。 襲人如何去磕頭道謝不提。只寶釵回去梨香院里,心頭疑頓并未稍解,薛姨媽問:“可知寶玉這孩子近來怎么了?原還常常過來走動,誰知這一月連老太太那里也少見他??墒悄侨昭绢^偷竊唬的狠了?若這樣,很該去廟里住幾日,只怕有神佛看顧著好的還快些兒。” 薛寶釵也沒看出緣故,因笑道:“媽若有這心,何不跟姨媽說說,若他好了,也省得這一家老少都為他懸心。” 薛姨媽擰眉道:“你姨媽只他一個,疼的跟眼珠子似的,一時看不見都要再三去問,如何舍得呢?況且那日寶玉的干娘馬道婆來,在前廳折騰了好半晌給他收魂,才撂下過幾日一準(zhǔn)好了的話兒。我這忽喇巴的去說這個,豈不是白得罪了她?!?/br> 寶釵想著也是,也疑惑:“縱然是驚了魂,可他言談形容與先前很是不同,叫人也琢磨不出?!?/br> 一說這個,薛姨媽卻高興起來,笑道:“他素日待你們皆是一樣兒,那樣溫和體貼,我看著雖也喜歡,可心里只怕他忒軟和,日后屋里若有個厲害的,倒叫拿捏住了。誰知他竟變了一個人似的,也剛強(qiáng)起來了。我的兒,他神不守舍,才言語沖撞了你,你可不能認(rèn)真計較。況且咱們先前的盤算,你姨媽本淡淡的,雖不曾抑遏旁人談?wù)摚梢膊幌穸嘞矚g的模樣;只這回她見你這樣的心底寬大,又明白又知理,她心里回轉(zhuǎn)過來,愈發(fā)看重你了。我聽話音兒,倒像很愿意的樣子……” 寶釵知母親說的是‘金玉良緣’之事,紅了臉,一時暗暗歡喜,一時又憂慮不安,倒把先前的疑惑暫且放下了。 這日過后,賈寶玉精神一日好過一日,也不鎮(zhèn)日悶在屋里了。見園中春花已開,與姊妹們一處調(diào)脂弄粉,賈母、王夫人攔著不教賈政知道,比以往更放縱他十倍去,賈寶玉也更如魚得水取來。 這心智一開闊,未免掛念起外頭的好友秦鐘來。秦鐘早已是等急了的,年下聽說寶玉病了,急得了不得,立刻要來探看,因賈母怕諸人都去,恐驚擾了寶玉,他才沒進(jìn)來。只是不時地打發(fā)人來請安。 自過完正月,其余子弟早已復(fù)學(xué)了,賈氏家學(xué)里又分外熱鬧起來,獨(dú)秦鐘一個,常郁郁寡歡。好不容易寶玉好了,又一齊來上學(xué),哪兒有不歡喜的。況且寶玉天生性情體貼、話語纏綿,學(xué)中有好幾個多情的年輕子弟都十分惦念,此時見寶、秦二人又?jǐn)y手同來,都起要哄寶玉治席請吃酒才罷。 賈寶玉消沉倆月,才回學(xué)里來,見眾人依舊,秦鐘更是親厚無二,心下也歡喜,俱都應(yīng)了。 唯有一個東胡同子里賈家族親璜大奶奶的侄兒,名喚金榮的,內(nèi)里不忿,冷笑道:“誰敢望你請呢?反正素日里鬼鬼祟祟的,咱們也不敢聲張,只當(dāng)瞎子聾子不看不聽的就罷了,何必再花錢弄酒的堵嘴。”金榮和許多親眷小子弟,一樣圖了薛蟠的銀錢吃穿,被他哄上手,成樂薛蟠的好朋友。金榮與別個還不同,別個只為坑騙薛蟠銀錢酒rou,金榮倒有一二分的真心。故而,深恨醋妒勾搭薛蟠叫他冷了這邊的幾個小子弟,偏這幾個小子弟又與秦鐘、寶玉二人交好。是以才用話來刺寶玉。 秦鐘忙拉著寶玉不叫搭理,金榮反討了沒趣,訕訕的歸他自己座位去了,只心里更不受用,一意要捉住這幾人的把柄,扯下他們的面子才肯罷休。 這數(shù)月間,倒也無大事可記述,只賈母多番去信催促林如海,好不容易林如海松了口,忙支使賈璉親自去接黛玉。賈璉先前不愿寒冬臘月里坐船南去,可這正值七八月上,江南風(fēng)光正好,他往日也常發(fā)愿往蘇杭走一趟,見識見識紅香綠意、錢塘風(fēng)光,忙不迭的領(lǐng)命南去。 賈璉即去,王熙鳳就有些懶怠,她料想賈璉在外頭定不干凈。只是又怕他見識了那吳儂軟語,被迷了心竅;又擔(dān)心船上濕重,賈璉再生了病無人照看。不免對著平兒抱怨兩句。 平兒這幾日都是陪她一起睡,聞言,指著炕柜上幾個尤能聞見幽香的匣子,哼笑道:“二爺那樣,賴的著誰去?他有那個心思,除非奶奶用鏈子把他拴在門框子上,不,栓門框子上還不保險,得栓在奶奶腰上,才能管的?。∵@興許還眉來眼去的勾弄別個呢。這南邊去和往日不著家有什么區(qū)別,說不得他畏懼林姑老爺威嚴(yán),比家里還消停些呢。況且奶奶只看這幾個匣子里的東西,還有大姐兒屋里鋪的蓋得,乃至于玩器穿戴,哪一樣人家沒想到?若不用心,咱們姐兒能那樣喜歡,奶奶您能這么受用!” 這話說得,鳳姐臉上也熱,笑罵平兒道:“我不過平白隨口說一句罷了,你這里就有十句等著!好蹄子,越發(fā)蹬鼻子上臉來了,敢這么排揎你主子!” 平兒啐一口,笑道:“若不是為你,我有口氣暖暖肚子豈不好,何必拿這不好聽的實(shí)話來討嫌。咱們家里的三個姑娘手底下沒錢沒東西且不說,您就看那姨太太家里,哪個對奶奶、大姐兒有半分上心?她們來得早,大姐兒的生辰都知道,可有一絲兒用心沒有,都忙著哄寶玉玩呢,誰理咱們姐兒呢!倒是林姑娘記掛著,就是朱繡丫頭也有心,咱們姐兒吃著玩著她們送的東西,我見著比以前倒活潑了。” 見鳳姐臉上微有動容,又道“況且咱家的姑娘,我跟奶奶說句犯上不敬的話,三個姑娘且顧不周全自己呢,都是可憐的!姑娘們平日里要陪著老太太說笑,還要應(yīng)承寶姑娘,偏還有個寶玉在里頭裹亂,哪兒有什么空閑功夫呢,可這做姑姑的,點(diǎn)燈熬油的做的那針線,巴巴的送來給咱們姐兒。那活計,奶奶也見了,又鮮亮又精致,都是三個姑娘自己動手來的。奶奶私心里就沒個想頭?” 鳳姐嘆一口,才道:“好丫頭,你一心為著我,我自是知道。林meimei和三個丫頭的情分,我也記著。只是太太那里,不知怎的,忽又作興捧起薛家來。你不往那邊去,不知道,如今那寶姑娘比咱們家的姑娘都要排面,生生壓自家姑娘一頭,太太還夸她知理呢。我雖名份上管家,可還不得看著上頭的眼色行事,況且太太近日很不喜歡趙姨娘,借故發(fā)作了幾回,連帶著三姑娘我也不敢多親近。” 平兒就低聲問:“我正要說這個呢,奶奶行事自然有你的道理,哪是我猜度的到的。我說那些,一是怕奶奶因著二爺真對林家生了芥蒂;二則就是好端端的,太太這樣,老太太竟然也不管,只一味的也托捧起史大姑娘來,偏生太太素日不大待見史大姑娘的,竟也隨著去了??衫咸吞喽疾幌翊蚶夼_的,史大姑娘和寶姑娘看著上頭的眼色,漸漸都姐妹情深起來了。這里頭的緣故,必然是為著寶玉,可咱們卻絲毫不知?” 鳳姐平日俗務(wù)繁冗,雖留心奉承賈母和王夫人,卻真忽略了家里的幾個姑娘,對她們的事并不大上心,聽平兒一說,才悚然一驚:“若單老太太或太太如此,我心里還明白,這不過各自看中了寶玉的媳婦罷了??蛇@一團(tuán)和氣的,倒真把人繞糊涂了,總不能是都相中了,要都娶回來給寶玉罷?” 平兒搖頭笑道:“還不止呢,老爺外頭有個姓傅的門生,他家有個妹子,好像是叫傅秋芳還是傅春芳的,長的好些兒,就獻(xiàn)寶似的。他家來請安的女人常在老太太跟前夸耀,話編的一套套的,夸獎一回,奉承一回,我聽鴛鴦?wù)f,老太太那里倒有幾分被說動的樣子?!?/br> 鳳姐聽了,驚異道:“莫非天底下只一個寶玉,這些好女孩兒都得收羅來任憑他挑揀。叫我說,這寶玉還是個小孩子心性呢,怎么就那樣著急起來?” 平兒便紅了臉,伏在鳳姐肩上,悄悄道:“寶玉早有了那事,他屋里的丫頭可不得有幾個不清白的了。”